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別把嗓子唱壞了

2017年12月31日,下午五點,祝政肇事判刑第八天,關潔借了傅津南東風,得以探望祝政最後一面。

關潔至今記得那是個陰天,天灰蒙蒙的,雲層又暗又低,看不出邊際。

她在探監室等了足足祝政半小時才見到人,這半小時足夠漫長,漫長到需要她用分秒來拆分。

每等一秒,她身上僅存的理智、勇氣就少一分。

那是個去舊迎新的日子,北京大街小巷都挂滿了紅燈籠,整座城都籠罩在新年新氣象的熱鬧裏。

全國上下都在期待各個電視臺的元旦晚會,期待主持人倒數一二三進入新的一年,期待新的一年可以萬事勝意、健康喜樂。

關潔來之前去了趟廣濟寺,她想給祝政求個平安符,以此保佑他平安無事。

只是走到寺門口,關潔望着那古樸、暗紅的寺門,忽然不敢踏門而入了。

她站在寺門口,遲遲未動,不肯進去,也不願走。

她擡頭望去,廟裏人山人海,全是欲望滿地的俗人。

她眼睜睜看着他們燒香焚紙、鞠躬作揖,然後默念阿彌陀佛,求佛保佑萬事萬物。

香客浩如煙海,擡頭低頭皆是腦袋,關潔剛想擠進人群,耳邊忽然響起祝政的聲音。

“求佛不如求己,拜神不如拜自己。”

轟地一下,關潔心中大神猛然碎了一地。

關潔驀然回首,以為回頭就能瞧見祝政,瞧見他叼着煙、吊兒郎當立在人群嘲笑她這病急亂投醫的樣子。

可她找遍所有角落都沒瞧見祝政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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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關潔失望透頂,眼裏滿是遺憾。

才明白,佛不渡他,神也沒救他。

探監室狹小空洞,只牆頂開了扇小天窗,天窗處,一束弱光緩緩從天窗打下,落在探監室的桌面、地面,構成明暗交接的兩面。

光影裏,滿是細碎、多得數不清的灰塵。

關潔剛好坐在明處,而姍姍來遲的祝政,自動坐在暗處。

他倆面對面坐着,一個在明,一個在暗,好似劃了楚河漢界,你不見我,我也不見你。

有那麽一瞬間,關潔想,他們這樣界限分明到沒有交集,是不是再也沒有重逢時了。

以至于她見到人,她試圖将能說的、不能說的全說了個遍。

只是她沒料到,她見到的祝政,會是這樣的祝政。

這樣頹唐、落寞,又這樣狼狽不堪。

她至今記得,當天祝政戴着手铐、穿着統一規整的獄服走進探監室的模樣。

頭發剃成光頭,下巴的胡茬也全冒了出來,看到她時,眼神滿是遲鈍、呆滞。

不知道有多少個日夜沒睡,他黑眼圈極重。人也瘦了不少,瘦得眼窩深陷,沒什麽精力說話。

關潔嘗試跟他說幾句話,祝政端坐在桌對面啞口無言。

無論她說什麽,他都保持沉默,沒有任何回應,連一個眼神都不願遞給她。

關潔絕望,沉重地閉了閉眼,試探性地問他:“祝政,你有在聽我說話嗎?”

祝政依舊緘口不言,不說分毫。

直到關潔提到周瑤,他才很淡地掀了眼皮。

那時的關潔尚且存着一兩分驕傲,見祝政這般差別對待,心裏緊繃的弦吧嗒一下斷裂,一股撲面而來、無法躲避的失望肆意圍向她。

她坐在椅子裏笑到不能自已,笑到最後,眼淚直流。

哭得太久,鼻涕眼淚流了她一手心。

哭完,關潔站起身,看了他好半天。

随後用力吸了吸鼻子,止住眼淚,紅着眼眶,啞着嗓子強調:“祝政,我永遠不會活在別人的光影下,當一個沒有名字的替身。”

最後一分自尊,她敬自己滿腔熱忱、永不回頭。

祝政似乎被關潔的哭聲吵擾,擡起眼皮看了看淚流滿臉的關潔,祝政端坐一方,面色平穩交代:“你走吧,有多遠走多遠。別待在北京,這裏不适合你。”

“給你留了筆錢,密碼123456,卡在陳川那兒,你離開前記得找他拿。”

“別去折騰,我自願的,沒人逼迫我進來。”

關潔立馬淚崩,仰頭捂臉哭了好長一段時間。

祝政說完就走,不給關潔任何說話的機會。

探監時間結束,關潔走出探監室,人昏沉沉的,分不清東西南北,腦子裏只剩祝政那幾句話翻來覆去浮現。

她跟祝政的故事始于15年的春天,終于17年的冬天。

春去冬天,四季一如既往,唯獨人不複人。

從此山高路遠,再見已是陌路人。

回憶亂如麻,關潔自認不是悲春傷秋的人。

這兩個月卻一直陷入從前舊事不可自拔。

為此,她還發了一場高燒。

朱真事後第二天就回了出租屋,還找了裝修公司重新裝了一遍,将破舊的、摔壞的家具全換成新的。

關潔半夜發高燒燒到39度,朱真忙得火急火燎,又是打電話又是收拾行李。

等車到樓下,朱真咬牙背她下樓。到電梯都沒放下,一路背到車裏才肯放下。

路上,朱真又是測體溫又是拿白酒物理降溫,生怕關潔燒出事。

到醫院,關潔睡到第二天下午才醒,醒來燒口幹舌燥,渾身酸軟無力。

擡頭掃了一圈周圍的環境,才發現在醫院,朱真累得夠嗆,人已經趴在床尾睡着了。

關潔沒吵醒朱真,自顧自坐起身,下床倒了杯熱水,仰頭一口氣喝完。

喝完水,關潔原地了幾分鐘,人有些無所适從。

看到手機擱置在床頭櫃,關潔撿起手機,查看時間才發現已經過了一天一夜。

手機裏除了一個未接來電,沒什麽未讀信息。

陳川打過來的。

關潔盯了兩秒電話號碼,默默走到窗邊,指腹摁住那串紅色數字,重新撥了過去。

剛撥通,那頭便傳來陳川熟悉的嗓音:“喂?”

關潔舔了幾下幹澀的嘴唇,緩緩開口:“陳川,是我。”

“我知道。”陳川剛在調酒,沒注意看,這才發現是關潔打過來的。

關潔頓了一下,啞着嗓子問:“你有事嗎?”

陳川擦幹手裏的杯子,拿過手機開門見山問:“關姐晚上有空嗎,能不能來酒吧唱一晚?”

“不少客人奔着你來的,你走之後,老顧客走了不少。本來酒吧競争壓力就很大,再加上哥一外地人來上海開酒吧,不太容易混得出頭。”

“哥也不太懂現在的行情,很多事還在摸索。再說……畢竟在上海,确實不太便利,比不上北京熟悉。”

說到這,陳川沉了沉氣,态度誠懇邀請:“你要是能來,我會輕松很多,哥也是。”

關潔推開病房窗戶,雙手撐在窗臺一言不發看着遠處的天。

一到冬日,上海很少見太陽,老是陰雨天。

今天也不例外,是個霧蒙蒙的綿雨天。

聽筒出現短暫的沉寂,只剩各自若有若無的呼吸聲。

沉默片刻,關潔緩緩眨了兩下眼皮,一邊閉着眼感受綿綿細雨,一邊答應陳川:“晚上八點我過來。”

陳川得到關潔的答案,說了好幾句感激的話。

通話結束,朱真在背後涼嗖嗖開口:“你燒剛退又折騰。”

關潔一愣,擡頭望去,只見朱真苦着臉,滿臉不贊同。

朱真長得可愛,即便生氣也透着兩分可愛勁。

關潔瞧了幾秒氣鼓鼓的朱真,忍不住失笑,“我沒事,別擔心。”

“你就逞強,我看你就是事多了去了,還沒事。你何必這麽辛苦呢。”

關潔指了指對面的黃浦江,一本正經開玩笑:  “因為我要在上海好好活下去啊。”

朱真拿關潔沒辦法,只能聳肩表示她盡力了。

人各有志,路有長有短,不到最後,誰知道結局呢。

晚上八點,關潔匆匆趕往酒吧。到酒吧,裏面客人來了不少,陳川人在吧臺調酒。

見到關潔,陳川放下手裏的事,特意去找她。

關潔揮了揮手,示意不用管她。

陳川這才止住腳步,重新給客人調酒。調完酒,陳川抽時間到關潔身邊寒暄了幾句。

寒暄完,關潔提着吉他輕車熟路走上唱臺。

架好話筒,關潔翻出吉他抱懷裏,垂眸掃了一圈周圍。

客人不算多,三三兩兩坐一堆。

沒見祝政。

關潔調完音,彈了兩首搖滾樂,氛圍立馬活躍起來。

不少客人聚在唱臺下方,等待關潔唱歌。

關潔嗓子本身就啞,再加上高燒剛退,嗓子更啞了。

彈了幾首,喉嚨又幹又疼。中場休息,關潔坐在臺上,彎腰咳嗽好幾聲,咳完想找水喝。

還沒起身,一杯溫水及時遞在手邊。

關潔以為是陳川,動作熟練地接過溫水喝了幾口。

喝完,關潔下意識說謝謝,擡頭一看才發現是祝政。

他身穿一身黑色休閑裝,人站在暗處,悄無聲息等着她。

關潔胸口一滞,手裏沒喝完的水灑了好幾滴。

祝政像是沒看見,滾了滾喉結,輕描淡寫說:“不能唱就休息。別把嗓子唱壞了。”

關潔抿抿唇,将水杯還給祝政,抱着吉他說還唱最後一首就結束。

休息結束,關潔扶着話筒對臺下的客人說:“我今天嗓子不太舒服,下面還唱最後一首,一首粵語歌,張敬軒的《騷靈情歌》,送給你、你們。。”

祝政剛要走,聽到最後一句,腳步當場停住。

關潔也往祝政的方向看了一眼,兩人的視線在空中短暫對視幾秒,又很快離開。

收回目光,關潔坐在座椅開始彈唱。

關潔粵語不算太好,只能到及格的程度,這首《騷靈情歌》,她卻在私底下練習過無數次,尤其是那句——

【我虔誠愛你,以靈魂騷動你,騷動到有樂器奏到心扉,我全神看你。】

她唱得最為動情、致命。

16年,祝政曾組了一次局,那天他心情極好,在一衆人的起哄下,他自願獻唱一首歌。

唱的便是這首《騷靈情歌》。

祝政外婆是香港人,他小時在香港待過兩三年,又跟他外婆打電話講粵語,使得他粵語極好。

他那時嗓音本就性感、深情,唱粵語歌更是不在話下。

他一開口便是絕唱。

如果真要說騷動靈魂,那一定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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