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我故意的(2+1)

浴室的燈白得刺眼,沈則鳴的身體凜若冰霜,時間早已過去很久,可他腕上的傷口仍有新鮮血珠汩汩湧出,止不住似的幾乎要榨幹他單薄的身子。

祁景琛感到脊背發冷,雙腿像被釘在原地,無法往前挪動一步。良久,他用力掐了下手心,深吸一口氣,跪在鋪天蓋地的血腥氣中,抖着手去探沈則鳴頸側的脈搏。

一秒,兩秒,三秒......溫暖鮮活的跳動,此刻無聲無息。

森然的寒意陡然穿透四肢百骸,胸腔裏也似塞了滿滿當當的鐵塊,祁景琛眼前發白,耳膜充斥着尖銳刺耳的嗡鳴,連同五髒六腑似乎都在急劇塌陷,穿過骨骼,一并碎在地上。

這一秒世界仿佛被按了暫停鍵,周遭都靜下來,祁景琛好似五感全失,他神色呆滞地跪坐在浴缸旁望着沈則鳴,眼角漸漸溢出水漬。

腦海裏恍惚閃過某些片段,祁景琛強迫自己鎮定下來,他彎腰把沈則鳴從浴缸裏抱出來,解下胸前的領帶緊緊纏住沈則鳴割傷的右手的上臂,低下頭進行心肺複蘇。

一下。

兩下。

三下。

……

不知過了多久,祁景琛兩只手無力地垂在身側,眼眶通紅可怖,整個人顯出一種癫狂的寂靜。

他面無表情地俯下身,像對待一抔春雪,動作輕柔地托起沈則鳴摟在懷裏,與他十指相扣,額頭相抵,像從前的每一次接吻,又挾着某種執迷不悟的試探,厮磨他蒼白冰冷的唇。

沒有回應。

不會再有回應了。

大滴大滴的眼淚砸在沈則鳴臉上,祁景琛把自己埋在沈則鳴頸間,宛如一只受傷的困獸,全身劇烈地顫抖,痛苦的哽咽壓抑在喉間。

直到救護車趕來。

沈則鳴被推進搶救室。

頭頂鮮紅的指示燈亮起來,“手術中”三個字異常紮眼,祁景琛怔怔地站在門口,竟分不清這紅豔豔晃動的是燈光還是血色。

他恍如隔世般注視着合起的兩扇門,逐漸把他和沈則鳴徹底隔絕在外。

空蕩的醫院走廊實在太冷寂。他木然地倚着牆,動作機械地摸了根煙咬在嘴裏,火苗燒在他眼裏,顫巍巍地晃動。

根本沒法點着。

祁景琛手抖得握不住打火機。泛着灼意的火舌卷上他的手指,但他好似意識不到,直到“呲”一聲,拇指傳來灼燒的劇痛,他方如夢初醒般失手扔了打火機。

太疼了。

可他分不清究竟是手指的燒傷痛,還是蜷在胸腔裏的心髒更疼。

祁景琛疲憊地垂下頭,身體撐不住般往下滑,他緊貼着陰冷的牆靠坐在地上,頭埋在膝彎裏,撐在地上那只手幾乎掐出血。

天這樣冷,浴缸的水溫幾近零下,那麽多血,沈則鳴怎麽受得住?水果刀這樣鋒利,割破皮膚該有多痛,沈則鳴怎麽忍心?

他不敢閉眼,生怕瞌眸的瞬間眼前又是沈則鳴躺倒在血泊中的身影。

很久以前他曾想過,若是沈則鳴妄想再一次抛棄他,那麽他就像對待那只貓那樣,将他變成一具聽話的屍體,永遠陪在他身邊。

可是當他切身地感受到沈則鳴浸在血泊中毫無溫度的身體,掌下不再跳動的脈搏,和慘白冰冷的嘴唇。

祁景琛猛然意識到,原來他不想,也沒法接受沈則鳴死去。

他希望他好好活着。

是否在意他,抑或是否抛棄他,都不重要,只要他活着。

只要沈則鳴活着。

路過的護士向他投來同情一瞥,想了想,又返回導醫臺用紙杯接了杯熱水放在他旁邊,溫聲寬慰幾句,見他沒什麽反應,只好嘆氣離去。

紙杯邊緣騰起的熱氣逐漸消散在空氣中,冷卻的杯身孤零零立在金屬座椅上,漫長的一百二十分鐘過去,緊閉的手術室大門終于敞開了一條縫。

祁景琛眼皮顫了下,忙不疊站起身走過去,但他長時間保持同一姿勢,雙腿麻木得幾乎失去知覺,剛站起來沒走幾步便踉跄着差點摔倒。

随同醫生一起出來的助手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祁景琛顧不上道謝,嘴唇抖了幾下,卻發現說不出話。

“幸虧送來及時,患者沒事,但他失血過多,短期內需要卧床靜養。”滿頭大汗的醫生摘下口罩,頓了頓補充道:“切記不要再刺激患者,一定要好好休養,他本身就有些貧血。”

“沈則鳴沒事”的認知有如一枚定心丸,祁景琛渾身的勁都松弛下來,緊緊繃直的脊背撐不住般勉強靠牆支着,他抿了抿幹裂的嘴唇,從喉間擠出嘶啞的聲音:“謝謝。”

說話間,沈則鳴已經被推了出來,臉色慘白如紙,右手包裹着層層疊疊的紗布,左手塞在被子裏挂點滴,雖然仍舊虛弱,看起來終歸不再像一具毫無生機的死屍。

祁景琛目不轉睛地盯着沈則鳴微微起伏的胸膛、輸液袋裏不斷滴落的液體,那是昭示生命的跡象。

但是不夠。他蜷了下手指,上前攔住推車,小心翼翼地将手探向沈則鳴的鼻子。

微弱,卻溫熱的鼻息。

祁景琛的心裏立時湧上劫後餘生的慶幸,他徹底松懈下來,腳底發軟倚牆瞌上了眼。

沈則鳴已經連續昏睡兩天。醫生說他只是身體虛弱,兩三天內就會蘇醒。

病床旁的監測儀運行平穩,象征生命的折線波動和緩,可祁景琛還是放心不下,他只在昨天中午抽空回家換衣服順道拿了些沈則鳴的東西。

除此之外,祁景琛幾乎二十四小時泡在病房裏,坐在床頭的椅子上,長久而貪婪地凝望着沈則鳴。

不知情的護士笑着打趣他們兄弟感情真好,祁景琛沉吟半晌,輕輕握住沈則鳴掩在被子底下的手,低聲道:“他是我愛人。”

護士一愣,随即有些尴尬地向他道歉。然而沒幾天,十二床病人的帥氣陪護是他愛人的消息就傳遍了整個住院部。祁景琛聞言只是笑了笑,并不多做解釋。

第三天,醫生進行完慣例的檢查,一反常态地讓祁景琛去一趟醫生辦公室。

關上門,醫生推推眼鏡,遞給他一疊打印成冊的病歷單和化驗單,“這是沈先生近些年來在我們醫院血液病理科就診的病歷單和化驗單,考慮到沈先生目前的身體狀況和心理狀态,我認為您有必要了解。”

祁景琛沒說話,接過來仔細翻閱。

最早的化驗單年份可以追溯到十年前,而最近一次就發生在上個月。但無論時間長短,每一張單子無一例外都指向一件事:沈則鳴從十年前乃至更久之前就開始不間斷地給沈則麟輸血,每月兩百毫升。

某幾個年份的病歷單甚至明确标有“因受體需要,陪同住院輔助治療三個月”、“血液置換手術”“建議多食用補血食物”如此雲雲。

所以沈則鳴貧血,所以那時候才會因為低血糖和貧血暈倒在他懷裏,所以才會看見彭曲滿頭血時沒有由來地害怕和暈倒,所以宋岚沈銘和沈則麟這兩個月來總給沈則鳴打電話,發一些語氣很差,看起來非常沒頭沒腦的催促短信。

祁景琛緊緊捏着手裏的一沓紙,鋒利如刀口的紙面劃破手指也毫無所覺。沉默許久,他揣着那疊散發着油墨味的A4紙站起身,鄭重道:“我知道了,謝謝您告訴我這些。”

從醫生的辦公室出來,祁景琛沒有着急回病房,而是拿出了沈則鳴的手機,自打囚禁以來,沈則鳴的所有通訊設備他都随身攜帶。

他先打開短信界面盯着宋岚和沈則麟發來的幾十條短信沉思片刻,再模仿沈則鳴的口吻給沈則麟發了一條短信。

沈則麟幾乎秒回,雖然口氣惡劣,但好歹答應了他短信裏提到的事。

祁景琛回病房的時候,正巧護士換完輸液袋推門出來,兩人打上照面,護士朝祁景琛點頭笑了笑,拎着已經空掉的輸液袋走遠了。

擔心沈則鳴受到打擾,手術結束那晚祁景琛就把沈則鳴住的病房換成了單間。

此時病房裏安靜無聲,清晨的陽光透過薄薄的紗簾灑在沈則鳴身上,将他臉上細細的絨毛染上金色。祁景琛緩步走過去,俯身執起沈則鳴的左手,動作輕柔地拉起病號服的袖子。

果不其然,胳膊處靜脈抽血的地方有許多細小的針眼,不知是不是太過頻繁的緣故,那兒的皮膚留下了明顯的青痕。祁景琛皺起眉頭,伸出手指很輕地碰了一下。

怪他太遲鈍,明明有那麽多次親密接觸,他卻沒有早點發現。

想到沈則麟一家發來的那些難聽至極的短信,祁景琛臉色發沉。他握着沈則鳴的手肘,低下頭愛憐地吻了吻,再輕手輕腳地塞回去,替沈則鳴掖了掖被角。

下午,祁景琛準時到醫院附近的一家咖啡廳赴約。

沈則麟足足遲到了二十分鐘才出現在咖啡廳門口,門邊的侍者擡手對他指了一個方向,沈則麟點點頭拎着書包走過來。

将近兩個月沒輸血,他臉色泛着不正常的青白,人也沒有往日精神。

大概是沒見着沈則鳴,沈則麟明明已經走到了約定的位置附近,卻還在不耐煩地東張西望。

祁景琛抖了抖手裏的財經雜志,擡眸睨他一眼,朝他淡聲道:“這裏。”

沈則麟聞聲猛地回頭一看,嘴巴頓時驚得合不攏,在原地愣了好半天才快步跑過來。

“怎麽、怎麽是你啊景琛哥?”最初的驚訝退去,沈則麟腦子裏只剩喜悅,“你怎麽在這兒?”

自從上次他對祁景琛的電話表白被莫名其妙挂斷之後,他已經很久聯系不上祁景琛,本來他打算就此放棄,但今天的見面讓他瞬間沖昏頭腦,以至于竟然完全忽略了祁景琛用沈則鳴的手機約他的合理性。

“是我約的你。”祁景琛端起桌上的黑咖啡抿一口,“沈則鳴不知道。”

沈則麟沒什麽表情地“哦”一聲,想了想,奇怪道:“那你約我有什麽事?還有那天......那天為什麽突然就、就把電話挂了啊?就算景琛哥你、你想拒絕我,也......也不用這樣吧。”

“哪樣?”祁景琛放下雜志,嘴角勾着抹若有若無的笑,身體微微後仰靠住軟和的椅背,饒有趣味地看着沈則麟。

“啊?”沈則麟似乎被他問懵了,愣了下才繼續道:“就是,就是不用這麽大費周章地用沈則鳴的手機特地約我在咖啡廳見面......當面拒絕我。”

聞言,祁景琛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他其實很少這樣當面嘲笑別人,不管是顧忌教養還是面子。

但沈則麟不值得。

“你、你笑什麽?”沈則麟面上一紅,頗有點惱羞成怒的意思。

祁景琛勾了勾唇,眉眼間充溢着諷意十足的笑,口吻卻頗為輕描淡寫:“我想你誤會了。”

“你這樣的人。”他說着,眼睛盯住沈則麟仔細打量,末了挑起唇角,譏诮道:“還不值得我費心。”

沈則麟頓時煞白了臉。

“沈則麟。”祁景琛又笑了下,眼神卻是冰冷的,“你在我這兒,甚至比不上躲在陰溝裏的老鼠。”

“為什麽?”沈則麟眼睫簌簌地抖,受傷地瞪着祁景琛,“我記得我們一直以來的關系都挺好的,你為什麽突然這麽說?在歡樂谷那天我們、我們——”後半句話被祁景琛截住,“行了。你只需要記住,我和你的每一次接觸,都是因為沈則鳴。”

言下之意沒有沈則鳴你算個屁。

“又是沈則鳴!”沈則麟像被觸到逆鱗的瘋狗,紅着眼眶沖祁景琛吼道:“他當年那麽對你,你為什麽總是對他念念不忘。”

他聲音太大,半個咖啡廳的人都看了過來。

聽他提起這件事,祁景琛倏地沉下臉,目光陰鸷地逼視他,厲聲道:“你還敢提?要是沒有你,我和沈則鳴至于分開十年麽?”

沈則麟一下呆住,愕然地張着嘴巴說不出話。

“你做的那些爛事,我很早就知道了。”祁景琛似笑非笑地看了沈則麟一眼,接着道:“我今天來只想通知你一件事,沈則鳴以後不會再給你輸血,他沒有義務,也沒有責任救你。”

說完,他不再多看沈則麟一眼,起身離開。

祁景琛回醫院時,原本安靜的病房竟有些鬧哄哄的,他不悅地皺起眉,推開門進去正準備責問,就見值班醫生一臉欣喜地沖他笑了下,随即側身指着病床上的沈則鳴說:“你愛人醒了,沒什麽大問題,再觀察兩天就可以出院了。”

祁景琛一怔,下意識擡眼朝沈則鳴看去。

沈則鳴半躺在病床上,唇色依舊慘白,看起來有些虛弱,神色平靜地與他對視。

擠在裏頭的醫生護士不知什麽時候退了出去,病房裏只剩他和沈則鳴兩個人。莫名的,祁景琛突然萌生出一種類似于近鄉情怯的怯意,他攥了下指節,緩步向沈則鳴走去。

“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他拉過床頭的椅子坐下,正要伸手碰一碰沈則鳴的臉頰,就見沈則鳴霍地直起身子,擡手拽住了他的衣領。

祁景琛愣了下,生怕傷到大病未愈的沈則鳴,只得配合地俯下身,溫聲道:“怎麽了?”

沈則鳴不說話,直勾勾盯着他,拽着他衣領的手緩緩下滑,停在心髒的位置,很輕地推了下。

他說:“這裏,疼麽?”

祁景琛視線向下,頓了一秒,驀地明白了什麽。他輕輕捉住沈則鳴的指尖,低聲道:“疼。”

沈則鳴卻忽地笑起來,唇角弧度彎得很大,眼裏的溫度卻漸漸冷下去,“疼就對了。”

“我故意的。”

他反過來抓住祁景琛的手,拉到胸口緊緊貼住,冷聲道:“你用沈則麟試探我的時候,我這裏也這麽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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