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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裏記恨上了,只是這會子自己怎就偏生落在這位爺手裏……
菊容怯怯地點頭,嘴上急着為自己辯解,“….是小蘭把我們姑娘的棗泥糕撞翻了,您瞧,這兒一地都是呢,”她飛快地把地上零碎的糕點指給面前唇線拉直的二爺看,“我也是一直情急聲音這才響了些,不想竟吵着了二爺,實在是我的不是。”
“一盤棗泥糕罷了,可值當個什麽?沒的在這裏大喊大叫不成個體統,真真一點規矩也沒有了。”原以為只是大姑娘被付姨娘教養得小家子氣,原來她跟前服侍的丫頭也是這般,書湘蹙蹙眉頭,不耐煩地叫菊容去了。
“二哥哥。”菊容一走寧馥瑄就走上前來給書湘福身行禮,臉上多了些溫溫然的笑意,“二哥哥這是往太太那裏去麽?”
“正是呢。”兩人因都是要往大太太院裏去請安,便一同走在路上。書湘往常不曾留意,如今留神瞧了才驚覺這庶出二妹妹身上穿的衣裳竟是舊年的款式,還有她頭上的發飾,書湘自己雖不曾用過,卻在大太太屋裏的梳妝臺上見識過許多。
然而二妹妹頭上那只蓮花簪子簡單到不行,邊角也有些磨損,她不禁納罕,鄭姨娘的日子如今竟是拮據到這個地步了嗎?
到底外表再扮成個男兒卻是女兒家的芯子,書湘實在瞧不過眼寧馥瑄被一個丫頭踩在頭上的樣子,臨近禧正院院門時道:“妹妹到底是主子,方才怎好被菊容一個丫頭吃得死死的,一盤糕點罷了,大不了賠她們就是。”
頓了頓,書湘忽想起付姨娘尴尬的近況,同時又瞧出妹妹的窘迫來,她思索了一番,像個哥哥似的在寧馥瑄背上撫了撫,笑着道:“二妹妹往後有什麽事只管使丫頭來找我這個做哥哥的便是,我若在學裏或太太處,你便将事情說與我屋裏幾個丫頭,她們都是好的。”
寧馥瑄心下感動,因生母鄭姨娘原是大太太身邊的人,故此她一向是願意同這位二哥哥多多親近的。只不過,她往日印象裏的二哥哥雖也是個和氣的人,然而卻從沒有如今日這般同自己顯得親厚。
大抵是因瞧見她們主仆被菊容說得說不出話來了罷,寧馥瑄默默想着,支吾着道了聲謝。
……
禧正院門口陸陸續續有回話的管事媽媽婆子們進出,大太太持家嚴謹,又有的是手段,這麽多年下來府裏各個位置上都安排了自己的人。
第七回
進了院裏,一路過了穿堂,又轉過彎曲的抄手游廊,沿途廊上挂了一路的畫眉和鹦鹉,書湘不免駐足逗弄了一會兒,直到身後響起一陣衣袂摩擦聲和細微的腳步聲。
她們迎面是個大花廳,花廳後是正房,書湘聞到一陣熟悉的脂粉幽香從後頭傳過來,便快幾步走到花廳前的小庭院裏。她回頭看過去,果不其然,那袅袅娜娜拖着步子過來的人可不正是她們大房的大姑娘,她庶出的姐姐。
大太太平素處理家事就是在花廳裏,此時庭院裏零星只剩下幾個管事還侯在外頭,直等到花廳裏彙報完的管事出來了,等候在外的婆子媳婦才好進去一個。
橫豎大太太還在處理家務,書湘也就不急着進去,她閑閑站在紫藤花架下,須臾之間,小小的淡紫色花瓣就落了滿肩。
太陽爬高一點兒,清晨明淨的陽光透過花枝映照在書湘身上,斑斑駁駁,她腳步移了移,踩着一塊斑駁碎影,撩着眼皮朝悠悠走出長廊的大姑娘寧馥煙望過去。
寧馥煙瞧見紫藤花架下面向自己那張柔美麗烈的臉龐,一個錯眼間幾乎把二弟看作是個女子,她瞪了眼立在書湘不遠處的寧馥瑄一眼,轉而卻笑容和熙,親熱的向着書湘走過去。
寧馥煙心裏一直以來便有些犯嘀咕,大太太生下的比自己略小個把月的二爺湘哥兒,他這雪膚花貌的竟不知是像誰,哪個男子有如此姿容的,豈不如同《世說新語》中的潘安?這般兒美姿儀,不知道的錯把他當成個女子也是有的。
“二爺果真生的好顏色,便是我這做姐姐的,日日可見着二爺都還覺眼前一亮呢。”寧馥煙笑着上前做了一禮,說出口的話蜜裏調了油似的甜。
璟國公府二爺的出衆相貌是滿京裏達官貴人家皆知的,宮裏頭的薛貴妃娘娘最是歡喜她這位姨外甥,有一回書湘随着大太太進宮拜見薛貴妃,可巧皇上就來了。
本朝皇上政績平平,卻後宮佳麗三千,最是愛美人。皇上甫一瞧見書湘也把她認作是女孩兒,幸而當時書湘年紀尚小,正是雌雄莫辨的時候,皇上在薛貴妃解釋後撫掌付之一笑,笑罷竟不吝言辭大力将書湘誇贊了一番,興致上來了還問了些學業上的情況。
書湘年幼嬌憨,透着股子靈氣,皇上一時興起,想起大皇子正缺個伴讀,便決定留下小書湘在宮裏做太子伴讀。天子一言九鼎,大太太心驚肉跳卻也無話可說。
這是五六年前的事兒了,聽了寧馥煙這話,倒叫書湘想起舊年在宮中伴讀的光景來,那算不得什麽美好的回憶。書湘那會子才七歲,曉得什麽事兒,鎮日只知道屁颠颠跟在太子殿下後頭。
太子也正是頑皮時候,偏愛捉弄人,大冬日裏落雪的天氣,把個書湘騙得落進了砸出個大窟窿的池塘裏。
也虧得她命大才活下來,這事兒當時鬧得不小,連太後娘娘都驚動了,小孩兒魂魄還不齊全,太後生怕書湘再有個什麽好歹一命嗚呼了,到時不好向璟國公府上交待,便做主将書湘放了家去,誰也不好多說什麽。
大太太一顆心才放進肚子裏,自此時不時的仍會帶書湘進宮看望姐姐薛貴妃,這幾年書湘五官逐漸長開來,穿着男子的清雅服飾,益發顯得五官陰柔,幼時眉宇間那一點兒英氣早飛去了爪哇國。
皇後因昔日太子犯下的過錯差點兒害死璟國公家的長房嫡子,便也時常召見書湘進宮裏去,偶或陪同太子念書寫字,做些時文,宮中諸人見了璟國公家的嫡長子無不心下微詫的,真真兒好一個風流人物。
寧馥煙自以為自己會說話,讨了弟弟的喜歡,卻沒注意到書湘別開眼時臉上一閃而逝的尴尬。她本就是個姑娘家,身份的秘密好比繃緊着壓在弓弦上的箭羽,仿佛随時都要被人發現的,被人誇贊生得好委實令她不安。
“姐姐這話差了,我是個男人,便是生得還算體面也不值當姐姐如此誇贊。”書湘不欲同寧馥煙再說下去,她朝幾步開外的二姑娘看了眼,笑着道:“适才卻有件事兒,我打花園子裏過時卻撞見你屋裏那菊容……說是姐姐要吃的棗泥糕叫二妹妹身邊的小蘭撞翻了。她嚷嚷的不成個體統,我瞧着不像便說了她幾句,姐姐回頭聽見了可不要惱我。”
“哪裏會……”寧馥煙的表情變得不自然,今晨的事兒她在半道上已是聽菊容說過了,這會兒聽書湘提起就在心裏厭起菊容的處事不當來,她就怕書湘一會兒把這事說給大太太聽了,沒的對她這姨娘生的愈加不待見。她将來的婚事可全捏在大太太手裏呢。
“我也不過這麽一說,想來定是那菊容擅作主張不把二妹妹放在眼裏。”書湘一面帶頭往花廳走去,一面對身畔寧馥煙道:“我知大姐姐最是個和善人,斷不會放任下面丫頭輕狂得不把主子放在眼裏。”
走在她們身後寧馥瑄心中一動,知道這是二哥哥為自己出頭,不由眼眶微濕。
想鄭姨娘懦弱無争,自小她便飽嘗府中那起子勢力小人冷眼,而今大了,日子益發難過起來,來往接物有時連賞錢也給不出,日子過得捉襟見肘,白白被人笑話。
一時幾人穿過花廳進入正房大院,明間外立着幾個穿着體面的小丫頭,大太太屋裏的丫頭不似書湘院裏的,見了書湘等人來了也不過朝裏頭禀報一聲,由始至終一點兒旁的眼神也沒有。
大太太今日提早處理完家事,心裏想着帶書湘回娘家薛府走一趟,一來近來她聽聞母親薛老太太身子骨抱恙,她好預備些上好的補藥回去看望,二來麽,有些事兒她想聽聽母親的意見,方可作出決定。
書湘幾個進門後挨個兒給坐在紫檀有束腰卷足扶手椅上的大太太行了禮,大太太過問了大姑娘二姑娘在針線上學得如何,大姑娘就笑盈盈地從跟着的丫頭春貌手裏拿了一早備好的鞋面遞給立在大太太身邊的鄭媽媽,絲毫不掩飾自己的讨好逢迎,“這是我給太太新繡的鞋面,只是繡得不好,您可別嫌棄。”
大太太接過這鞋面在手上底細瞧了一回,府中姑娘俱是從師重金打蘇州請來的簡師傅,而大姑娘在針線上素來是拔尖兒的,連大太太也不免誇贊她心靈手巧,只見鞋面上一花一葉一絲不茍,針腳細密,薔薇花鮮明逼真得仿佛有花香飄出,大姑娘這樣兒的年紀能有這樣的手藝實在是本事。
大太太瞧着大姑娘妝容得當鮮花兒似的臉龐,目光不免浮游至書湘臉上,卻見她正一本正經,細着聲音也不知在同二姑娘說什麽,觀其神态,大太太猜度着多半是安慰的言語。
她好好的女兒竟被自己害成這般,成日家往學裏去,沒一點兒姑娘家的樣子,針線方面更是一竅不通,行事作風也受他父親影響……大太太有些頭痛,前些日子大老爺似流露出叫書湘今歲參加秋闱的意思,好試試深淺。
如今當真是一團亂麻,書湘一個女孩兒參加秋闱是斷不能行的,若到那時候才被發現豈不生生落了罪?
大太太手上捏着鞋面不說話,原本胸有成竹的寧馥煙倒怕起來,心裏尋思着,太太莫不是因姨娘生了弟弟,父親總往姨娘院裏去故而惱了自己?她心裏敲着鼓,手指緊張地蜷在袖子裏。
幸而大太太很快從神思裏抽身出來,她照例誇獎了大姑娘幾句,這回卻過問了付姨娘的身子,眼波轉了轉,順便問了幾句新添的哥兒如何了。
寧馥煙自己也才去瞧過幾回,知道的不清楚,這時卻繪聲繪色描繪起來,“小哥兒面色紅潤,吃的也多,不過大多數時候都見他在睡,可愛極了。有太太的關懷,小哥兒哪有不好的!”
“真真你這張小嘴,說出的話兒叫人打心兒眼裏喜歡。”大太太笑了笑,命丫頭取了兩只雕花玉簪出來,一只賞了大姑娘,另一只賞了默默無言的二姑娘,倒也沒有忽略她。
兩個姑娘齊聲謝過,言罷寧馥煙卻偷瞪了寧馥瑄一眼,她是曉得這二妹妹的,慣會在太太二爺跟前裝柔弱,誰還成日趕着欺負她了不成,鄭姨娘日子過成如今這般是她自己沒本事,怨得了誰。
寧馥煙雖刻意同自己親生的付姨娘保持着距離,她心裏卻是服氣付姨娘的,雖大老爺不是專寵付姨娘一個,只是這麽些年來到底不曾虧待了她,如今都年近三十了還能給家裏添個哥兒,大老爺膝下單薄,如何能不喜。
個人的造化原不同,寧馥煙算是個心中有成算的,她是一心一意兒背離付姨娘的意思反去讨大太太的好,為此沒少和付姨娘生出嫌隙。
又坐了一會兒,衆人各自去了,大太太獨把女兒留下來說話。書湘被大太太攏在一處坐着,大太太瞧着女兒,見她一雙眼睛清澈明亮,眉間有股書卷氣,衣飾淡雅,瞧着自有一股世家女兒的溫文雅意,心下這才略寬慰些。
“你往後學裏便不用去了,今兒且随我往你外祖母家去一趟。”女兒身份的秘密大太太是連自己母親都瞞了的,便是做夢也不敢呓語,只是到了今時今日,眼看着過幾年書湘便到了說親的年紀,她還有諸多女子的規矩學得不好,針線理家上更是一問三不知,如何能叫人放心。
大太太其實也就是這麽一說,她心裏還不曾計劃妥當,不曾想書湘聽了反應卻是極大。
“不往學裏去?”書湘一下子站起身,臉上盡是不可思議的表情,“母親這是要把我的身世公諸于衆麽,在這時候?付姨娘才生下個哥兒?”
她實在不敢想象父親知道她的真實身份後會用怎樣的眼光看待她,她更不敢想象父親失望的表情,且書湘意識到,倘若大老爺知道她們母女倆欺騙了他整整十三年,依着大老爺的性子是決計饒不了大太太的,屆時夫妻間矛盾加深,造成的裂痕只怕永遠也修複不了了。
大太太何嘗不知道,她也是千考慮萬考慮,才決定這回把書湘帶回薛府,暫且先把這事兒透露與母親知道,旁的便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再做計議了。
“橫豎如今不是時候,母親怎麽好自亂了陣腳。”書湘斂了斂衣袖,臉上固執的表情像極了大老爺,“兒子告退去學裏了,晚上父親回來還要過問功課,這便去了。”
說罷頭也不回地一路走出禧正院,茗渠在後頭追得不明所以。幸好一路上在馬車裏她總算從二爺只言片語裏曉得了大概,心下也不知該做何感想,只剩無奈。
進了書院裏,書湘今兒來得晚了,此時見長廊上左右無人,便忍不住把心裏苦水倒給茗渠聽,“為什麽叫我少往學裏去,認真論起來,讀書寫字,我哪一樣做的不好?我自小便刻苦用功,為的還不是不讓爹爹對我失望,我做了多少努力,卻偏生是個姑娘家,因着我的身份,怕還要累得母親來日遭父親厭棄……”
她說着說着鼻子裏一酸,眼裏升起一圈朦胧的淚霧,她自己是不覺的,似乎還從不曾為什麽事情哭過,吸了吸鼻子猶自不服氣地道:“男子做得的事兒沒有我不能做的。”
這思想可要不得啊,茗渠嘴巴裏嘟囔了一陣,瞅了書湘一眼也不打算叫她‘二爺’了,放輕聲音道:“……那姑娘也刮胡子呀?”
诶?
書湘氣極,抹了抹眼眶道:“作死的小蹄子,爺都這般了你還有心思擠兌我,回頭看我不收拾你。”
茗渠與書湘情分不同一般,見她惱了也不懼怕,大咧咧道:“二爺自是有胸襟有抱負,既這麽着,越性兒将來考個狀元家來,到時候非但老爺太太面上有光,連夫子也與有榮焉的呢。”
明知這是不可能的事偏還要說,書湘氣得舉着拳頭要錘她,手腕子卻突然被一只大手從後攥住,來人聲音裏夾着幾分笑意,“寧兄弟果真有志氣,還要考狀元?你若去了,旁的考生只怕連筆也不敢落了,生怕同你一比落了下乘,反倒招人笑話。”
書湘和茗渠都怔怔的,生怕适才的話全叫人聽了去。
來人卻是赫梓言,他懶洋洋的,微微俯低身子近距離瞧着書呆子怔怔然的面孔,待望見他紅通通的眼睛心中不免納罕,遂豎起一根手指,指腹在書湘臉頰上輕輕一揩。
“果真是濕的。”他旁若無人地道。
原本意識到赫梓言并沒有聽到她們對話的書湘大松了一口氣,她身體才放松下來,下一瞬卻被赫梓言逾矩的動作弄得不知所措,瞳孔生生放大了一圈。
第八回
書湘也覺得羞窘,堂堂一個爺們兒,光天化日的淌眼抹淚兒可算怎麽回事呢。
“橫豎與你是不相幹的。”書湘那麽想着,面上卻不露,她斜眼觑了赫梓言一眼,不期然想起長兄寧書漢的囑咐,說是不可與赫三過多接觸的。
這麽想着,她頭一回上上下下将赫梓言底細打量了一番,見他穿一身寶藍色儒衫,腰束暗色織錦腰帶,腰上墜着美玉,望之眉目清遠,身量修長,端的是風度端凝。
然而往底細了瞧,書湘卻覺着赫梓言是空有一副好皮囊,他為人懶懶散散的,只叫人覺得放蕩不拘,全無世家子弟的正經模樣。
如此一來,書湘心裏便覺得大哥哥的話說的很是。且她記起來,這位忠義候府的世子赫三爺乃是當今太子的表弟。
皇後娘娘固然母儀天下,為當年太子将書湘推進冰窟窿的事心懷歉疚,偶會召她進宮裏去,待她是十分好的。但這不妨礙書湘對這對表兄弟産生根深蒂固的壞印象。
湛藍的天空中有不知名的鳥兒撲棱棱着翅膀飛過,從天幕上灑下一串極為悅耳的鳴叫。長廊上只有書湘主仆二人和赫梓言,其餘的學生早便在課堂上了。
書湘擡起手臂胡亂在臉上抹了抹,擦掉那一點點令人尴尬羞窘的淚漬,她靜了靜心,面上表情變得淡泊,看着赫梓言的眼神也不再閃躲或夾雜着其他情緒。她伸出手臂向前作了一揖,寬松的袖擺裏飄出一縷幽香,越過赫梓言向前去了。
茗渠急忙跟上,被撂在她們身後的赫梓言偏了偏頭,他低頭看着自己方才握住寧書湘一截手腕的手指。
他記得他過于纖細的手腕,愈是回想那感覺愈是清晰。
心頭倏忽間掠過一絲絲異樣,只是他還沒來得及發現那是什麽它就遁了個無蹤無影。
赫梓言到課堂上的時候已是幾盞茶時間過去了,夫子也不理會他,只擡頭望了他一眼,繼而不知在什麽小本兒上添了幾筆也就罷了。
底下學生們正在作畫,今兒确實是作畫的日子。只是這卻是書湘最不擅長的,她提着毛筆在宣紙上畫了大半日,手都舉酸了,畫出的那幅山水畫卻總是缺了什麽。
山也有,樹也有,還有潺潺的溪流……
然而意境這樣的東西委實強求不得,書湘自來是曉得自己不擅長作畫的,可是她骨子裏的好強卻支使她不斷努力想讓自己變得更好,為此書湘埋頭苦畫,就連赫梓言什麽時候站在她邊兒上也不曾注意。
赫梓言啧啧了兩聲,他的視線從那張毫無生氣的宣紙上移至作畫人面孔上,笑了笑道:“都說你什麽都學得很好,如今瞧着卻不過爾爾。”
書湘一聽這話秀氣的眉頭立時就聳立起來,她是不願意同他多計較的,只是赫梓言說話實在氣人,且她略擡眸掃了他一眼,竟見到他滿臉挑剔的神色打量着自己的畫兒,這簡直令人難以忍受。
“赫兄這話倒令我好笑。”書湘的聲音平和溫淳,即使是眸中微露着氣憤時說出的話叫人聽在耳裏也透着幾分熨貼,她的目光往赫梓言桌上眺了眺,見上頭文房四寶聚齊,只是毫無動過的跡象,她想自己算是了解這赫梓言的,他這人最是個閑散浪蕩性子,慣會在嘴巴上逞能。
書湘不禁起了促狹的心思,嘴上就說道:“赫兄若說我的畫兒不過爾爾,想來你于此竟是有所建樹的。你既精于此,不若就另作一幅來。橫豎我的畫兒就在這裏,待赫兄畫好了我們可比較一番,也讓我這‘爾爾’的開開眼界,如何?”
赫梓言專注聽書湘說完,唇角的弧度卻越牽越大。他步态閑閑地踱至她身後,“你果真想見到我作畫?”
“果真。”書湘扭頭看他,興致盎然。
她話音方落,冷不防的赫梓言卻握住她的手,她手上還捏着毛筆,水墨蘸蘸的,心頭一驚,似湖面上一圈一圈漾起的漣漪,眼睛睜得滾圓把赫梓言看着。
“這麽瞧我做什麽?”赫梓言觑她一眼,視線徐徐聚焦在書湘的畫上,須臾他挑了挑眉,五指逐漸收緊,開始帶動着書湘抓着毛筆的手在宣紙上畫起來。
“這兒,還有這兒……須得再添幾筆。”他聲線低沉響在她耳邊,起初書湘還道赫梓言這是在耍把戲,然而漸漸的她意外地發現經赫梓言重新描繪過的地方明顯變得不同了。
那水還是那片水,那水卻又不是那片水。
赫梓言凝神畫着,動作是慢條斯理的。他的心情陡然變得好起來,重新蘸了墨,赫梓言握緊書湘的手在一棵松樹下畫了個喝醉酒的老翁。老翁的鬥笠倒扣在泥地上,旁邊散落了幾本書,還有個倒地的酒葫蘆……
書湘萬萬沒想到赫梓言于書畫上有這般兒的造詣,這人實在是不顯山不露水,他分明往日裏吊兒郎當,瞧着哪裏像是個會花時間在書畫上的人。
在書湘眼裏,畫畫兒畫的好的,那都是一臉的學問,人不走近老遠就能聞到他一身的文學氣息。就好比她尊敬的夫子。
然而赫梓言麽……往常瞧着實在是于此一點兒也不沾邊的人物。
“赫兄…赫兄畫的真好。”書湘一頭感嘆一頭目不轉睛把畫兒望着,一時便忘了二人靠得如此之近,大太太耳提面命的男女授受不親此刻也被她抛到了腦後。事實上書湘的成長經歷使得她很多時候根本不會去在意異性之間本該恪守的禮節。
現實本就是如此,當你原先低看了去的人以一種從未想過的高姿态出現的時候,從前的種種仿佛瞬間都不重要了。就好比書湘此時此刻盯着赫梓言的側頰,她一雙眸子烏黑晶亮,近乎沾染上崇拜的光芒。
她自己于作畫上不擅長,見到作畫作得極好的不免由衷生出敬意,心道往日竟是自己錯看了他去。由此,書湘對赫梓言千般的偏見一股腦兒都化作了空氣。
且說赫梓言費了些心力将這幅山水畫潤色了一番,他有時作畫是一揮而就的,有時卻是如此時這般一點一點兒考究而成。
待他畫完了,手心甚至有些汗濕,卻悚然一驚,意識到自己捉着一個男人的手完成了一幅畫。
赫梓言面部的表情稍稍變了變,雖說他不論是身體上亦或是肢體上都不覺得厭惡,然而他還是快速地丢開了書湘的手。
書湘愣了一下,當她半仰着腦袋去看赫梓言時才首次意識到二人之間的身高差距,盡管心裏覺得赫梓言這樣畫完了就丢開的行為實在是粗魯且缺少禮數,但她很快就把這不适的感覺壓了下去。
“不想我竟錯看了赫兄,赫兄的畫技委實不是我可以比及的。先時若有冒犯之處可萬不要同我計較才是。”書湘笑着說道,眼神流連在宣紙之上,經了赫梓言的手,她的畫裏缺少的生機便全都顯現出來了,一筆一劃均是恰到好處。
修改一幅畫原比自己做一幅來的困難,赫梓言能做到這個地步委實令她嘆服。
書湘自顧自說着,赫梓言卻倏然嗅到一股從她身上散出來的香氣。這味道并不濃郁,也不是尋常的什麽脂粉香,聞着清淡宜人,直叫人熏熏欲醉。
他看着身畔人鮮花似的唇瓣,喉頭咽了咽,心裏便有說不出的滋味,百般難描。
赫梓言只覺五雷轟頂,頭腦裏有短暫的眩暈,身側人娟秀的小臉映在眼簾裏。
他眼中的書湘個子并不高,且是極為纖瘦的,遠遠瞧着活脫脫便是個姑娘家的身子。以及那張面孔,小而精致,她望着他時一對纖長微卷的睫毛時而忽閃忽閃,陽光下如同振翅的蝶——
這分明就是女孩兒家的相貌,然而赫梓言深知寧書湘是璟國公府的長房嫡子,他必定是個男子,也只能是個男子。
症結在于,他發現自己被這樣一個女相的同性吸引住了,這實在叫他羞愧煩愁。
書湘小心翼翼将宣紙卷了起來,她是預備下午歸家了去擺到書房裏,權當是自己作的,大老爺見了只當是她在畫技上頭突飛猛進了,并不會懷疑,不定還能得到誇贊呢。
書湘想着心中實在是高興,于是她感激地拍了拍赫梓言的肩膀,眼睛笑彎彎的活似月牙兒,“多謝赫兄指點。”
赫梓言心肉一跳,迎着書湘的笑容,他神色不自在到了極致,條件反射退開了一大步站得遠遠的。心中卻惱怒自己因一個小小的寧書湘便變成了這般,出口便道:“寧兄弟身上竟都是女兒家的香氣,不怪他們說你是脂粉堆裏泡大的,拿你取笑也是應該。”
“他們還說我什麽?”書湘臉上一白,卻不是因此時聽赫梓言說學裏其他人暗下裏議論自己。這世上本就是今日我說說你,明日你拿我取笑取笑,誰人背後不被人說,誰人又從不說人?
眼下書湘聽到他話裏“女兒家”這些字眼,便如同被一根又尖又長的刺紮着了,身子微微的繃緊,她是極害怕自己為人發現是女孩兒的,過去也就罷了,橫豎那時府裏付姨娘也沒個哥兒在身邊養着,大太太還不至于被動。
這時候的情勢卻萬萬不能叫人發現她的秘密,否則大老爺雷霆大怒在所難免。
老太太又是慣常不喜歡大太太,她倒是瞧着二太太順眼,可惜了,那位卻随着二老爺遠在任上。
書湘把那畫兒往桌上一拍,方才還視若珍寶的,這時候卻變臉變得極快,邊兒上幾個爺兒們險些叫她從睡夢裏驚醒。
赫梓言也不賣關子,他走到自己位置上道:“……倒也沒什麽,他們不過說你像個倌兒。”
他說完打眼往喧鬧的課室裏睃了一遭兒,見寧書漢并不在,望着書湘的視線不期然就肆意無憚起來,半晌兒,才語焉不詳地笑道:“可曉得什麽是倌兒?”書湘不語,赫梓言話到嘴邊卻頓了頓,自言自語道:“我猜你是不曉得的。”
如他所料,她果真不曉得,脫口問道:“倌兒?何為倌兒?”
且書湘長到一十三歲,還從未有人在她跟前提過“倌兒”一詞,書湘的視線不由在桌案上壘起的書堆裏流連了一下,末了一臉茫然地看着赫梓言。
她其實有幾分緊張,她生怕倌兒是哪個閨閣中小姐的名字。書湘雖是個姑娘家,卻最不歡喜別人說她像個姑娘。
赫梓言着實沒打算向她解釋,任書湘說盡好話也是徒勞。書湘無奈,也不着意向赫梓言打聽了,他不說她問旁的人不就是了,再不濟還可向大太太請教。
……
話說另一頭,大太太坐着馬車到了薛府。
要說這薛家如今當真是京裏數一數二的人家,薛家大姑娘自進了宮裏便與皇後交好,直至現如今誕下小皇子,因聖寵不衰,薛家人自是跟着沾光。
大太太是薛家最小的姑娘,且只有她同宮裏頭薛貴妃是薛老太太親生的閨女兒。老太太常年不能見大女兒一面,幸而小女兒嫁進的是璟國公府裏頭,同在京師,多的是見面的機會。
今日老太太心裏卻覺着古怪,按說大太太上一次回娘家來還是掰着手指頭數的着的日子,這怎的一晃眼才過去幾日便又來了?
薛老太太倒是聽說了璟國公府裏新添了男丁的喜事兒,只是依她瞧來這孩子絲毫也不能對外孫湘哥兒造成威脅,且一個妾室的兒子,跟着那樣沒見識的娘能有什麽好,因此上,老太太怎麽也想不透女兒急忙叫人傳了口信說是要家來是為了什麽。
大太太過了垂花門直接便進了薛老太太的院子,她坐進屋裏,下人立時端了茶上來,茶煙袅袅,大太太眸中氤氲沉沉。
還是老太太先開了口,“怎不見湘哥兒?”她說道,邊注視着大太太面部表情,“我還道你們母子倆是要一道來看我的。”
“湘哥兒今日學裏去了,我是叫她不要去的,她偏生不聽,倒像學裏有什麽把魂兒給勾了去。”說起這個大太太就胸悶,依了她,書湘最好至此都不要往外頭去了,便是被大老爺當作是個沒出息的又能如何。女孩兒家原也只盼嫁個好夫婿罷了。
薛老太太聽了大太太這話卻不贊同,“聽聽你說的是什麽話,可有哪個娘親不盼望自己孩子好的,哥兒這年紀不去學裏還能去哪裏,你若對學裏不滿意,趁早與你家老爺商量了,如咱家琛哥兒一般,請個先生到家裏來上課也未為不可。卻斷斷不可有那不叫他上學的心思,湘哥兒天資聰穎,來日若依了你家老爺的想頭考出個狀元郎,他日定然前程似錦。”
第九回
冷不丁的怎麽說出這樣的話來?
薛老太太瞧女兒不似在同自己頑笑,面色便凝固幾分,擡了擡手卻說道:“你如今能有什麽了不得的事兒,須得你擺出這份情态來,你姐姐在宮裏頭才是危機四伏,我也沒什麽指望,只盼我入土之前你們都好好的……”
老太太這樣一說大太太更覺羞愧,她藏着個驚天的秘密十來年,卻直到了今日才來告訴母親。依着老太太的性子還不知要怎樣怪罪,如果不是到了這地步大太太是無論如何也不願意來驚吓母親的。
“母親聽我說了便知——”
大太太站起身來走至老太太身畔坐下,這是要有私密話說了,屋子裏伺候的幾個大丫頭都是極有眼色的,立時就領着小丫頭們魚貫退了出去。
大太太曾經想過自己會在什麽樣的情況下說出這個秘密,又或是說給誰聽,沒想到最終仍舊是自己的母親,也只有母親才能叫她全然的信任。
堂屋裏靜默流淌,檀香陣陣,只有大太太細細的私語聲傳進老太太耳朵裏。
老太太聽完整個人都怔住了,她的面色如一塊墜水的石頭生硬地沉下去,眼神直直瞧着地面。光可鑒人的地磚淺淺映出一層冰涼的光影,大太太愈加不安,她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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