7

舅舅帶着牛皮紙袋離開,連枝癱坐在地上,無助地抹掉眼角的眼淚。

“囡囡——”媽媽喊她。

她擡頭望去,發現媽媽額角的白發很是刺眼,這兩年,她變老的速度似乎加快了。

連枝深吸一口氣,垂下眼簾,說:“我去辦出院手續。”

醫院人滿為患,連枝站在窗臺前排隊,被人撞了肩膀,那人連說對不起。

“沒事。”她連擡起眼皮的力氣都沒有。

祝承結那張臉在腦海裏不斷浮現,他似乎是錯愕,驚訝,甚至憐憫。

連枝鼻酸,暗罵自己也太矯情了一點。

“剛才病房裏的女生,你認識?”趙念初坐上副駕,系好安全帶。

“嗯。”祝承結輕聲應了句,将車倒出停車場。

“你好神奇,總能認識一些奇奇怪怪的人。”趙念初扶額,回想起剛才在病房的一幕,滿是嫌棄:“如果不是嫌麻煩,我寧願把錢扔海裏也不給他們。你看到了吧?那個女的明明傷得并不嚴重,獅子大開口。

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我也不缺這幾萬塊錢。倒是你認識的那個女生,老祝你可別怪我沒提醒你,這種年輕小姑娘最精明了,可要注意點,老的都這樣,小的指不準會做出什麽事。

你這種身份的人,不該……”

“呵——”像是聽到了什麽笑話,祝承結不合時宜地扯了扯嘴角。

“你笑什麽?”趙念初不解。

“我這種身份的人?”前方紅燈,祝承結踩下剎車,車身緩緩停住,他轉過頭,“是什麽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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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念初一頓,眼裏閃過一絲慌亂,忙解釋道:“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他回頭,望着魚肚皮白的天空,春天明明就快到了,卻一點暖意都沒有。

“以後開車不要喝酒。”他沒有繼續剛才的話題,而是以一句不帶感情色彩的忠告作為結束。

“哦。”趙念初吃癟,知道自己有錯在先,自然不敢造次。畢竟是麻煩了他,趙念初很識相地認慫,“謝謝你來接我……下午我跟你一起去墓園吧?”

趙念初年後跟朋友自駕游,從北到南,玩得不亦樂乎。前幾日經過青城,她記起祝承結生母的忌日快到了,便告別朋友,驅車前來,誰知昨晚走前喝了點酒,就出了事故。好在雙方都沒有大的傷害情況,凡是能用錢擺平的事情,自然也無需太放在心上。

“不用。”祝承結随即就否認了她的提議。

趙念初本想追問原因,但看到他那張面無表情的側臉,便噤了聲。

雖然兩人是鄰居,初中的時候就互相認識,但說起來并沒有比其他人親近他多少。在趙念初的記憶裏,祝承結總是靜靜地坐在一隅,不像他大哥那麽圓滑,也不像他妹妹那麽活潑,即使他整個人是溫和的、耐心的,但你總能覺得他和其他人之間隔着一條永遠跨不過的鴻溝,那是一種天生的疏離感。趙念初想,即使過了這麽多年,她依舊看不透眼前的這個人。

當年他在哥大讀完研究生,一聲不吭地說要留下來,把祝老氣到住院。後來兩年他大哥病情惡化,很快撒手人寰,家裏公司一大堆事需要處理。他也是狠了心,只在大哥出殡的時候回來了一趟,那時老爺子尚且年輕,硬是扛過了危機。但是現在,老爺子身體狀況每況愈下,大哥的孩子尚在讀高中,妹妹一心踏足時尚圈不想管家裏的破事。說來說去,祝家能管事的,就他一人罷了。

“為什麽會回來呢?”他決定回國長居的消息是吃團圓飯的時候,從她父親口中得知的。

“祝老說,年後他家小兒子會回國,業務也會逐漸搬回國內,這麽久了,那孩子總算想通了。”

“我不知道。”祝承結下意識回答,想再加一句解釋,卻又覺得十分蒼白。

祝承結買了一束康乃馨,墓園許久沒人打掃,一地落葉。

他來到母親的墓碑前,放下花束,又點了一支煙放在石板上。

他蹲下/身,也給自己點了支煙。

為什麽回來嗎?

大概是想家了吧。

下山的時候下起了雨,細細密密的,落在身上,外套很快濕了。

祝承結走到山下,坐進車裏,拿紙巾擦了擦手臂上的雨珠。

雨勢漸大,淅淅瀝瀝的,模糊了擋風玻璃。

手機響了,趙念初問他要不要一起吃飯。祝承結看了一眼,沒有回複,把手機丢回操控盤。

他發動引擎,車輪碾過路面的水坑,濺起幾團泥濘的水珠,柏油路上留下兩道清晰的車輪水印。

連枝辦完出院手續之後,打算叫一輛車送連母回去。

“打什麽車,我坐公交就好了。”雖然腳沒什麽大問題,但為了防止有什麽意外,連母走路的時候還是很小心地使力。

“打車多花不到幾塊錢。”連枝嘆氣,要站到路邊攔車。

連母趕緊拉住她的手,“坐公交!幾塊錢不是錢呢?我跟你講,你不要還沒有賺錢就不知錢的珍貴,我辛辛苦苦賣一個餅,也才八塊錢,我一天要賣多少,才夠你一個月生活費?那不是這一塊兩塊節約出來的?”連母是個大嗓門,平時在菜市場跟人扯慣了,此時話一出,引得路人駐足觀看。

“我沒有不知道錢的珍貴……”

“你們年輕人就是鋪張浪費,天天生活在象牙塔裏,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殘酷,花錢誰還不會?這次叫你別回來別回來,你偏要回來,機票多少錢?啊?”

“別說了……”

“我怎麽就不能說了?連枝你給我記着,你身上穿的,吃的用的,全都是你媽我,一塊錢一塊錢攢出來的。賺錢不容易啊,我每天起早貪黑賺那幾個錢為了誰?上次你說你吃一晚飯就花了三十塊,你倒是從來沒過過苦日子,舍得花錢……”

“愛坐不坐。”連枝忍無可忍,也不管周圍人的目光,甩開連母轉身就走。

“你去哪!”

連枝埋着頭拐進巷子,穿過一條狹窄的街道,胡亂走着,最後停在河邊。

天邊烏雲密布,忽然下起了雨,連枝的外套很快濕了,貼在皮膚上,很不舒服。

她抹了把眼角的眼淚,暗罵自己不争氣。

天色暗沉,傍晚的雨來得急促,路上行人匆匆,很快入目便是一片水幕。

前面有一個公交站,連枝小跑過去。

她從廣告牌的黑色背景裏看到狼狽的自己,覺得生活真可笑。

眼淚莫名其妙地湧出來,混合着臉上的雨珠,連枝默默擦掉。

媽媽說的話不停地在腦子裏回響,反反複複,這麽些年,她不止一次這麽說過。連枝知道她過得很辛苦,所以每當吃貴一點點的飯菜,連枝都會産生深深的愧疚。愧疚之後,是真心實意地覺得自己不配。小的時候,朋友們放假都可以去游樂園玩,連枝也很想去,可是媽媽說,不行哦,我們家沒錢,那個有什麽好玩的;再大一點點,連枝也想吃麥當勞的雞腿套餐,媽媽說只要期末考到好成績就有哦,等她完成目标,終于等到心心念念的套餐時,媽媽說,這破土豆套餐都能抵上我一天的工資了,媽媽不吃,媽媽看着你吃,你怎麽又不吃了?初中畢業的時候,班裏畢業旅行,爸爸回絕了她的要求,說家裏的錢不能讓她一個人就花光了,而那年旅行,每個人只需交五百塊錢……

類似的事情有很多,全都變成不好的回憶一股腦地沖進她的腦海裏。即使後來她長大了,明白父母已經在他們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給她最好的,有時候還是會惡毒地想,既然這麽辛苦,為什麽要生下她來呢?

她想起了病房裏舅舅癱坐在地上的嘴臉,想起祝承結看她的眼神,連枝後來沒敢擡頭看他,她害怕多看他一眼,她卑微的自尊心會閃碎稀爛。

現在,他會怎麽想她呢?

連枝,你又在期待什麽呢?

她笑了笑,好苦澀。

“哔——”

一輛黑色轎車停在公交站邊,雨幕蒙蒙,雨刷機一上一下,混合着雙閃,在雨中很是顯眼。

連枝看過去,那是一輛北方的車牌號,她并不認識。

連枝用手背擦了擦臉,吸吸鼻子,強迫自己從深淵的回憶中出來,轉頭看向站臺的公交車牌號。

黑色轎車又哔了一聲。

連枝一愣,左右兩邊并沒有其他人。

妖風吹過,濕潤的衣服緊貼皮膚,帶來一陣寒意,她忍不住打了一個冷顫。

連枝望向轎車,正遲疑着,右邊的車窗降下來,露出祝承結的半張臉。

“上車。”他說。

暗沉的天日,昏暗的車廂,她本看不清他的臉。

可是很奇怪,即使過了很久之後,連枝還記得他當時的神情,目光清淡、深邃、沉靜,像那日的天氣,陰雨綿綿,看不清遠山。

恍惚間,連枝仿佛回到了四年前。

即使過去了這麽久,回想起來,那天的記憶卻還是那麽清晰,清晰到再次見到他的那一眼,她就認出了他。

她并不是一個記性很好的人,後來,她把這歸功于,祝承結的氣質太過獨特,想讓人不記住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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