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愛也好,恨也罷,都不重……

關潔自認不是個感性的人, 卻被“趙四”這幾段自我剖析以及個簽觸動。

她點開“趙四”的對話框,對着屏幕打出一段話——

【失去總是比得到更為艱難,但是人生總在不斷失去中度過, 要努力習慣、擁抱遺憾。畢竟,不是所有人都有那麽好的運氣,可以事事如意。】

剛發出去, 便顯示已讀。

對方正在輸入中……

關潔也不着急,任由他在那頭删删減減。

直播結束後, 她關閉攝像頭, 阖上筆記本, 抱着吉他, 盤腿坐在電腦椅, 有一下沒一下地彈着琴弦。

手機屏幕時不時亮一下,她拿起一次又一次。

以為對方不會回, 剛要放下,便收到一條抖音私信。

她登時心跳一滞, 猶豫半秒,她下定決心般地撿起手機, 打開私信。

裏面躺了好幾個紅點。

趙四:【我已經失去很多東西, 朋友、家人、愛人、我的自由……這一路走來,我一直在失去。】

【我對不起很多人, 欠過很多情債,或許這輩子都還不清。】

【我現在很迷茫。我找不到人生的意義, 也不知道如何自處。】

【我曾經做過很多錯事,錯過很多機會,也錯過很多人。我以為我有的是時間,到頭來, 滿腔熱忱只剩後悔。】

關潔對“趙四”有股莫名的好感,一是因為他的網名跟祝政的昵稱一樣,二是因為他總給她一種沉默、神秘卻又值得信任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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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現在,他這番自我認知,讓她感同身受,甚至不自覺地将他與祝政聯系在一起。

她總覺得他們是同一個人。

即便沒有證據,她就是本能的相信他。

就算不是同一個人又有什麽關系呢,他肯将內心深處最隐秘、陰暗的一角分享給她,已經給她足夠的信任。

關潔沉思片刻,指腹落到鍵盤,小心發問:“你很像我認識的一個朋友,他姓祝,你認識嗎?”

“或者……祝政,是你嗎?”

消息發出,關潔心跳如擂鼓,砰砰直響。

她攥緊手機,咬住下唇,睜着狐貍眼,煎熬等待“趙四”的回應。

那頭一直顯示正在輸入中。

好長一段時間,屏幕裏才跳出兩個字:【不是。】

關潔心情陡然失落下來。

她捧着手機,忽然不知道如何繼續跟對面的人聊下去。

對方似乎猜出她此刻的懊惱,主動問她:

【這個祝政,是你《惡棍》裏的特殊朋友嗎?】

話題聊到這兒,關潔無法中斷。是她先提的祝政,如果不繼續聊下去,好像不太好。

她像是突然找到了發洩口,那些莫名的情緒也找到了出處。

她重新捧起手機,跟“趙四”主動提起祝政。

再見趙四:【他是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一個人。其實……不能算朋友,但是我又無法用準确的定位形容他,所以就用“特殊朋友”稱呼他。】

趙四:【他在你眼裏是什麽樣的人?】

再見趙四:【很特別。他很複雜,一兩句話說不清。如果非要形容,大概是一個——肆意妄為、沒心沒肺又愛拈花惹草的惡棍。】

趙四:【?】

再見趙四:【反正不是個好人。】

趙四:【你很讨厭他?】

再見趙四:【不讨厭。】

趙四:【恨?】

再見趙四:【不恨。】

趙四:【那是?】

再見趙四:【見不得他太好,又見不得他不好。至少應該比我難過。】

趙四:【你還愛他嗎?】

再見趙四:【愛又怎樣,不愛又怎樣?】

趙四:【沒有,随便問問。或許他此刻很痛苦,至少比你……痛苦十倍。】

再見趙四:【那挺好。我應該普天同慶,奔走相告?】

趙四:【……】

關潔盯了幾秒省略號,重新打出一行字:

【我希望他過得比我好。不要活在過去,也不要因為任何人痛苦。他在我這兒,永遠是那個肆意妄為、橫沖直撞,會大晚上發瘋、在北京郊外飙車的混蛋。】

那頭沒再回。

關潔等了幾分鐘,自顧自放下手機,擡頭看向窗外。

窗外漆黑、陰沉,伸手不見五指。

既沒星星,也沒月亮。

她舔了舔幹澀的嘴唇,默默丢下懷裏的吉他,起身走向床頭。

啪嗒一聲。

手指飛快摁下開關按鈕,卧室燈光瞬間熄滅。

卧室陷入昏昧、寂靜,關潔蓋好被子,阖上眼,安然陷入睡夢。

關于後續,她毫不知情。

她不知道有人大半夜特意開一個多小時的車趕到她小區樓下;她不知道有人在冷風中站了整整一夜;她不知道有人為了看她一眼,抽了一地煙頭,惹得清潔工大罵誰這麽缺德。

她更不知道,那天夜裏,有個男人站在路燈下,擡頭往她所在的那扇窗看了無數次。

周瑤個人音樂會演出那天,祝政還是去了現場。

他沒走vip通道,跟着一衆嘉賓,拿着周瑤提前送過來的門票,排隊走進普通入場口。

周瑤怕他不來,連打好幾個電話。

直到周瑤助理在演出廳瞟到祝政的身影,周瑤才松了口氣,認真投入接下來的演出。

演出廳很大,能容納上萬人。周瑤國內名氣沒有國外高,可演播廳還是滿滿當當坐了八/九千。

個個穿得光鮮亮麗,男的西裝革履,女的禮服裙裝,連擺在臺上的鋼琴都價值不菲。

俨然,這是一場屬于“有品味”、“上流社會”的狂歡。

他們端端正正、規規矩矩坐在演播廳,每個人臉上都挂着一副“高深莫測”、“陶醉”的表情,好似他們完完全全聽懂且欣賞周瑤彈奏的每一首鋼琴曲。

祝政坐在vip席位,擡眸望着舞臺上、穿着高定禮服、戴着白手套、垂低腦袋,一絲不茍彈奏鋼琴曲的周瑤,忽然覺得很無趣。

他不喜歡這樣形式、正規的東西。

他也沒有音樂細胞,聽不懂貝多芬、肖邦,不知道誰是舒伯特、李斯特。

這場長達兩小時的演出,于他而言,很狼狽。

倒不是因為周瑤彈得難聽,相反,她技術很高超,情感表達也到位。

甚至在彈奏某些他熟悉的曲子時,周瑤還有意往臺下,往他所在的方向看了兩眼。

如果是很久之前,他或許有那個耐心,安安靜靜坐下聽完全場。

可是現在,他只覺煩躁。

他多次忍着掏出手機玩游戲、轉身走出演出廳的沖動,忍着心煩意亂,聽完全場。

演出結束,周瑤助理悄然無聲走到他身邊,小聲邀請他去後臺,說周瑤有事找他。

祝政揉了揉眉心,等演出廳的嘉賓散了一波又一波,才拿起兩個小時前在花店買的白玫瑰花束,起身跟着周瑤助理往後臺走。

繞過一排排暗紅色座椅,跨過一地昏暗,轉過兩道門,不緊不慢走進後臺。

後臺化妝間,工作人員正在忙忙碌碌收拾後續。

周瑤已經脫掉演出服,換上嫩黃毛衣、卡其格子半裙,坐在化妝鏡前,閉着眼,任由化妝師幫她卸妝。

地上一地狼藉,最角落挂着兩排禮服,全是周瑤剛剛演出穿過的,

門口擺滿粉絲送的花籃、信件、小禮物,有人路過,不小心踢倒花束,鮮/嫩/欲/滴的紅玫瑰被踩得稀爛。

花瓣碾碎,包裝紙上印了好幾個髒兮兮的腳印。

祝政瞥到那幕,彎下腰,主動撿起那束被踩爛的紅玫瑰,扯下踩碎的花瓣,仔細整理一番,将它放在最高處,不讓人再踩踏。

周瑤注意到祝政的舉動,以為他不喜歡工作人員踐踏粉絲的感情,趁着化妝師收拾化妝包的功夫,她出聲提醒:“注意別踩門口的東西。待會把它們全包好,送到我住處。”

助理聞言,臉上劃過一絲疑惑:“瑤姐,你之前不是……”

“小恩,給祝先生找條椅子,別讓他站久了。”助理還沒說完,周瑤急忙打斷。

助理這才想起門口的大神,匆匆忙忙找了椅子,抱以歉意地笑笑,請求祝政再等幾分鐘。

祝政垂眸掃了眼椅子,沒坐。

徑自擡腿走進化妝間,将白玫瑰擱到周瑤化妝桌,低頭看了看卸了一半妝的周瑤,客氣疏離道:“恭喜,演出很成功。”

周瑤眨了眨眼,伸手拿過白玫瑰湊到鼻子聞了聞,扭頭看向祝政,一臉笑意:“你這習慣還是沒變。以前送白玫瑰,現在還是。真不知道,你為什麽喜歡白玫瑰。”

祝政表情一僵。

他扭頭望了望周瑤,又看了看白玫瑰,滿臉詫異問:“……你不是喜歡白玫瑰?”

周瑤震驚,瞪大眼,一臉懵逼問:“我什麽時候說過我喜歡白玫瑰了?我一直喜歡桔梗花。我之前跟你說過好幾次,你總是忘記。後來你老送我白玫瑰,我就默認自己喜歡了。”

祝政心髒驟然停止跳動,他無法理解,無法理解他竟然會記錯一個人的喜好。

意識到祝政情緒有些低沉,周瑤輕輕碰了碰白玫瑰花瓣,主動替他脫罪:“其實也不怪你,記錯也正常。”

祝政面帶疑惑,很是不解:“為什麽?”

周瑤自顧自撇了撇嘴,沉思兩秒,眼帶認真說:“因為你不在意啊。”

“你不在意、不喜歡,就不會刻意去記對方的喜好,也不會刻意去聽對方在說什麽。”

祝政臉上浮出幾絲困惑,他不太明白,為何周瑤會這樣說。

周瑤像是找到了發洩口,将曾經藏在內心深處的話全都說出來。

“同學們都覺得那時的我們是金童玉女、天地良配。連我自己,都陷入你給我編織的愛情裏。”

祝政擰眉,條件反射糾正她:“難道……不是你先招惹我的?”

周瑤不願在人前讨論私事,卸完妝,周瑤将相關工作人員請出化妝間,只剩他倆。

她推開椅子站起身,踮起腳尖與祝政平視。

“話說這麽說沒錯。當初确實是我先招惹你。我第一次見你,覺得你很特別。周圍全是那種很幼稚、很無語的男生。只有你,視我為無物。”

“你經常獨來獨往,很神秘、很沉默,也不參加班級活動。大家都說你很冷漠,說你很……反正關于你的傳聞挺多。”

“比如家裏很有錢,坐豪車上車。身上穿的球衣、鞋子全是限量版。還有你學習很厲害,天天出去打游戲,也能考第一。”

“那時全校很多女生喜歡你。但是因為你太冷,大家都不敢跟你說話。我是個俗人,有自己的驕傲,也有自己的自尊心。我很想挑戰一下,我能不能勾搭上你,讓你做我男朋友。”

周瑤講這些回憶,臉上神采奕奕,眼裏裝滿細碎的星光,仿佛那段日子,對她而言,很重要、很值得回憶。

“換座位我故意坐到你身邊,每天死乞白賴跟你說話,恨不得天天跟你黏在一起。我那時候也害怕你不理我。後來才知道,你只是懶,并不像傳聞那樣不近人情。”

“我以為攻克你需要很長的時間,沒想到,只有兩個月。你跟我說,能不能做我女朋友那刻,我真的開心死了,整個人都在發抖。”

“你确實是個很好的男朋友。你會留出時間給我講數學,會帶我吃飯,會陪我練琴,會跟我做很多情侶間的小事。甚至連接吻、做/愛你都會顧忌我的感受,得到我的允許才動我。”

“你會在考前給我複習,會給我劃重點,會在我大姨媽來的時候給我買熱水袋、衛/生/巾、會用手給我暖肚子,會帶我去看電影,會在你打籃球的時候脫下外套讓我抱着,會把我介紹給你的朋友。”

“我身體不好,你會陪我去醫院複查,會監督我吃藥,會督促我少做劇烈運動……”

“這麽說的話,你好像真的是個十佳好男友。但是,阿政,我有時候感覺……我接觸到的不是真的你。”

周瑤說到這兒,臉上閃過一絲迷惑、遺憾,她好像忽然卡殼,不知道怎麽繼續往下說。

祝政滾了滾喉結,垂低腦袋,目光落在周瑤身上,語調平緩、溫和問:“什麽叫不是真的我?”

“就是感覺吧。”周瑤搖搖頭,不太自信說,“大概是你對我太好了,好到我懷疑你到底喜不喜歡我……”

“這麽說顯得我有點矯情。但是我就是這麽想的。你從來沒在我面前發過脾氣,也沒抱怨過我作。我高中的女性朋友,看到我們談戀愛,總說你脾氣太好,好到我怎麽作你都會照單全收。”

“你也确實是這樣。”

“跟我談戀愛的日子,你從不跟其他女生暧昧,也不再去打游戲、也不抽煙喝酒,每天大部分時間都花在我身上。”

“你好像照顧我很多很多,了解我的方方面面。可是……你從來沒想問過我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你也不在意我讨厭什麽。”

“你好像一直按照你的方式跟我談戀愛。模式很精确,可是像在做數學題,你只要解出答案就行,并不在意用什麽方式。”

“你在我面前就像個完美機器人,一個勁地對我好,你對我從來沒有負面情緒,沒有不滿。我一直以為你就是這樣的。直到有天晚自習下課,我看到你在樓梯跟人打電話,那時的你,滿臉陰沉,眼底全是怒氣,罵得對方接不上話。”

“我感覺……那才是真實的你,有血有肉的你。我以為你會向我展示這一面,可是沒有。第二天,你依舊是那個溫柔、體貼、專情的三好男友。”

“該怎麽講呢……這麽說吧,阿政,我覺得你從來沒有愛過我。你做這些好像只是因為你是我男朋友,而不是因為你喜歡我。”

祝政有些錯愕,他沒想到,周瑤是這樣想的。

他張了張嘴,想要反駁,卻又找不到合理的理由。

那年他高一,祝淮安将趙娴送進精神病院,他被祝淮安要求做很多條條框框的事。

如果他不能完成,祝淮安就會吩咐精神病院那邊停止一周一次的探望。

他只能像個陀螺一樣,不停轉,不停轉,跟着祝淮安去各個酒局當他炫耀的工具,當他應酬的擺設。

他被馴服,被定義,被修正。

直到周瑤的出現,她像個太陽,照亮他的黑暗面,将他拉扯出來。

他承認,承認最開始曾想利用周瑤擺脫祝淮安給他的那些屈辱。

她喜歡他,他就變成她喜歡的樣子。

他允許她的步步接近,他接納她的熱情溫暖,他探知她的理想信條。

等時機成熟,他主動提出跟她做情侶。

他不算一個好人,但是在戀愛期間,依舊盡量滿足她的喜好,滿足她的自尊,滿足她的所有要求。

或許最開始沒有喜歡,但是相處那麽久,怎麽可能沒有心動。

只是他僞裝太久,連自己都忘了,什麽是喜歡。

他那時只覺得,她是他的責任。他占據她的身體,利用她的善心,理所應該對她負責。

再後來,祝淮安知道這事,強行讓他分手,連趙娴也不答應。

逆反心理占據大腦,他想同祝淮安反抗到底。

卻沒想到,最先認輸的不是他,也不是祝淮安,而是周瑤。

那個夏天,他親眼目睹她哭着從精神病院跑出來。

沒幾天,就聽到她右手被人打斷,再也彈不了鋼琴的消息。

他這才知道,祝淮安動手了。

他跑去找她,卻被告知她們全家舉家遷移到了英國。

他不肯輕易認輸,訂機票去找她,想去看看她。

還沒看到人,就被她父親攔在病房門口,眼睜睜看着她父親跪在他面前,請求他饒過她。

他除了放棄、認輸,能怎麽辦呢。

周瑤讀懂祝政的表情,上前抱了抱他,主動說:“……其實你父親當年只是吓唬吓唬我,只是骨折,手并沒有斷。我爸太害怕了,擔心我再跟你有關聯,所以才說得那麽狠。”

“阿政,你不欠我的。要怪就怪我們太年輕了吧。”

“我這次回來,其實是聽到你父親已經去世,想回來看看你,想跟你再續前緣。”

祝政退開兩步,緊繃的心髒忽然松懈。

他抹了把臉,面色平靜說:“周瑤,以後我不欠你了。”

“阿政——”

“我坐過牢。”

“……你說什麽?”周瑤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臉上滿是懷疑。

祝政垂下眼睑,波瀾不驚說:“我做過很多錯事,對不起很多人。包括你,但是現在我不欠你了。”

“周瑤,我們好聚好散吧。從今以後,你走你的陽光大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愛也好,恨也罷,都不重要了。”

周瑤還想說什麽,祝政轉頭就走,不帶一絲猶豫,不給她任何機會。

她站在原地,看着他決絕的背影,忽然意識到,曾經寵她寵到骨子裏的少年徹底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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