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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書湘的視線聚焦在表兄瑩潤的手指尖尖上,他迎風一撒,粉嫩的桃花瓣便盤旋着落了地,同亭子裏其餘的粉色融合在一起。
“起風了。”薛芙升揚唇,往後退了一步。他仍舊看着她,這樣的視線甚至可以稱作為凝視,
書湘緊繃了身子,腦海裏卻緩慢地運轉着,不曾想到自己借了什麽物件兒還未歸還面前這五表兄,且她衣飾上也沒有任何的不對勁。只是他因何死瞧着她不動的,又沒有精怪給他施了定身咒。
“我…我要回去了,”書湘突然覺得不自在起來,磕磕巴巴撂下一句,起身做了一禮道:“老太太和娘親在屋裏說話呢,我閑着無事兒這才出來走走,娘親倒是交待我不許走遠的,這會子卻停留在這裏甚久,她們怕是要尋不着我的……就先去了。”
薛芙升微一颔首,側過身給書湘讓出道兒。
她經過他身側時,一股極淺淡的幽香飄入他鼻端,薛芙升便走了神,待他回過神來時,只見身着男裝的“表弟”穿行在紅花綠柳之間,纖細的身子裹在寬袍之中,往日不曾留意的羸弱身姿此刻竟纖毫畢現。
書湘走了一會兒,福至心靈地回過頭去看,果見表兄仍舊負手立在亭子裏,桃花紛飛,她視線裏只有個模糊的修長人影兒。書湘就擡起手臂揮了揮,腕上袖袍受力褪下去,裸|露在空氣中的半截手臂瑩白如玉,恰似嫩藕一般。
“二爺原在這兒呢,倒叫我好找!”忽聽鄭媽媽的聲音,她邁着大步朝書湘走過來。鄭媽媽是四十出頭的人,體格微胖,走得快了臉頰上的肉就随着她的大幅度動作一路抖動起來,着實有幾分滑稽。
看得書湘欲笑不能笑,放下手臂也不再管亭子裏的薛芙升了,直接向着鄭媽媽迎了上去,“媽媽來得真真是時候,我正要回去呢,可巧你便來了。”
實際上這鄭媽媽已是尋了書湘有一會子了,這時候她卻順着書湘的話笑容滿面地道:“可不是,才太太使我來尋二爺來了,沒成想這樣快便尋到了。”
她一面說一面瞧着林子周遭,冷不丁瞧見不遠處四角亭裏立着的個人,鄭媽媽眯了眯眼睛,等認出亭子裏那是府上薛五爺,她眼中立時閃過什麽,側了頭笑着問書湘道:“二爺适才是同薛五爺在一處呢?”
薛芙升是薛大太太的小兒子,行五,上頭有一個已逝的嫡出哥哥與三個庶兄,雖說薛大太太郝氏同大太太兩人打大太太過去在薛家做姑娘時就不對付,幸而薛大太太生下的哥兒性子是極好的。
薛家是鐘鼎之家,百年望族,薛家子弟入仕者衆多……鄭媽媽就想到大太太曾經無意中流露出來的意思,橫豎姑娘來日是要許人的,倒不如嫁進薛家。一則有老太太護着,倒也吃不了虧,二則以書湘的身份配薛家子弟是綽綽有餘的了,怎麽想怎麽是一樁好親事,又是大太太自己的娘家,薛家她是知根知底的,如今薛五爺又是一表人才,想來再沒有更匹配的親事了。
書湘同鄭媽媽走在青苔叢生的小道上,鄭媽媽忽的回頭朝四角亭的方向望了一眼,倒也不為旁的,她是想起薛家正房嫡出的薛大爺五年前病死了,如今薛大太太統共就剩下薛五爺這麽一個兒子。
這是薛家大房唯一的嫡出,若是同大太太的想法銜接起來,那麽不遠處後頭亭子裏那位,或者真的極有可能成為她們寧府來日的姑爺。
書湘怎知身畔鄭媽媽心裏的彎彎繞繞,鄭媽媽也是不會同書湘說起這些的,兩人一路走着無話,很快就進了薛母的院子裏。
這會子院子裏那些被支開的人倒都回來了,各忙各的,不時有丫頭婆子經過,禮數極為周全。看着這熱鬧的景兒,書湘不期然就想到了自己的祖母。外祖家不同于她家,薛老太太到這如今還是實際站在薛家內宅最高點的人,府中大事小事都是要得到她首肯的。
可是她寧家,由于一些書湘自己也說不清楚,至今雲裏霧裏的原因,她只曉得母親同祖母是不睦的,一個月裏只見母親往老太太院裏去上幾回,坐不上多會兒便會告辭。
也是,兩廂裏見面都是冷着臉,着實的尴尬,卻不知有沒有和緩的機會?
依着書湘看,眼下大太太還是該多多敬重些老太太的,雖老太太不是大老爺的親娘,可是書湘自小看到的就是大老爺對老太太的噓寒問暖,大太太越是同老太太不好,大老爺只怕越要在心裏同她生出嫌隙。
書湘打心兒眼裏希望爹爹娘親一輩子都能和和睦睦的,想到此,稍嫌稚嫩的臉上出現些不屬于她這個年紀的愁緒。
少年心事,卻不是初識愁滋味。
鄭媽媽把書湘帶到正屋前道:“二爺且先進去,我到外頭瞧瞧馬車備好了不曾,看這天色似是要落雨了……”
書湘擡頭一瞧,果真是,方才還晴空萬裏的天空不知不覺就陰沉下來,好在春日的雨即便落了也是柔和的,淅淅瀝瀝,不會叫人厭煩。書湘自己打起簾子,回身朝鄭媽媽笑道:“媽媽快忙去罷,別因我耽誤了啓程的時辰。”
“嗐,說什麽耽誤不耽誤呢。”鄭媽媽笑容滿面地踅身走了。
簾子落下來,書湘這才意識到剛兒滿院裏雖都是丫頭婆子來往,然而正屋門前卻是沒有人的,就連打簾的小丫頭也沒見着。
思及此,她不禁伸長脖子往裏間裏張望,裏頭薛母正在同大太太說話,“……橫豎如今已是這麽着,你婆婆縱有千般錯萬般錯,終究她是長輩你是做媳婦的晚輩,你瞧你大嫂子甚麽樣兒人,她敢在我跟前甩臉子?你這倔強要強的性子若再不收一收,來日連個為你說話的人怕也沒有,不踩上一腳都是萬幸。”
書湘不禁立住腳,聽裏頭外祖母語重心長的聲音又響起來,“等閑若能抓着個機會,且把你婆婆哄好了方是正經,你家老爺素來有孝順的好名聲在外,雖說不是老太太親生,我瞧着倒比親生的還妥帖,大抵是因你婆婆才進門那幾年待他不薄。
你婆婆年輕時我也有所耳聞,她是個出了名的潑皮破落戶兒,性子上頗為放縱,往好聽了說是不拘小節,不好了說,到底讓人瞧着沒章法。想是你那年才進門便不順她的意,越往後頭更沒有好的,再有,你才說你婆婆身邊的婆子瞧上了湘兒屋裏的丫頭?倒是個輕狂的老東西。”
大太太聽到此連連點頭,薛母卻不給她說話的時間,直接道:“此事你不宜插手,事關你婆婆屋裏的老人,又是瞧上了書湘的丫頭,湘兒也十三了,你道她還是個孩子,她真是個哥兒?內宅裏事事若都為她擺平了,來日到了夫家你也跟了去?”
大太太的旗鼓都偃息下去,她也是慮到這一層的,故此前兒夜裏分明什麽都知曉了卻忍住沒同書湘談及。女兒在她眼裏木呆呆的書卷氣還是太濃了些,尤其是早晨請安與大姑娘在一處的時候,大姑娘乖覺讨巧,書湘卻只顧照顧她二妹妹。
大太太心頭一陣乏力,她知道女兒時常是真把她自己個兒當個兄長的,說到底兒,這一切都是她的過錯。
倘若把書湘比作了幼苗,那麽她定是從生根發芽的時候就入錯了土壤。
薛母啜了口茶,緩緩道:“眼下還是多想想法子怎麽同你婆婆把關系圓回來,我瞧着你婆婆屋裏這唐姓的婆子不是個安分的。由此可見你婆婆是因身邊沒個踏實人,往日裏耳根子軟聽信婆子們挑唆怕也是有的。”
大太太聽母親越說越有為府裏那位開脫的意思,忍不住道:“母親這話誠然有幾分道理,我卻瞧着是老太太自個兒性子強硬。那年我雖是不曾把她做的事兒挑明了說,老爺卻一定是知道的,他呢,不過好言安撫我幾日,在我屋裏歇了一陣兒,卻以為我是那般好敷衍的人?
直到我終于有了身子懷了湘兒,那賤婢付氏卻給身邊兩個貌美年輕的丫頭開了臉,日日絆住老爺的腿,我是聽信穩婆的話錯以為自己懷的果真是個哥兒,也不稀罕計較他們了。而老太太呢,她何時為我說過半句話了?如今我知道了,顯見的婆婆她年輕時便是個莽撞糊塗人,老了老了,愈發的糊塗,她身邊那幾個婆子更個個都是老刁奴,我竟無話可說了!”
“這些話你趁早忘個幹淨,沒的在背後議論長輩長短的……”大約因是她自己起的頭,薛母呷一口茶咽下,朝女兒看了一眼道:“罷罷罷,便你不為自己名聲着想,難道也不為湘兒打算了?聽了我的罷,同你婆婆摒棄前嫌,早日修好方是正經。”
大太太一雙精致的鳳眼阖了阖,半晌兒無奈道:“母親以為我果真是那等不顧大局的人,我肯低頭,也要她老人家眼睛裏有我,如此,才看的見我做小伏低——”
話未及說完,忽聽有腳步聲從外間傳進來,兩人對視一眼,書湘清潤的聲線便傳進來,“湘兒回來的晚了,鄭媽媽去看馬車套好了不曾,看天色是要落雨了呢。”
大太太收起臉上的寥落,一見着女兒幹淨的臉龐她心情于不覺間回緩許多,這時外頭傳來噼噼啪啪清脆的雨聲,老太太道:“雨說下這就下起來了,得了,你們用了飯等這雨停了再走不遲。”
于是母女倆在薛府裏用過了晌午飯,飯擺在老太太屋子裏,期間鄭媽媽進來回說馬車都準備妥當了,随時都是可以出發的,就被底下人客客氣氣領去稍間裏用飯了。
飯後沒多時雨就停了,薛母親自送到了二門上,大太太再三叫母親回去她只是不理,握着她的手緊了又緊,大太太知道這是母親擔憂自己性子左了不願依着她的話行事,也不知是為安老人家的心還是什麽,大太太點了點頭,算是徹底決定放下身段了。
誠如薛母說的,她是個晚輩,便是老太太對不住她,在這樣一個時代裏她始終都是沒理的,她不孝順婆婆就是有悖孝道,白白遭外頭人說嘴卻不劃算。
薛大太太在最後關頭終于姍姍來遲了,面上浮着一層顯而易見的虛假笑意,握住大太太手道:“我午睡醒來才聽說你來了,這怎麽就要走了,我們也許久未促膝說話兒了。”
這話說的假,大太太一行是上午便到了的,你若有心來看我和我說話何故到了這時候?
大太太本想冷哼一聲,顧念到書湘在這兒,又瞧見薛五爺一派溫文爾雅立在薛大太太身旁便忍住了,不得不叫她感嘆大嫂子這樣粗糙的性子,竟有造化生下升哥兒這般才貌俱全的兒子。
“左右也無事。”大太太笑了笑就要領着書湘去了,誰知道薛大太太卻一臉驚詫地走到書湘跟前,速度快得就跟攔住她去路似的。
“哎喲!”薛大太太大驚小怪的,竟似是頭一回見着書湘,“湘哥兒這如今出落得……我倒詞窮了,只怕尋常女子也比不過你去,若不是你穿着這身長衫,冷不丁這麽一瞧竟活像個嬌滴滴的姑娘家呢!”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此言一出,上到老太太下到書湘、鄭媽媽臉色都發生了不同程度的變化,便連站在薛大太太身畔的薛芙升也蹙了蹙眉頭。表妹面上一閃而逝的驚慌小鹿似的叫人憐惜,他心頭一蕩,像是被什麽撓了一下。
書湘被表兄一眼不錯地盯着,面上一派鎮定,心裏卻着了慌,她雖做好了重新做回女孩兒的準備,卻絕不願在這時候。
正低了頭下去瞧着潮濕的地面,被雨水打濕的殘花斑斑駁駁,她心緒煩亂,薛芙升清朗的笑聲卻兀然響起。
書湘擡眸掃過去,見他仍舊把自己望着,目光很是湛亮,“我瞧着表弟卻不像個姑娘家。”頓了頓,“哪一個姑娘家有湘兒這般的好才學,說到求學上進,連我也要自愧弗如。”
薛大太太也不知注意到适才一瞬間的尴尬沒有,聽了兒子這樣說卻不大樂意,撇了撇嘴睃了老太太沉下去的臉一眼,到底沒再開口。
“還是表兄學問高。”書湘不敢當薛芙升這樣的誇贊,作了一揖道:“湘兒在課業上還有許多需要表兄指導的地方。”
薛芙升回了一揖,唇角的弧度上彎了些,緩緩道:“樂意之至。”
薛母見他兩個“兄友弟恭”,心下一動,不由道:“好好好,你們都是好的,趕明兒該多多在一處做學問才是。”
大太太聽到這話鳳眸微微放大,猛地回頭看向母親,薛母卻刻意錯開她這目光,兀自笑着打量起這對郎才女貌的表兄妹來。
書湘是沒往那方面想,薛芙升卻聽出了薛母的弦外之音,他笑了笑道:“我與湘兒是同親兄弟一般的,若果真如老太太所說,怕是日日在一處念書也不為過,如此反倒更顯出我們兄弟間的親厚。”
薛母似乎對孫兒表現出的對表弟的情誼很滿意,大太太卻一反常态沒有多說什麽,笑着同衆人作別。
回程的馬車上,大太太是同鄭媽媽一輛馬車的。潮濕的風撩起綢布簾子,鄭媽媽坐在車廂裏邊角上,大太太閉着眼睛,瞧着是在想事情。
想到方才薛老太太的話,鄭媽媽僅猶豫了一瞬便小心翼翼地開口了,“太太這會子是要歇着還是——”
大太太緩緩睜開眼,撩了鄭媽媽一眼,複又閉上,口中卻道:“你有什麽話說便是了。”
鄭媽媽咳了一聲,挪着身子向大太太坐的地方靠近了些,壓低聲音道:“我出去尋二爺的時候,卻是在小花園裏找見的。太太知道我瞧見二爺同誰在一處麽?”
大太太掀開眼皮看着她,只聽鄭媽媽道:“竟是薛五爺……二爺同表少爺先時應是在小花園的四角亭裏,太太該是曉得那處的,那是個頂頂僻靜的地兒,等閑他二人怎麽會在那裏碰着……?”
話尾未盡之音大太太聽得分明,沉吟着道:“你的意思,莫不是湘兒對升哥兒有意?”
鄭媽媽趕忙低了頭,她倒确實有這個猜想,許是姑娘自己個兒甫一出了老太太院子便去尋了薛五爺呢,雖是做男兒教養的,卻越不過女孩兒天性,薛五爺樣貌齊全,姑娘便是動了心也未可知。
鄭媽媽言盡于此,倒是隐下了她那時瞧見書湘立在桃花林裏沖薛五爺招手,兩人隔着漫天花雨凝望的情景。
“升哥兒确實不失為一個不錯的人選。”
大太太話音頓在這兒,有道是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自古富貴之家裏,女孩兒家的婚事多是為了最大限度擴大家族的利益。
第十三回
卻說書湘回到府裏,先是同大太太一處用了晚上飯。飯後大太太左思右想,不覺道:“明兒便随我一道往老太太院裏請安去,”她瞧着女兒微微怔住的臉,撥了撥案上燭火續道:“往後……日日不落。”
書湘就想起在薛母屋裏無意聽到的話,那時外祖母勸着母親那些話她聽着深覺有道理,胳膊終究擰不過大腿,很顯然,老太太才是大腿。
書湘應了是,母女倆又說了一會子話,這時外頭傳來小丫頭的聲音,“太太,二爺,慈平姐姐來了。”
“叫她進來罷。”大太太說道,視線從陰涼的燭火上收回。
話音落了,正屋外小丫頭便挑起簾子,慈平露出臉來,走進屋給大太太和書湘行了禮,随即就笑着将一件輕薄的披風系在了書湘脖子上,“夜裏有些涼,我度着二爺該是用完飯了才過來接的。”
此時夜幕降臨,正是掌燈時分,府裏各處廊上漸次亮起了燈火,遠遠望去猶如一條條火龍。
書湘收回從窗口張望出去的視線,起身道:“那兒子便回去了,太太早些安置罷,切莫再想那些勞神累心的事兒,沒的傷了自己的身子。”
“且……我聽夫子講過‘船到橋頭自然直’這話,”書湘的聲音輕了些,一點燭火在她漆黑的眼中跳躍,她彎起唇角朝母親笑了笑,“橫豎天塌不下來,便是塌下來了,還有我在呢。”
大太太心中無端一暖,書湘的話還是透露出她小孩兒家的心性,大太太先時覺着,若是叫大老爺曉得了書湘的身份,何異于天塌地陷,這會子書湘幾句話卻叫她眉目緩和下來。
何嘗不是?
古語雲船到橋頭自然直,想太多果真是毫無意義的。
晚風送來園子裏不知名的花香,慈平拎着燈籠,四下裏只她們這一處有微弱的光亮。園子裏守夜的婆子不知何處躲懶去了,慈平仔細看着腳下道:“二爺留神,底細腳下被什麽絆了就不好了。”
書湘面上惘惘的,想着明日要到老太太屋裏請安去的事。
她同祖母全無半點親厚可言,每回跟在大太太身後,老人家都是一副愛搭不理的模樣,對付姨娘生的大姑娘反倒慈愛的緊。
書湘踢了腳下一顆石子,聲音有些嘟囔,“罷了,才我還勸母親呢,這會子自己卻在這裏想這些做什麽。”
說着掩嘴打了個哈氣,眼睛裏立時水汪汪的,瞧着是困了。誰知慈平看了她一眼,卻道:“二爺還不得睡呢,你不在家的時候,老爺打發人來叫你來了,想是今兒在家才想起查問你功課。”
書湘瞌睡蟲子跑了泰半,“你們是怎麽回的?”
“還能說什麽,不過照實說了罷了。”兩人上了石橋,湖面上映着月影,波光粼粼的,慈平道:“老爺又使人來吩咐過了,只叫你歸家來了再往外院書房裏去一遭兒,我瞧着這會子老爺怕還等着呢。”
她這一說書湘往韶華館的步子就勤快起來,屋裏蔓紋麝珠早把衣裳備好了,幾人圍着團團轉,迅速換了身家常的素淨妥帖衫子,書湘水也不喝一口就往外院去了。
……
光亮斜剌裏從屋內映出來,照亮門外一角的夜色。
夜風幽香,書湘深深呼吸一口,偷着往屋裏張望,臨進門前又把自己好好兒整理了一番,這才跨過門檻進去。
她在大老爺跟前連呼吸都是清淺的,說不出的因由,自有記憶起她就怕爹爹,既敬又畏,為讨大老爺歡喜,書湘課業上素來是不用人督促的。她比旁人都要用功。
“給老爺請安。”書湘半垂着腦袋,餘光裏瞧見大老爺坐在書案前,桌上鋪着摞摞的紙稿,一陣陣濃郁的墨香彌散在書房內。
大老爺四十不到,眉目清遠,人到中年瞧着卻不過三十來歲的模樣,穿着件雨過天青色的袍子。他将手中毛筆搭在玉蓮藕筆架上,舉手投足間依稀可窺出昔日的風華。
“今日往你外祖家去了?”大老爺起身在小厮伺候下淨了手,又接過幹淨的雪白帕子在手上擦拭。
書湘瞅着爹爹,把小臉擡了一點兒連忙回道:“是因外祖母身子不适,母親才帶我回去的,學裏是告了假的,往後…往後我再不随意缺席的……”
大老爺聽了兒子這話卻有些好笑,“合着在你眼裏我是什麽樣兒人,連你回去看你外祖母也是不許的?”他嘆了口氣重新落座,“百善孝為先,讀書固然重要,卻重不過孝義。”
有小厮端了茶水進來,書湘拿眼瞧着,乖覺地接過手端給大老爺,嘴裏笑了一下道:“湘兒記下了,爹爹吃茶。”
大老爺揭起茶蓋吹着水面上浮着的幾片嫩綠葉子,随口問道:“最近念什麽書?”說着無意間觑了兒子一眼。
“近來在讀《詩經》,前陣子夫子才講完孔聖人的《論語》,還有幾處我不懂的,準備明兒向夫子請教呢,或者爹爹同湘兒講也是好的——”書湘猶自滔滔不絕,紅潤潤的小嘴巴喋喋個不停,大老爺卻悄然蹙了蹙眉頭。
因是靠得近,适才大老爺随意的一瞥,倒令他驚詫。
書湘本就生得風流靈巧,玫瑰似的唇,黑曜石似的眼,皮膚白皙鮮嫩,此時立在光影裏,對着大老爺她面上乖順中又透出幾分壓制不住的飛揚神采,眸光潋滟,長睫在眼睑處掃下一小片暗影,弱骨纖形,暗香襲人,竟恍若個女子。
大老爺神思早已飛開,書湘說了什麽也不曾留神聽,只瞧着她,心下嘀咕:怎偏偏生出這麽個姑娘家的模樣來?
書湘自顧自講了一會兒,冷不丁卻瞧見爹爹眯着眸子看着自己,只不說話。她話音戛然而止,一股寒意從腳底板下升起,臉頰刷的就白了。
往常看戲,她看戲裏那些做賊心虛的人都是傻的,旁人不過一兩句話的撩撥,立時就能叫他們哭爹叫娘露出好大的馬腳。
這會子書湘算是明白了,事情到自己頭上她才體悟過來,這般的滋味着實不是語言可以形容,何況還是對着可敬可畏的爹爹,她腦中一片空白,有一息的耳鳴。
大老爺的眉頭蹙得更緊了,“湘兒?”
書湘咽了咽口水,結結巴巴道:“才…才來的路上着了風,這會子頭突然疼得厲害……”
大老爺微帶涼意的大手便在兒子額上停留了一會,他是不懂醫理的,也沒感受出什麽來,于是不大高興地道:“哪兒就這樣嬌貴,若放了你下場考試去可沒個丫頭為你端茶倒水伺候起居,屆時看你如何。”
她倒是想去呢,奈何這輩子是不成的。
書湘咬着下唇,偷偷地觑着爹爹,大老爺揉了揉眉心,到底心底是心疼兒子的,破天荒在她一頭密軟的發上揉了揉,語氣和緩了些,“既這麽着,今兒也晚了,你身子不适便早些回去安置。”
書湘有絲兒飄飄然,大老爺又道:“倘或明早仍舊不舒服,便叫太太請了太醫家來瞧瞧。你身子骨比旁人單薄,想是平日裏飯食用的不香的緣故?該多吃些。”
“湘兒都聽爹爹的。”書湘抿着唇角,心裏快活的不得了。
大老爺不耐煩似的擺擺手,書湘只好退出去。到了門外卻見廊下立着個身子纖細的人影。有幾分眼熟。
“那是誰?”書湘問門口的小厮。那小厮便回道:“二爺不知道呢,這是荔珠,付姨娘屋裏的丫頭,這些日子日日的被打發了來給老爺送雞湯送糕點的,誰知安的什麽心呢。”
書湘“喔”了一聲,走下石階時着意留神打量了,見這丫頭生得一副好模樣,軟腰小腳兒,身子細長。
只是美則美矣,到底是因丫頭出身,流于媚俗了。
付姨娘這些年來就是這麽點子伎倆,她自己生産完不久,怕大老爺另有新歡,忙不疊的就使手段叫這俏丫頭獻殷勤了。
荔珠蹲下身嬌滴滴喚了聲“二爺”,聽得書湘頭皮都麻了,暗想自己若果真是個男子,此刻豈不已酥了半邊身子?
幸而這起子狐媚再媚态叢生,大老爺也不過是蜻蜓點水,點過即止。
書湘略一颔首,笑着道:“你是姨娘屋裏新來的,過去竟從未見過。”看着這俏生生的模樣,書湘卻不期然想到了自己屋裏的麝珠。
“回二爺的話,”荔珠拿眼在書湘臉上瞄,益發細着音兒拿捏着說話,“奴婢的娘是付姨娘院裏的牛媽媽。”
“是她呀。”書湘微露驚訝,不想牛氏那老婆子竟有這麽俊的女兒。她們倒是打的好算盤,這是瞧着老爺橫豎是不大往太太屋裏過夜的,想着法子地使美人計。
荔珠提着糕點盒子,心中不免盤算起來,她是早聽聞二爺的好樣貌的,不想性情竟也是這般的平易近人。若自己也能跻身韶華館裏去……她是不覺自己比蔓紋慈平她們差在哪裏的,不過就是晚進府罷了,要能在二爺跟前伺候,日後撈個姨娘來做豈不美?
付姨娘是叫荔珠來勾大老爺的魂的,荔珠到底是年紀輕,想着自己風華正茂的年紀,何必吊死在大老爺這一棵樹上,且府中大太太規矩嚴厲,不定她什麽時候就被大太太除掉了。倒不如暗暗的和眼前這位二爺好了,再圖将來。
想着就抛了個媚眼,當真是波光流轉。可惜書湘是個不解風情的姑娘家,她指了指荔珠的食盒,“裏頭是什麽吃的,也給我嘗嘗可好?”
荔珠以為二爺上了鈎,千嬌百媚地從食盒裏取出一只小巧的桃花糕出來,“這是奴婢親手做的,二爺嘗嘗味道如何?若二爺喜歡,改日我再做了給二爺送過去。”
她拈着桃花糕就要送到書湘唇邊,猝不及防的,斜裏卻伸出一只手将花糕打在地上。
大老爺陰沉着臉,隔在二人當中,看着荔珠道:“誰準許你同湘兒說話?”
書湘呆了一呆,随即迅速地反應過來。
荔珠“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抱着食盒嘴唇直哆嗦,她方才确實是放肆了!
在這滿府裏想要爬床攀高枝兒的丫頭不在少數,首選自然是二爺,然而誰都知道二爺平素多是呆在韶華館裏,要麽在外頭書院裏念書,等閑是見不着的。
今兒荔珠雖碰着了,卻被大老爺撞見她在兒子跟前一副輕浮的樣兒,難堪至極。
“這丫頭臉模樣兒如何,湘兒可喜歡?”
大老爺這樣問,書湘就再次瞧了跪在地上簌簌不止的荔珠一眼,接着在爹爹冷冷的目光下點點頭,又搖搖頭,帶着些躊躇,緩緩開口道:“她是個好看的。我想起前兒老太太屋裏那唐媽媽,說是叫我屋裏丫頭多幫幫忙,為她家小子張望個可人意兒的丫頭。
今兒見着荔珠,我見她生得着實可人,又會做糕點……爹爹吃了這幾日,想必味道是極好的。”若有若無地撩了大老爺一眼,“我就尋思着,唐媽媽是府裏的老人了,她家的小子怎麽着咱們也不好虧待了去。不如索性娶個好模樣的,老太太回頭問起來也高興。”
書湘的意思很明顯了,荔珠生得好,手藝好,她娘又是付姨娘院裏的,兩邊都是家生子,門當戶對,堪比天作之合了。
大老爺這會子厭惡這荔珠,只要兒子瞧不上她就成。遂看了跪在地上的荔珠一眼,寬長的天青色袖子蕩了蕩,不悅道:“還跪在這兒做什麽?”
荔珠張口結舌,委實不曾料到自己會淪落到嫁給唐媽媽家的兒子,那可是個出了名的混賬東西!眼下卻也無法,出了書房院拔腿就往付姨娘院裏跑。只盼她娘牛婆子能求付姨娘在老爺跟前為自己說說情兒,不把她嫁給唐媽媽家那不成器的。
……
臨睡前,書湘想起她書架上成語集裏那成語一箭雙雕。
付姨娘的美人計兵敗如山倒,唐媽媽也不會再盯着麝珠的好模樣不放了。
這下子她兒子可是要娶到個美人兒了,還是同她關系十分好的牛婆子的閨女,她們日後可就是親家了,這都要歸功于她呢。
書湘閉眼想着,冷不防記起書院裏老是叫她“書呆”的赫梓言,還有府裏一班下人們。她們卻錯看了她。
她才不是書呆,書上可寫了,讀書可以明智啊。
這一夜書湘睡得極為黑甜。翌日清晨,晨光輕軟,書湘洗漱穿戴畢了便往大太太處請安去了。
大姑娘、二姑娘,連同出生不久的小三爺齊聚在禧正院裏,除了二房的寧書漢——他近來也不往學裏念書了,二老爺知道兒子不是這塊料子,寫了書信給大老爺,放他在家裏幫着大太太處理家事。
書湘甫一見奶媽子抱在懷裏咿咿呀呀的弟弟愣了一下,須臾後面上也沒什麽表情,同姊妹們站在一處。大太太饒有興致地逗着小嬰孩,這般柔和的神色鮮少出現在這位積年沉郁的貴婦臉上。
“湘兒過來瞧瞧,你弟弟這眉眼,同老爺還真有幾分相似。”大太太染着鳳仙花汁的長指甲輕輕地刮在嬰兒臉上,微微側着頭,發髻上八寶攥珠飛燕釵一晃一晃的,小孩子便伸着手要去抓。
書湘過去看的時候大太太早已把頭上釵子拔下來給了不停用口水吹着泡泡的小三爺,小孩子蹬着兩條腿兒,拿着金釵一臉的傻笑,可愛非常。
大太太陪孩子玩了一會兒,不時朝屋外看,連一向愛湊趣兒的大姑娘寧馥煙也不上去讨巧賣乖了。
幾個女兒都曉得今兒大太太要往老太太屋裏去,按說數着日子,這分明還不到大太太慣常往老太太那裏去請安的日子,怎麽今日卻特為使了鄭媽媽往付姨娘院裏抱走了小三爺,還十分看重的樣子。實在是不尋常。
莫非大太太轉了性子?
一時屋裏只剩下小嬰孩不時發出的聲音,其餘上到幾位主子下到仆婦丫頭都不敢發出多餘的聲響。直到團花簾子掀開,大太太身邊得力的丫頭霜兒走進來。
她俯下身在大太太耳邊耳語幾句,書湘靠得近,聽得分明,原是老太太晨起了,這會子在廊上逗弄幾只鹦哥兒,瞧着心情是不錯的。
卻說老太太,她早起用過早膳便在佛堂裏禮佛,這會子空下來在廊上給幾只鹦鹉喂食。遠遠的就聽有婆子報說是大太太和哥兒姐兒們來了。
老人家活了這麽一把歲數,該有的鎮定還是有的,她擡了擡眉,“哦”了一聲,撥着高懸着的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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