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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手上帕子,也不敢坐在母親身側了,起身垂着頭低眉斂目站立在一旁,連呼吸也不敢大聲。

兩人就這麽你不言我不語維持了半柱香的功夫,老太太突然猛地一拍案幾,震得桌上粉彩三多果紋墩式茶盅搖搖晃晃,大太太腿一軟,幾乎就要跪下來。

“你好不糊塗!”

老太太似是氣極,指着大太太的手指微微顫抖着,“我從前如何細心教導你,你卻作出這般的事來!這些年之所以由着你的性子,聽憑你不在你那婆婆跟前盡孝逢迎,你道只因她不是你公公的原配?”

大太太喉頭哽咽,欲言又止地擡頭瞧着母親,眼淚含在眼眶裏。

老太太氣道:“若不是因你有了個湘哥兒,我瞧着你在家中可站穩腳跟了……否則便是你這婆婆如何算計你,這些年你這做小輩的也是萬不可只盡那一丁點禮數的!

如今可好了,你見你家老爺要叫湘哥兒下考場試試水了,才想到把真相來告訴我了,往日卻怎不見你說?先時作出這決定時怎只字不提一句?你好的很,竟是到了這如今才說出來我知道,我若是早死幾年怕是進了棺材你聽不到你這話了!”

大太太泣不成聲,拼命搖着頭,她當年也是年紀輕心氣兒高,做決定确實魯莽草率了,一心兒只想着掌家理事,又實在惱恨府中老太太在茶水中下藥致使她成親多年無孕。大老爺已經是個不沉迷女色的了,房中卻還有諸多人,那起子狐媚子哪一個又是省油的燈?

“母親要打要罵只管來,只是如今可如何是好,湘兒大小也十三了,不比小時候,再不可終日在外頭,否則來日說親時白給人家添了話柄,竟是我一念之差害了她!”

大太太抹着臉上淚水,想到自己來日的處境也不免擔憂,卻還是道:“只要湘兒回歸她應有的生活便足夠了,至于我,哪怕遭老爺厭棄了也是咎由自取,只是家中老太太卻不是善茬兒,還不知來日會如何……”

大太太淚灑衣襟,多年積聚的愁煩如同破了洞的氣袋一股腦的傾瀉而出。愛之深,責之切。老太太雖氣她,卻不會置之不理。

她沉吟良久,緩緩道:“你也莫要在我跟前淌眼抹淚兒的,事情到了這一步哭可有什麽用處。你們房裏那…那妾室付氏,”薛母一時體悟到大太太的艱難處境,不由大嘆一口氣,“我記得你過去說過,這付氏是你婆婆指派進你們房裏的。想這付氏素來便有臉面,如今又得了個哥兒,正是風光無限的時候。若此時你作出将秘密說與你家老爺聽的打算,難保不叫人落井下石。”

“母親的意思是——?”大太太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她素來倒也不是個心中沒成算的,只是事關女兒,做母親的關切過甚,未免就思多錯多,陣腳大亂。

老太太斬釘截鐵道:“依了我,你只管由着湘兒先往學裏去,眼下首要的,是把那付氏的孩兒抱到自己膝下養着。你是正房太太,抱個哥兒有什麽不可的?便是到了湘兒的身份透露出去那時,橫豎孩子已經跟着你了……”

老太太說着不着痕跡擡眼看了女兒一眼,她有些話放在心裏不得說出來,怕說出來大太太傷心。

當年寧老夫人打大太太嫁進門起便控制着她的飯食,雖後來大太太終于發現自己多年無孕是因府中老太太,自此換下老太太的人很快就有了身子生下書湘。

可薛母這幾年冷眼瞧着,大太太這麽些年都未再有身孕,恐怕還是當年傷了身子的緣故。

寧老夫人因自己非大老爺親生的娘,為轄制媳婦做什麽都可,卻斷斷不該在子嗣上動手腳,薛母原本想着大太太至少有了湘哥兒,即便不能再生育下半輩子也有了依靠,卻不想今日聽聞了這樣令她幾乎錯愕的真相。

她面露疲乏身子向後靠去,輕輕說道:“聽我的,早些把那付氏的孩子放到自己身邊養着,只當他是你正經生下的孩子,視若己出……這往後啊,你們娘兒倆還都得靠着他。還有你婆婆,她終究是長輩,你便是再怨恨她也不能如何,如今已是這麽着了,該怎麽做不必我細說…想必你也清楚。”

老太太的意思大太太怎麽會不明白,只是她同寧老太太打了十幾年的擂臺,這一朝一夕叫她放下身段去迎合她去,她始終是不甘心的,否則為着今後着想,她早八百年便讨好奉承去了。

大太太點了點頭,沒說話,知女莫若母,老太太曉得她心裏的結,也就不再多言,喊了外頭的丫頭進來。大太太見此便要退出去。

老太太扶着丫頭的手往內室裏走了幾步,忽想起什麽似的,回身道:“倒是有些日子不見湘兒了,不拘哪一日,你帶她來瞧瞧我這老婆子,便是你們的孝心了。”

“……女兒知道了。”一只都跨出門檻的大太太身子一頓,回頭看過去時只見到老太太在丫頭攙扶下漸漸沒進黑暗中的背影,心中不由湧起幾分蕭瑟傷感。

另一頭,書湘午後便回到家裏,一打聽果然大太太是往外祖母家去了,她心裏便惴惴的,坐在書房裏心不在焉臨了幾張字帖。

大太太是去做什麽書湘大概也能猜想的到,只是她不曉得外祖母知道後會是什麽樣反應,又會促使大太太作出什麽決定。越是長大她心中的煩悶越是與日俱增,她不止一次想,假使她是個真正的男子,如今也不會有這許多糟心事了。

一時頭腦裏閃過無數畫面,卻驀地想起上午學裏赫梓言說到的“倌兒”來。就把毛筆擱進書案上螭銜靈芝雙耳洗裏,揚聲喚茗渠進來。

茗渠推門進屋,手上托着景泰藍纏枝蓮象瓷碗,碗裏是溫度适宜的燕窩粥,一頭走一頭道:“我以為二爺成了仙人呢,午膳便沒用多少,回來就悶在房裏寫字兒,這會子卻知道餓了罷。幸好我一早備好了燕窩粥溫着,想着你到這時候合該打發我去大廚房裏拿點吃的了。”

書湘摸了摸肚子,她是不餓的,卻順手接過燕窩粥嘗了幾口,一臉不經意地開口道:“對了,我這幾日聽了個新詞兒,不如就考考你如何?”

茗渠收拾着書案,頭也不擡道:“這回又是什麽?二爺何必拿我取笑,明知我識不了幾個字,卻總要尋機會捉弄我。”

“我何曾是那般兒人,”書湘這話說的心虛,掩飾性地埋首大吃了一口,繼而道:“我是要向茗渠你請教呢,你可聽人說過‘倌兒’,這是人名還是什麽,我卻從不曾在書上見過,過去也未聽人說起過,若不是好奇得沒法兒了,這會子也不找你打聽。”

書湘刻意不提及同赫梓言的對話,對于赫梓言透露出旁人都覺得她像個倌兒這一點,書湘十分介意。

茗渠自然曉得何為倌兒,她長了書湘幾歲倒是其次,只因她日日扮作個小子随着書湘往學裏去,耳濡目染,從那起子小厮口中聽說不少事物,哪裏是整日只知道念書的書湘可以比及的。

“二爺卻問這個做什麽?”茗渠将毛筆放進豆青釉加彩梅竹紋筆筒裏,擡頭看着她道:“可是誰同你說了什麽?”

書湘想否認,卻瞧着茗渠的反應不對勁兒,不由板起臉道:“爺問你話,你只管答便是了,沒的我問一句你問十句的。”

茗渠熟知她的脾氣,心下雖狐疑卻也不敢再多問,只得回複她,“爺說的‘倌兒’就是外頭人俗稱的‘小倌’,南風館裏頭伺候客人的,就好比…好比青樓,這是一樣的……”

“青樓?”書湘念出這兩個字,她一個大家小姐,雖是充作男兒養,但到底是成長情況特殊,竟是連青樓楚館也是不知的,茗渠話一出口就暗悔了,這要是叫大太太曉得她同姑娘說這些,恐怕不止一個死字能了結的。

書湘見茗渠捂住嘴一臉不願再提的模樣,就故意把碗重重擱在案上道:“你與我把話都說清楚了,青樓為何,南風館又為何。說不清楚日後便再也不帶你出門子去了。”

書湘沒法子,只得将小倌是伺候男客的男人一事模糊說了,就連這世上有妓院一處都說與她知道。書湘大為驚駭,不為別的,她是今日才知道男人同男人還可有那樣的關系,旁的青樓什麽的,她倒也能猜出個大概。

“奇恥大辱——”書湘突然發作起來,一手将案上瓷碗筆墨紙硯等物事皆拂到地上,吓得茗渠神天菩薩不住念佛,不曉得她又是哪裏不如意。

赫梓言的話魔音貫耳似的在書湘耳邊回蕩,她到這如今才知,原來自己竟為人看作是戲子粉頭一流。那起人瞧着她像個倌兒,她還瞧他們像烏龜綠王八呢!

卻不知赫梓言是否也這樣想自己?

書湘扁了扁嘴,拔腿繞過手忙腳亂的茗渠往門外走,聽到這屋動靜的蔓紋等人正趕到門邊,一見裏頭狀況臉色都變了,圍着書湘只是問緣故,書湘卻一聲也不同她們言語,拂袖埋首只管向前。

正巧這時候唐媽媽推開院門進來了,這正是撞在槍口上,書湘連日的滿腹心事無處可訴,委屈又氣惱,這時也不等唐媽媽開口,直接抓過廊沿上一盆開了花的海棠盆景砸在那婆子腳邊,泥土碎裂,險些兒把唐媽媽一雙腳給埋了。

“你又來做什麽,莫不是打量我是好性兒人,竟敢欺到我頭上來?你家小子是什麽東西,也配的上我屋裏人,怎不好生照照鏡子瞧瞧,瞧清了便不敢舔着老臉來爺這兒自取其辱。”

書湘也是想清了,她愈是不發作那起子人愈是只當她是個和軟好欺的,便是來日身份曝光又如何,船到橋頭自然直,沒道理為顧着日後現今兒便要委屈自己。她自己的丫頭自己都護不住,日後還有什麽臉面?

唐媽媽是老太太屋裏的人,來往府中各處何曾遭遇這樣的對待,便是大太太瞧着老太太的面子也不至如此對她。她今日本以為自己三言兩語便可說得這恁事不懂的二爺應下自己,卻不想話也未說一句就被砸了個狼狽不堪。到這時才知自己是打錯了算盤,竟把二爺小瞧了去……

嘴上卻道:“喲,哥兒今日好大的脾氣,竟不知是沖着我老婆子來的,還是沖着旁的什麽人呢。若沖着我倒好說,若沖着那一位,二爺也忒不曉得規矩,沒的叫人說是太太管教不周,教出您這樣性子的哥兒來。”

第十回

唐媽媽含沙射影,書湘卻說得直白,聽得唐媽媽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嘴巴張了幾次都說不出個什麽,只得道:“二爺好厲害一張嘴,奴婢自然說不過您的。”說罷福了福身子,悻悻然踅足出了院門。

她這一走,方才躲在院子裏各處角落瞧熱鬧的小丫頭們都跑了出來,悉悉索索圍在一處議論。蔓紋瞧着這起子人不成個體統,擰眉插腰罵了幾句,小丫頭們便一哄而散了,嘴裏卻仍舊竊竊私語着,暗暗笑話唐媽媽今日在她們二爺這兒吃了癟,着實叫人意外。

誰不想跟着個好主子,能分在二爺院裏伺候已是莫大的福分了,這底下小丫頭裏不乏長相清秀可人如同蔓紋麝珠一般的,平日裏只是無緣與書湘接觸,這會子偶然見了二爺教訓府裏極有臉面的唐媽媽,且瞧他氣勢十足,遠遠瞧着風華盡現,又生得目若點漆膚如凝脂,想不叫丫頭們愛慕都難。

慈平朝底下丫頭看了幾眼,嘆一口氣,轉身時見書湘已被蔓紋麝珠擁進屋裏,她在外頭關上門,自己卻返身走向書房。

适才好大的動靜,茗渠早抛開收拾的事兒倚在門邊上望,慈平就問道:“二爺這是怎的了?早起走的時候還好端端的,沒道理去了學裏一趟回來了便成這般,可有什麽緣故?”

茗渠和慈平都是大太太放心放在女兒身邊的兩個丫頭,一時書湘屋裏有了什麽事兒她們第一時間就得去禀報了大太太好叫大太太知道,俗稱是“耳報神”。近些時日來茗渠倒是越發的少把書湘的事兒彙報給大太太了,慈平卻是依舊。

茗渠想到書湘問的“倌兒”一詞,心裏一提,面上卻不敢露出一丁點兒異常,“嗐,你不曉得,早起從太太處出來她便這般了,路上還哭哭啼啼的,咱們何曾見過二爺哭了?她也未同我多說什麽,我瞧着,竟是大太太說了什麽才惹得二爺不快呢!”

到底是沒有把“倌兒”的事兒說出來,茗渠思忖今日書湘必是在學裏聽聞了什麽才招致她發這一大通脾氣,只是歸根結底,還是因她解釋了小倌、青樓之類不登臺面的詞兒,此時自是留個心眼兒,什麽也不能說。

茗渠是曉得慈平的,慈平回頭一告訴大太太,她怕就只剩下吃不了兜着走的份了。

“這樣啊……”慈平好似也沒有懷疑,她惋惜地看着碎了一地的名貴筆洗等物件兒,蹲下|身幫着茗渠在書房裏略收拾了一會兒,後又叫了庫房的管事媽媽前來登記今兒書湘砸碎的器皿,等核實了報給大太太,好再換一套簇新的來。

……

正屋裏書湘和衣仰面躺在榉木嵌骨拔步床上,月白色棉細紗帳子随着窗棂一角透進來的風微微地擺動,寶藍色绫鍛大迎枕耷拉在一邊,拔步床外站着蔓紋麝珠,慈平穿過碧紗櫥進來的時候正見到她倆愁着臉只是立着往帳子裏張望。

麝珠是不想自己今日竟得了書湘這樣大的維護,既叫她可喜,又叫她可悲。

一想到今日自己害得姑娘不得不如此,不知那唐婆子回去會如何把這事兒傳進老太太耳朵裏,誰都曉得老太太最是個眼裏揉不得沙子的厲害人物,這些年雖每日裏聽戲耍玩瞧着倒是對誰都慈眉善目的,卻任是誰都瞧得出她對大太太的冷淡。

她們這幾個曉得書湘真正身份的更是了解老太太、大太太之間多年的不睦,麝珠想着想着只覺得胸中窒悶,萬般情緒湧在心頭難言。

這時書湘在拔步床上翻了個身,忽的道:“麝珠是在外頭?”麝珠眼淚正要流出眼眶,乍一聽姑娘喚自己還有些怔怔的,急忙撩着裙角進去了。

月白床帳裏香氣宜人,書湘拉着麝珠的手讓她坐下,瞧了她紅着的眼眶一眼道:“怎瞧着又要哭的模樣?”

書湘撇撇唇,心平氣和說道:“我為你出頭亦是為我自己。咱們同住一個屋檐下,姐姐們素日待我如何書湘心中清楚。真心待我的人我亦待之以真心,何況那唐婆子自視甚高……”

書湘想到自己終有一日是要變回女兒家養在深閨之中的,若到那時才樹立威信恐怕就晚了,憑她唐媽媽一個老婆子也能在她院裏橫行,這不是叫府中諸人以為她寧書湘是個好捏的軟柿子麽?

往日她只顧念書寫字,如今居安思危,卻曉得府中那一班老貨個個不是省油的燈,待得她身份暴露的時節,還不知大太太會如何,她又會被明裏暗裏欺成什麽樣,不如這時随心而行,也好震懾那些慣常便不安分的婆子丫頭。

書湘說話時麝珠一直瞧着她的臉孔,只覺得姑娘有些不同了,具體是何處卻又說不上來。

屋外院裏小丫頭的聲音卻傳進來,“二爺,蔓紋姐姐,太太身邊的霜兒姐姐來了!”

原來大太太從薛母處回府來,照例先問過書湘歸家了不曾,她身邊鄭媽媽是個有心的,一股腦兒把自己打聽到的皆說與了大太太。大太太到這時才知曉麝珠的事,又聽聞老太太身邊的唐媽媽在書湘韶華館裏吃了虧。直接就使了身邊的大丫頭霜兒往韶華館去了。

卻說霜兒進了韶華館,她見正屋門窗緊閉,便知外頭迅速傳開的都不是虛言,等了一會子,面上也不現出不耐的模樣。

直到正屋的門從裏邊開了才不疾不徐走了進去,笑盈盈對着書湘行了一禮,“二爺方才在打盹不成,瞧這頭發亂的。”頓了頓,目光在麝珠面上一掃,複道:“太太才家來,這會子使我叫你去呢。”

慈平眼神變了變,麝珠蔓紋帶書湘進內室換衣裳的檔兒,她拉了霜兒在一邊道:“可是太太聽說了那事?”

“我卻不知你說的是哪一樁,”霜兒打趣地往內室方向掃了一眼,“是你心愛的二爺拿花盆砸唐媽媽,還是唐媽媽瞧上麝珠的事兒,你倒是說清楚些。”

這話裏的意思,合着太太是全知道了。慈平感激地看了霜兒一眼,對她眼中流露出的暧昧卻不好解釋。外人皆以為二爺果真是個男子,便道她這近身伺候的大丫頭來日是要收了房的,卻哪裏曉得她們不足為外人道的苦處。

一時書湘另換了身家常衣裳出來,出門前慈平借着為她整理衣襟的功夫把大太太知道麝珠一事知會了她,好叫她有個準備。或是一時大太太問起來,問書湘預備作何打算,問她為何給唐媽媽沒臉,到時候也不至于就手忙腳亂回得沒了章法。

哪裏想到禧正院裏大太太卻絲毫沒有提及那兩樁事兒,書湘渾渾噩噩的,端着丫頭奉的茶杯子在手上,只聽大太太道:“今兒我往你外祖母家去了一遭兒……湘兒的事你外祖母如今已是知道了的,她既知了,為娘的我心裏也安生些。”

大太太說這話書湘并不意外,又見她呷了口茶,鬓間的步搖晃動着,目光放得很遠,半晌兒才道:“我瞧你外祖母的意思,是想見見你呢。”

書湘也想起自己确實多時不見外祖母,印象裏外祖母不比府上老太太笑容冰冷,薛府上到底是書湘有血緣關系的外祖家,書湘每回随着大太太回去時總是輕松自在的,絲毫不覺拘束。

今次她卻感到躊躇,低了頭道:“外祖母昔日以為我是個哥兒,如今去見她老人家,卻叫她知道了我是個姑娘,湘兒…湘兒着實是沒有臉面去。”

到底還是孩子心性兒,大太太溫柔地撫了撫書湘的頭發,笑道:“這時候變扭什麽,給外祖母看看可怎麽了,又不是旁人。且我想着該是聽了你外祖母的話才好,因此說出你身份一事,怕要推後了。”

“果真麽?”書湘擡眼的霎那眸中閃過一抹光澤,一想到還能繼續往學裏去,不必困在深宅大院裏,她心情疏忽間就舒暢了,連着學裏同窗将她比作“倌兒”的郁結也減輕了去。

大太太的笑容裏摻進一抹愁,書湘在母親跟前兀自笑得爛漫,連大太太絲毫不提及麝珠的事兒也忘了問。

大太太行事從不拖拉,第二日便使了茗渠到學裏為書湘告假,如此,書湘就坐上了往外祖母家薛府的馬車。

天空澄淨如洗,輕薄得仿似透明的白雲溫柔招引。

翠蓋珠璎八寶車不疾不徐行駛在街道上,書湘挑開簾子向外望了望,大太太的馬車就在前頭,她是自己要一個人坐的,雖說最初她更願意自己一人騎一匹毛色亮麗的白馬,然而大太太是決計不會同意的。

薛府與寧府同在東城區,因此不多時馬車便在薛府門首停下。書湘踩着小厮搬來的腳蹬下車,也未帶小厮丫頭,清清靜靜一個人倒也自在。

前邊大太太攜着鄭媽媽向書湘走來,大太太上下打量了女兒一番,見她一身男裝,身量雖小些,眉目卻甚是清正,不禁愛憐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只說了句“進去罷。”

書湘眨眨眼睛,恭恭敬敬地跟在大太太身後,不想等到了老太太院裏,她還沒見着外祖母,大太太卻命了鄭媽媽把書湘帶進偏院裏去了。

這處小院連接着老太太的院子,平日無人,把書湘帶到這裏也是薛母的安排。

書湘随着鄭媽媽進了正屋,裏頭倒是幹淨整潔。她正打量着,鄭媽媽不知從何處拿出一件水藍底十錦月季花錦緞小襖出來,又取出疊放整齊的十六幅湘裙一條。

“媽媽這是——?”見着這套女式衣裳,書湘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她才發現自己竟是存着些抵觸心理的。

鄭媽媽邊牽着書湘往沉香木雕的四季如意屏風後頭走,邊解釋道:“這是太太的意思,二爺……”眼見四下無人,鄭媽媽索性道:“姑娘打落生下來便從未有過尋常女孩兒家的裝扮,太太是想借着這機會給你外祖母瞧瞧,也順道,我估摸着太太多年來覺着自己對不住姑娘,她是最想瞧見姑娘穿上女裝的。”

陽光從窗縫裏漏進來,印下一道歪歪扭扭的光線。書湘側頭凝着,眸光微閃了閃,鄭媽媽還道她是不願意,正要勸說,書湘卻自行脫下了外袍,露出裏頭玉白色中衣。

她低頭摩挲着湘裙,面上露出些許迷惘,擡眼望着鄭媽媽道:“……我何嘗不好奇。”

鄭媽媽鼻子突的泛酸,“嗳,姑娘應下便好。”

……

套上繡白蓮花軟緞繡花鞋,書湘站起身來,鄭媽媽牽引她走至落地鏡前,有一瞬間,她連手腳如何安放也是不知的。

“這鏡裏的人——竟就是我麽?”

書湘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鄭媽媽盤好的發髻,看陌生人一般看着鏡子裏的自己。她發上插了兩根南珠簪子,耳飾也未戴,瞧着卻素淨清新,越發襯得一張小臉欺霜賽雪,恬靜如窗外枝頭上初綻的白梨花一般。

鄭媽媽早知她們姑娘打扮起來是不輸任何人的,便是将軍府的楊四姑娘——這是京中聞名的美人坯子。鄭媽媽曾遠遠瞧過一眼的,此刻一比竟也覺高下立見。

鄭媽媽由衷道:“這自然是姑娘,一會子太太老太太見了不定有多歡喜!”

書湘大大咧咧繞着垂在胸前的長發,唇角抿出一道極小的弧度,看着鏡子裏的自己,她只覺得新奇又陌生,隐隐的,一種從未有過的悸動從心底深處攀爬上來。

春光如水,偏院一角密匝匝的花藤下,少年睡夢中忽被一道開門聲驚醒。他移開蓋在臉上的書簿,狐疑朝着聲源處張望過去,透過層層花枝便瞧見一抹湖藍色的娉婷人影。

視線中人面愈發的清晰,少年渾身一震,睡意全消,握着書的手指不期然松弛開來。他控制着自己不發出一點聲響,似是怕驚到不遠處門前那一抹清幽的湖藍,又似是怕驚醒自己這荒誕的夢境。

第十一回

少年眯了眯眼睛,究竟是否是自己做夢他一時竟有些分不明。躺下身閉了眼,眼前揮之不去是那一抹湖藍的身影,纖腰款擺,楚楚婀娜,更何況她的模樣——

薛芙升猛地坐起身,環顧四周,花木扶疏,彩蝶飛舞,如此靜寂的小院,方才竟只是一個夢境麽?

他不信。

薛芙升撂開書,拂花分柳一路走到院中,陽光正好,正屋西廂的窗開了半截。他信步走過去,按說這處小院往常是無人來的,且家中無端怎會有如此一個與表弟相似的女子?

倒是聽聞湘兒今日是要來的,薛芙升想着,推開正屋的門。屋裏光線明顯暗了下去,他環顧一圈,走至屏風後,竟見着那後頭整齊疊放着一套男式袍子,發冠和靴子等物事。且略覺眼熟。

俄而,他盯住那雙小巧的黑色鑲金邊的靴子,一雙眸子驚疑不定,眼底深處卷起一層波瀾。

薛芙升走出屋子,他再次閉上眼回想着那張隔着層疊花枝瞧見的面容,那張酷似表弟湘兒的臉。

通過小院的西角門可進入到薛母的住處,薛芙升想到那女子正是與一面熟婆子往那裏進去了,便尾随而去。

哪想他進了祖母院裏,見大門處緊閉着,插着門闩,偌大的院子空寂寂一片,往常的半分熱鬧竟也是不見的。正狐疑着,主屋裏卻仿似有人語聲傳來……

與此同時,書湘跟着鄭媽媽進了薛老太太屋裏。院子裏的丫頭婆子是一早便尋了由頭支使出去的,故而她們一路而來半個人影也未遇着。

書湘還是頭一遭兒穿裙子,她走得頗有些小心翼翼的,直到出現在薛母和大太太跟前還是有幾分縮手縮腳的放不開,就好像她穿上身上這女裝她便不是她了。

見了祖母,書湘先還想用男子的方式行禮,稍稍遲疑了一瞬,她立即屈膝将手別在腰間,學着平日見着大姑娘給大太太行禮時候的樣兒,端端正正給老太太行禮。

“湘兒給老太太請安……”書湘微微擡起頭,她能感受到面前外祖母和母親過分炙熱的視線,母親怎麽想的她是清楚的。然而外祖母,書湘只覺無言以對。

認真論起來,她和大太太可不就是騙了老太太這麽多年麽,書湘汗顏,很快就低頭瞧着自己裙擺下繡花鞋露出的頂頭處。

大太太眼眶一熱,幾乎要落下淚來,薛母瞧了大太太一眼,才致使她收住情緒,只是一眼不錯地把書湘看着。這是她頭一回見女兒做女兒家的裝扮,瞧着是身姿纖細袅娜的,又比尋常的女子略高一些,臉模樣兒望之着實的叫人驚豔。

哪個母親瞧自己的孩子不是越瞧越好,大太太正要說話,一旁老太太卻倏地将書湘摟住,抱着心肝肉兒的疼惜了好一會子,絮絮道:“這臉模樣兒,這通身的氣派,怎麽瞧也不比外頭哪家女孩子遜色,卻日日扮作個男子,白受這委屈……”

話裏分明透露出對大太太的責怪,書湘擡眼間正好與大太太對視,後者眼中是清晰可見的內疚與虧欠。

書湘是不願意母親難過的,便說道:“老太太快別這樣說,我何曾受什麽委屈?老爺對我極好,前些年都是親自教導我讀書寫字的,這幾年才越發忙碌,卻時不時仍舊抽出時間問我的功課。旁的姊妹何曾有這樣的待遇,如此一想,我竟是極幸運的。”

老太太無奈,點了點她的鼻子道:“真真一張小嘴,我都還未說什麽你便急着來維護你母親。”這麽說着,心中卻閃過一絲不安。大老爺對“兒子”的愛重這麽些年是誰都瞧在眼裏的,倘或一朝得知真相,只怕是…看得越重,氣得越深。

大太太早便有這層顧慮,她與薛母視線微一相交,彼此俱了然心中所想。一時坐下喝了幾口茶,大太太朝書湘道:“我與你外祖母尚有些體己話兒要說,你且去把衣裳換了,不拘在花園子裏哪一處走走,過會子我再使人尋你回來。”

書湘看了看母親和外祖母,道了聲“是”,轉身到了外間同鄭媽媽一道出了門。又到偏院裏重新換上男裝,到底是打小穿習慣了的裝束,書湘輕松地噓出一口氣,吩咐鄭媽媽自去,自己則出了偏院閑閑沿着青石子鋪就的甬道走了起來。

她心裏是有心事的,好在大太太那裏有了薛母幫着出主意,大太太有了脊梁骨,書湘也放松不少。

石子路前頭是個四角亭,裏頭擺着石桌石椅,書湘走進去坐着,一手支頤,亭子外桃花花瓣漫天飛舞如夢似幻,她愣愣望着,腦海裏卻放空想着心事。

“湘兒今日來了卻怎不來瞧我?”

熟悉溫和的聲線自桃花林中傳出,書湘凝眸望過去,漆黑無神的眸子陡然間如同一盞點亮了的燈變得湛然。

“四表兄!”書湘又驚又喜,起身相迎,随口問道:“表兄怎知道我在這裏的?”

他怎麽知道?

薛芙升想了想,在石凳上坐下。他坐在書湘對面,拿眼瞧着表弟亮晶晶的眸子。

過去怎就疏忽了?薛芙升疑惑地蹙了蹙眉頭,并不是誰家表兄弟都似他這表弟生就一副唇紅齒白相貌的不是麽。

書湘側了側頭,腮邊落下一縷發絲,小巧的耳垂在日光下瑩白玉潤,她伸出五指在他跟前晃了晃,“表兄?我在同你說話呢。”

“……對不住,昨兒沒睡好,一不小心便出了神。”薛芙升笑意微微,他回答她的問題,“若我說我是一路跟着湘兒過來的,你可信?”

書湘“噗哧”一聲就笑了,“表兄竟以為自己是賊兒不成,我才不信你,你若跟在後頭,我必是要發現的,再者說了,”她笑起來,“你好端端在後頭跟着我做什麽,若你在,怕是一早就同我說話了。”

薛芙升長了書湘五歲,小時候兩人便時常玩在一處的,他此時聽見書湘肯定的言辭幾乎要嘆息出聲。

他是一路跟着她過來的,無意間知曉她的秘密,任是誰也無法消化,便情不自禁一路随着她。

“如今還在學裏念書,亦或請了先生在家裏上學?”頑笑了兩句,薛芙升問道。

書湘搖頭晃腦道:“父親說了,在學裏上學理應比我在家裏上學有氛圍,故此一直是在書院裏的。”

薛芙升聽後眉間打起個結,卻不曾多說什麽。

這四角亭臨着桃花林,紛飛的淺粉花瓣落進亭子裏,書湘瞧着時辰差不多了,怕自己在這亭子裏大太太使來尋她的人尋不着,便有離開的意思。

正待起身,誰知表兄卻先一步繞過石桌立在她前頭,颀長的身子大樹一般遮住光線,一言不發把她瞧着。他眸子裏的光亮明明滅滅,一霎那間閃過的情緒她尚來不及捕捉便歸于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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