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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意。

書湘卻不是個男子,她也不打算等到自己爹爹回來見到付姨娘這副淚美人的矯情樣兒,想來她打得就是這麽個算盤。

付姨娘是生育過的妾室,又是老太太屋裏出去的人,大太太考慮到這層便不好用對付尋常妾室的法子整治她,頭一條便是打不得,攆到莊子上去更是不能夠。

書湘倒沒顧慮這麽許多,她只想到了屋裏的小三爺。

第十七回

付姨娘一怔,喉口的聲音驀地噎住,她瞧着眼前不知何時出現的一雙男靴,被人定住身形似的呆愣了半晌,書湘正要出言規勸她,誰知她卻哭得更兇了,“煩請二爺行行好,竟進去屋裏為我向太太求個情兒,好歹再叫我見一見哥兒!

你弟弟身子骨弱,我前兩日還聽見他咳嗽,小孩子咳出個好歹可如何是好?就許我進去瞧一瞧罷……”

書湘從不是鐵石心腸的人,一個母親為了見自己的兒子哭得聲淚俱下,這其中無論是否有作戲的成分,都叫人狠不下心腸。

然而她終究是偏向大太太的,且付姨娘今兒這麽樣鬧實在叫人說不出的惱恨,就一面伸手扶她一面道:“姨娘這是怎麽說,弟弟進了太太屋裏總不會虧待了他的。他若是咳嗽了太太必會請太醫家來,姨娘進去瞧了可有什麽用,到底姨娘也不是太醫不是?”

付姨娘說不出的怨恨,老太太、大老爺如今是不管她了,任憑大太太抱了孩子到自己屋裏,付姨娘卻不相信大太太會對自己生的孩子好,小三爺的幾位奶媽子也被大太太替換了新的,這換來換去的,也不知新的奶媽子奶水充不充足,平日裏吃的什麽滋補身子,小三爺這幾日是否長了些重量……

“二爺說的我曉得,我都曉得,”付姨娘觀面前湘二爺年紀輕,面慈心軟,就順着她的攙扶站了起來,掏出帕子在臉上抹了抹,睜眼說白話道:“太太菩薩一般兒人,再沒有比小三爺在太太的正院更叫我放心的了,只是我這如今幾日不見孩子心中着實惦念,二爺就看在你大姐姐的份兒上賞了我這個臉面,幫着在太太跟前說上幾句罷——”

書湘聽罷往正屋張望了下,也不是她不肯幫着說話,只是孩子才抱過來幾日呢,付姨娘她閑着了?做出來的事情根本不是個有體面的姨娘該做的,成日的往大老爺書房裏跑,打量誰不知道她的想頭。

況且書湘考慮到今後,無論如何小三爺是注定要放在大太太身邊養大的。

她抿了抿唇,視線在周圍若有似無瞧熱鬧的仆婦們臉上一一掃過去,那起人雖有心瞧熱鬧卻也不敢再看,慢慢散開了去。

書湘這才道:“姨娘這話又差了,一個人的臉面從來都是自己給自己掙的,平白旁人怎麽給你。大姐姐是小姐,是府裏頭的主子,有怎樣的體面也是她的。姨娘需知曉自己的身份,多的我也不說了,眼下弟弟才落生不久……”

她聲音低下來,眉目間一片坦然,“小三爺是庶出,是從姨娘肚子裏爬出來,便是姨娘不為自己,還不為孩子麽?在正院太太屋裏長大的哥兒同姨娘屋裏長大的自是不同,來日康健長到j□j歲了,上族譜的時候保不齊就記在太太名下了,這是什麽?依我說,這怕才是姨娘口口聲聲的臉面。”

付姨娘心中一窒,她何嘗沒有往這方面想過,然而終究是不放心孩子在大太太屋裏的,她又是頭一回生下個哥兒,寶貝疙瘩一般珍視,竟是片刻也不想離開。

書湘固然說的有道理,付姨娘卻執拗得很,只當是目光短淺罷,她有幾分自嘲,眼淚水也淌不出了,只盼着大太太哪一日心情好了,能許她進去看看孩子,心中為過去不知天高地厚,三番五次在大太太跟前輕狂得不知如何懊悔不疊。

付姨娘紅腫着眼睛從正院出去了,書湘噓出一口氣,她表面上鎮定,心中卻十分苦澀。

好端端的,若自己不是個姑娘家,大太太才不稀罕付姨娘的孩子,大太太出嫁前出嫁後都是驕傲的,從不肯低頭,如今卻越走越逼仄,一步錯,步步踏錯,連半點退路也沒有了。

現在做的這些不過是亡羊補牢,為時……只怕已晚。

書湘有時多麽希望自己一覺醒來只是做了個夢,她是六七歲時模糊有了男女的概念,到後來才曉得自己的秘密。

成長中她常常見到母親坐在她的床前垂淚,人前美麗驕矜的母親,人後卻滿面愁容,望着她又是哭又是笑的。年幼的書湘總忍不住想,她總有一日,總有一日能不叫母親擔驚受怕才好,自己若果真是個男兒,該是多麽好一樁事。

慈平見付姨娘出了院門,漸漸走得遠了才回轉頭來。書湘對着院裏新抽芽的芭蕉樹呆呆望着,面上籠着輕煙似的愁,凝在眉目間不散。

慈平是打心兒眼裏心疼她家姑娘的,在書湘肩上撫了撫,柔聲道:“二爺愣在這裏做什麽,橫豎付姨娘給打發走了,二爺還是往太太屋裏勸着些,別叫太太氣壞了身子,不值當。”

書湘想是,忙打疊起十二分的精神進了正屋裏,不曾想裏頭情形與她想象中截然不同。

有個奶媽子抱着小三爺坐在窗前喂奶,大太太則拿着本賬冊類的冊子雷打不動瞧着,不顯山不露水,靜得仿佛适才院中一切她皆是不察覺的。

書湘給大太太請過安,湊過去看了一眼,還沒等她說話,大太太卻從賬冊中擡起頭道:“付氏走了?”

書湘颔首,絞了絞手指頭道:“姨娘原是個糊塗人,太太千萬別在這件事上置氣。幸好她還願意走,否則我當真不知要怎麽辦了。”

“哪有什麽怎麽辦,”大太太的聲音涼涼的,她瞥了一眼窗邊奶媽子懷裏哄着的小三爺,不緊不慢說道:“這賤婢如今是在測我的耐性,她幾次見老爺都吃了閉門羹,這是實在沒法子了才到我這裏撒潑來。”

說着放下賬冊哼了一聲,“忍一時海闊天空,我早該如此了。”

大太太昔日有什麽都擺在臉上,她在家中做姑娘時就不是個知道忍讓人的,出了閣嫁進寧家,因有薛母出嫁前的突擊思想教育才好些,然而人的性情不是一朝兩日說改就改的,老太太敢在她飯食上做手腳叫她差點無孕,她就真敢自此不把這婆婆放在眼裏。

至于大老爺,大太太想到大老爺胸口就悶,她是早不指望他了。小丫頭上了茶來,大太太擡手叫書湘在下首坐下,鄭媽媽極有眼力,帶着屋子裏伺候的五六個丫頭魚貫退出去,奶媽子也抱着小三爺往稍間裏去了。

大太太呷了口六安茶,帶着幾分沉吟道:“我是做姑娘時日子過的太順遂,如今才吃苦頭。湘兒現今兒也大了,有些話我也好在你跟前略提一提,從前卻不好說。”

書湘捋了捋膝上袍子皺起的地方,半垂着首,食指在四方椅扶手上劃拉着。

“嗐,”大太太聲氣裏有要嘆氣的跡象,估計是咽回去了,唇上挽起一點笑意說道:“過兩年等湘兒辦了及笄禮,我和你爹爹為你選好了人家,你也就好出嫁了。婆家不比自己家裏,做什麽事兒,說什麽樣話,明裏暗裏總有人想要瞧你的笑話。

妯娌間關系也不見得好處,更有管家應酬一應諸事,樣樣要上手。若果然做得好,方是咱們這樣兒人家的姑娘應有的能耐。”

大太太見書湘蹙起眉頭,唇上笑意又深了深,“擔心什麽,便是做得不好,只要娘家硬氣,嫁妝豐厚,姑娘在夫家一樣挺得直腰杆子。”

大太太自己就是因薛家勢大才能壓得住府裏頭老太太,說起這個她是有幾分自得的,想了想又道:“規矩實在該學起來了,女工也馬虎不得,沒的日後到了婆家叫人背後說嘴——話又說回來,咱們湘兒來日要嫁的人家必是我精心挑選的,萬不能叫你受一丁點兒委屈。”

第十八回

再說老太太的德容堂裏。

禧正院這麽大的動靜老太太這裏自然聽到風聲,她閉着眼躺在矮榻上,一個十五六歲的年輕丫頭跪在地上為老太太捏着腿,牆角自鳴鐘發出“咔嗒咔嗒”有規律的聲響,不多時,那丫頭略起身朝老太太瞧了瞧。

“老太太可是睡了?”她輕聲問道。

矮榻上的人眼皮動了動,“何曾睡着,”老太太睜開眼,眼角瞥着門口的方向,“太太院裏這會子如何了,消停下來不曾。”說罷又緩緩阖上了眼皮。

品秋手上動作不停,嘴上道:“才聽見外頭小丫頭們說付姨娘已是回去了,說起來還是因了二爺,幾句話生生把鬧了一個上午的人勸走了,往日倒瞧不出二爺還有這份耐性同人周旋。”

老太太想到書湘有大太太這樣的親娘,他願意同一個婢子出身的姨娘費唇舌着實叫人意外。又轉念一想,書湘這孩子自小是大老爺眼皮子底下看照着的,這麽瞧着倒是有幾分大老爺的做派。

老人家笑了笑,眼角堆起一層褶子,說出的話意味深長,“不像她娘就好。倘或不出什麽幺蛾子,往後這偌大家業……終究是要交到湘哥兒手裏的。”

說話間,門外傳來唐媽媽和小丫頭們說話的聲音,不大會兒人就進來了。

唐媽媽揉搓着手,無端打了兩個噴嚏。

老太太掀起眼皮看她一眼,閑閑道:“我聽聞,你家小子要娶媳婦兒了,卻是哪家的姑娘?”

品秋是唐媽媽的女兒,聞言搶先一步道:“就是付姨娘院裏牛媽媽家的姑娘,喚作荔珠的,我遠遠瞧見過一次,臉模樣倒是标致的很。”

唐媽媽接過話頭道:“這品秋原是付姨娘預備着送給老爺的,誰知那夜沖撞了湘二爺,竟不知二爺在老爺跟前怎生說的,第二日我家那口子急匆匆回來便說是大老爺的意思,叫我們把荔珠娶家裏來。”

老太太聽出她話裏的意思,順着她道:“先時你不是看上湘哥兒屋裏的麝珠麽,那丫頭生得水靈,既是他屋裏的,他不願給你,在背後做點手腳也是人之常情。”

唐媽媽在老太太跟前向來是有話就說的,這會子聽老太太話裏意思,可見對湘二爺是比較滿意的,忙道:“自古是俏丫頭風流少爺,一準兒是二爺自個兒看上了這丫頭,已經收用了也未可知呢!”

大老爺是不準許兒子年紀輕輕收什麽通房丫頭的,唐媽媽這麽說擺明了是要抹黑書湘。

品秋聽了大不待見,見老太太若有所思地觑了自己娘一眼,品秋心裏打鼓,近來唐媽媽做的事老太太都是瞧在眼裏的,老太太人是老了,心卻不糊塗,她娘這樣毫不掩飾地往二爺身上潑髒水連她這個做女兒的都看不下去。

品秋讪讪笑道:“老太太快甭聽我娘說的,她這兩日忙着為哥哥娶親團團轉的,這會子盡說胡話,二爺房裏的事兒憑她怎麽樣得知的呢。”

邊說邊給自己娘遞眼色,唐媽媽悻悻的,面上有些不服氣。

她瞧上的是麝珠,二爺卻弄了個荔珠。這荔珠這兩日上蹿下跳放出話來,意思是不願嫁的,她怎不掂量掂量自己,一個被老爺收用過的爛貨竟有臉嫌棄她兒子沒本事,真真好笑!

說一千道一萬,還不是二爺從中作梗,不過讨他一個丫頭,不看僧面看佛面,可見二爺是一點也沒把老太太放在心上的。

老太太動了動,品秋忙扶着坐起了身。

屋內香爐裏煙氣漸漸小了,老太太視線挪到那一縷越來越細的香煙上,她看了一會兒,似是盤算已久,這會子打定了主意,忽道:“平白她們争搶個孩子做什麽,我這院裏太清靜了,老來寂寞——”

蒼老的聲線沒什麽起伏,老太太看向唐媽媽,“你去,就說是我的意思,到太太屋裏把那孩子抱過來。”說完由品秋攙扶着往內室裏去了。

老太太這時候摻一腳進去做什麽?唐媽媽立住腳想了一想,她環視着這座華麗卻透出蕭索意味的院子,似乎有些明白了。

唐媽媽到禧正院傳話的時候書湘正要離開,她被母親一席話說的臉上辣辣的,走到門口拉開門,唐媽媽和鄭媽媽正在外頭說話,聽見動靜都轉過頭來。

唐媽媽看見書湘臉色立時垮下來,勉力笑了笑,“才老太太打發我來大太太院裏傳話,哥兒這是要走了?”

書湘看她一眼,點了點頭,“媽媽進去罷,太太在屋裏。”

等唐媽媽和鄭媽媽進去了,書湘站在外頭看了一會兒,心裏嘀咕老太太莫非是被母親的誠意感動了,這是要邀着晚上一處用飯麽?

約有一盞茶的時間過去,書湘見唐媽媽沒出來便也失了耐性,同慈平回了韶華館。就這般她是直到了第二日才曉得弟弟要被老太太放在身邊養着了,大太太倒是沒說什麽,仍舊定時去請安,書湘陪到差不多時候就往學裏去。

家中事多,書湘白日裏上學腦子裏亂糟糟的,表兄來了兩日便不往學裏來了,她這才發現表兄不在,大哥哥不在,她竟連個說話的人也沒了。

這一日書湘上完課才陡然想起不對勁兒的地方,茗渠收拾着書案上的書簿,書湘則若有所思地晃到左邊赫梓言位置上。

“嗳,茗渠,”書湘纖細的食指點了點自己的下巴,問道:“赫兄有幾日不露面了?”

茗渠手上動作一頓,須臾迅速裝攏了将書袋背在肩上,她記得自己也是好幾天不見來信兒了,就回道:“來信兒有三日不來了,他是赫三爺的小厮,想來赫三爺也是三日不來學裏了。”

這就對了,怪不得她近日耳根子得了清靜。

書湘彎唇一笑,眼睛裏藏了一彎月牙兒似的,“我瞧他這樣倒也蠻好,橫豎在學裏并不花心思念書,倒不如自此不來,我也能得清靜。”

茗渠湘笑她也跟着幹巴巴地笑,依她看,赫三爺分明對她家姑娘起了什麽心思,只是他不曉得姑娘的真實身份,怕正糾結着呢。

這些話茗渠也只好在心裏想想,嘴上卻萬不敢同書湘說起。

這日落了晚,園子裏風呼呼地吹,天上一抹黃暈暈的鐮刀月隐在樹枝後頭,園子裏還沒落鎖,書湘端着紅釉弦絲瓷碗趴坐在韶華館的小亭子裏,薏米紅棗湯香噴噴的,她低頭喝一口,眼睛就朝正屋裏張望一下。

“不好。”書湘冷不丁想起什麽,“砰”的放下小碗,拎着袍角往書房跑。

她總覺着把什麽事兒忘記了,現下好容易才想起來,原是赫梓言那一幅畫兒,本該前兩日就交給大老爺的,卻抛在腦後了。

她在書房裏吭哧吭哧一頓翻找,終于在大青花瓷缸裏尋着。

事關爹爹,若不是茗渠那一日恰放在這麽不起眼的地方,書湘想自己是決計不會把這事兒忘得一幹二淨的。

此時慈平等幾個大丫頭都在正屋裏,書湘朝裏頭張望了下,無意驚擾她們,獨自出了韶華館。

到二門時有一組巡夜的婆子拎着紙燈籠經過,書湘抱着畫兒,冷風吹進她寬大的袖袍裏,鼓脹起來鬼魅一樣,那幾個婆子來不及發現她,她就小跑着出了儀門一路進了大老爺的書房。

也是巧了,大老爺才打開門,只覺迎面一陣香風,攜着夜晚獨有的寒涼氣息撲進懷裏。

書湘“哎喲”一聲,唯恐把畫兒撞壞了,也顧不得自己撞到誰,展開畫兒細細端詳一番,見畫兒安然無恙才擡起頭,待見着大老爺陰晴不定的一張臉,唇邊小小的笑弧霎時就滅了。

“老…老爺,”書湘吞咽一口,黑亮的眸子裏浮出一點怯怯的神色,“湘兒不是成心的……”

大老爺托在她背上的手緩緩松弛開來,擰起眉頭訓斥她,“你到底将規矩學到哪裏去了,這會子是什麽時辰由得你跑來跑去?若有個閃失摔着了,可還要像小時候似的哭鼻子求爹爹抱麽。不成個體統。”

書湘低下頭,近來心頭不順了就想絞手指頭,可她知道絞手指頭這樣的小動作都是姑娘家做的。她現下是個男子,她不能。

書湘益發将注意力放在手中畫兒上,往門裏挪動了幾步道:“這是忠義候府赫梓言叫送來的畫兒,說是父親要的。”

大老爺面色稍霁,接過畫兒進屋裏對着燭光端詳一番,眼中贊賞流露,看了好一時才妥帖卷起放置在案上。

大老爺只嘆息自己的兒子沒這個才情,赫梓言的畫是連當今聖上也贊賞有加的,皇上都這麽說了,他們做臣子的少不得對忠義候府這位年輕的世子爺側目。

“明兒備一份禮,下學了代我送至忠義候府上去。”大老爺起身往門口走,夜風卷了他的話遞送在她耳畔,“到底是同窗,合該多走動走動。”

大老爺混跡官場多年,眼見着皇後同薛貴妃的關系一日日愈發不可調節,他是薛家的女婿,外人瞧着他必是死也要同薛家綁在一處的。

他卻不得不存了旁的心思,奪嫡自古以來便血雨腥風,這條路上荊棘遍布,倘或薛貴妃扶持的小皇子登基,寧家自然安寧富貴更甚往昔,然而,倘或最終順利登基繼位的是太子,那麽寧家便如同大海裏一葉扁舟,海浪後萬劫不複。

寧府已經在這局裏,根本無從抽身。大老爺揉了揉太陽穴,依稀見到書湘嘴唇動了動,說的大約是“可是”二字。

他在兒子肩上拍了拍,“照我的話做,”頓了頓,大老爺深深看了兒子一眼,信任地囑托他道:“來日說不準要将你姊妹們許一個進他赫家,眼下朝中局勢瞬息萬變,皇後娘娘容不下薛貴妃,貴妃娘娘同樣也不肯示弱。湘兒如今大了,我思量着也是時候同你說這些——你是否看清咱們家的處境?”

書湘一愣一愣的,都說她如今大了,她也不過十三歲罷了。

大太太同她講日後嫁人的事,大老爺卻是正經開始灌輸朝中的局勢與他,父親母親說的是截然不同的事……

書湘面上惘惘的,迎着大老爺的視線乖巧地點頭,“湘兒清楚了。”

翌日下了學,書湘聽從大老爺的話到忠義候府走動。

她只識得赫梓言一人,且…在她的認知裏他們除了同窗這層關系并不算得是熟識。茗渠遞了名帖給門上的小厮,那門裏人見是璟國公府來人态度立時變得恭敬起來,點頭哈腰的一路把書湘往赫梓言的住處領。

忠義候府果然氣派,沿途雕廊畫棟比比皆是,園子更有許多連書湘也叫不出名字的稀奇花朵。空氣中浮香隐隐,書湘不着痕跡地張望,被領至待客的正廳。

茗渠拎着帶來的幾件禮品跟着個穿戴齊整的婆子往別處歇息吃茶,書湘懷裏揣着個油紙包,裏頭是方才途經茴鮮樓時特為買的藕粉桂花糖糕。

她打聽過了,學裏旁人都說赫梓言歡喜吃這個。想要拉近距離,投其所好總是不錯的。

書湘坐下,很快有穿着齊整的小丫頭進來上茶,她掀開琺琅彩瓜蝶連綿葫蘆蓋碗嗅了嗅,裏頭碧玉一般的茶湯,是廬山雲霧。

書湘初時只是淺啜了口,可将近一盞茶的時間過去,她茶也喝完了,赫梓言還是不曾來。添茶的小丫頭再次進來的時候書湘忍不住道:“你家二爺果真在家麽?”

沒的讓客人空等着的道理,在不在家也要說清楚不是。那小丫頭似有為難,書湘又道:“若不在我便回去了。”

小丫頭忙道:“回爺的話,我們三爺才在書房裏作畫,等閑是不許人打攪的,因此……”

她話未畢,廳前景泰藍三足象鼻香爐後繞出個人影來,寶藍色的直裰氤氲在袅袅朦胧的熏煙裏,一雙狹長的眼睛穿過細煙往正廳裏游移。

“噫,稀客。”赫梓言走近,揮手叫那小丫頭退下。他眯了眯眼睛,目光在書湘白淨的臉上略一尋睃,拖着尾音道:“也不知今日吹的是什麽風,倒把寧兄弟吹來了。”

書湘噎了噎,又聽面前赫梓言似笑非笑道,“你今日來,我倒歡喜的很。”

“……”書湘從座上站起來,做了一禮,斟酌道:“家父收到赫兄的畫十分贊賞,今兒我來是替父致謝的。”

第十九回

“哦,寧兄弟原是謝我來的。”赫梓言施施然在主位上落座,他支起手肘一手撐着下巴,修長的身形懶散靠在椅背上,“卻拿什麽謝我?”

微風吹送,書湘呼吸一口,空氣中依然是淺淺宜人的馨香。

在下首坐下,她斂神回複他道:“才帶來的禮物都叫赫兄家下人搬走了,你莫非沒瞧見麽。”

“沒瞧見。”話頭一頓,他微微側了臉,一副笑容宴宴的模樣,“對了,國公爺可喜歡我的畫?”

書湘擡手壓了壓眼角,怎麽她偏生覺着赫梓言這是在等着人褒獎他的表情呢?

也好,走動也不是白走動的。母親說了,人活在這世上誰也做不了神仙,人情世故不過如是。

書湘面上溫和地笑,在心裏略想了想,昨晚大老爺眼底的贊賞之色浮現在眼前,那代表爹爹是喜歡赫梓言畫兒的,于是她看着赫梓言誠心實意道:“赫兄的畫作是連皇上都贊不絕口的,父親自然也喜歡的緊,否則斷不會叫我前來相謝。”

“是國公爺使你來的?”赫梓言看着書湘,須臾自言自語似的道了句“該是這般”,暗想憑寧書湘自己怎想到來。

他的目光在書湘懷裏的油紙包上短暫地停留,吸了吸空氣裏那一絲熟悉的糕點香氣,視線就流連在她清素素一張臉上。

看不見眉目嬌嬈,看不見豔美冠絕,有的不過是光潔的額頭,巴掌大的臉,頭上發冠攏着絹絲似的烏發,穿一身略大的月白長衫子,如山如水的,恍似他書房案上方才那幅未盡的水墨畫,淡淡幾筆勾勒出的輪廓。

然而往底細裏瞧,赫梓言倒瞧着寧書湘更像個大姑娘裹在男式衣袍裏,清新且清新,眼波稍一橫過來,竟還分外的撩撥人,叫他心神都恍惚起來。

書湘吃他看不過,只好垂下眼睫,她也不是多麽臉皮子薄的人,一時想起學裏說她生得似個小倌的言論,更是氣不打一處升起。只是面上是不好發作的,她終究是為道謝而來,怎麽好話沒說幾句中途就大剌剌甩手而去,說出去也不像樣。

“赫兄畫技高妙,可是有什麽訣竅麽?”書湘主動起了話頭,正好她是真心好奇的,只是這話到底是随意說出口的,她自己也曉得作畫同寫字是一樣的,自然沒有什麽訣竅可言。

很有些人畫了一輩子也名不見經傳,也有些人年紀輕輕便博了美名聲。

“訣竅麽?”

首座上赫梓言嗤的一笑,沉吟着,瞧見書湘有一瞬湛亮起來的眸子。

他慢悠悠坐直身子,接着伸出了骨節勻稱細長的食指,很是巧妙地朝她勾了勾,“寧兄弟過來,我悄悄說訣竅與你知曉。”

書湘将信将疑,問題是自己抛出的,人家要回答了,自己不上前似乎說不過去。

她到底是抱着十足狐疑态度的,挪着步子站到他跟前,兩人之間還有一手臂的距離。光可照人的地磚上映出她半蹙着眉頭掩飾不住的糾結面色。

“再近點兒不成麽?”赫梓言開口,用的是類似于商量的語氣。唇畔卻漾着若有似無的笑弧,笑裏藏了幾分揶揄。

“我又不能把寧兄弟你吃了,你說是不是?”

“就不能好好的說話?”她有些惱,不過終究湊過去了,矮下身子大睜着眼睛把他看着,“赫兄請說。”

他唇角愉悅地一勾,從紅木嵌螺繥大理石扶手椅裏略略起身,以密友間咬耳朵似的親密姿态靠近她……

書湘只覺得他溫熱的呼吸勻勻地拂過來,鬓角碎發動了動,引起耳朵細細的癢。條件反射就想躲開,赫梓言卻一擡手握住她另一側的肩膀,語意淡淡的,“別動,若叫旁人聽見可怎麽好。”

誰會來聽,誰又聽得見?

赫梓言的靠近使得書湘僵直了身子,她感受到肩部他的指尖施力時傳來的熱熱的重量,此時此刻他又貼在她耳邊要同她耳語。呼吸推送,她起了一層的雞皮疙瘩,渾身不自在得想要拔腿就跑。

按說書湘現下是個男子,躲來躲去反倒招人疑惑。

可是她并不是男子啊,這樣的意識像是驟然被人喚醒了似的,在她身體裏複蘇,如火如荼燒得鮮明強烈起來。

“你倒快說才是!”書湘不曉得赫梓言在磨蹭什麽,額角虛浮了一層薄汗,呼吸鈍鈍的,眉眼都變得朦胧。

赫梓言悶悶地笑起來,遠遠看去他如同埋首在書湘的頸項間似的。

滿眼是她烏黑柔亮的發,視線偏移,赫梓言若有所思凝住書湘的耳垂,色澤應是粉粉的,他卻瞧出了晶瑩的味道,想象中應同他最愛吃的藕粉桂花糖糕一般兒香軟。

聽書湘催促,他便徐徐地別開眼,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開口道:“這俗語說得好,要想有建樹,需得先拜個好師傅。”

“——就這?”書湘顯然不能接受赫梓言這樣一句話,且哪裏有這樣的俗語,反正她是從未聽過的,“是你自己編造的罷,那麽赫兄師從何人?”

見書湘距自己遠遠站開,赫梓言不動聲色理了理前襟,把狹長的眉眼一吊,“你不曾明白我的意思,”他摸了摸鼻子,語聲慢慢,“比起我曾拜誰為師,寧兄弟竟不覺着自己身邊正缺個能指點你畫技一二之人麽?”

“不覺着。”這話書湘說得斬釘截鐵,一絲一毫的猶疑也沒有。

她掃了赫梓言一眼,這家夥分明是不懷好意,平白他做什麽要指點她畫畫,保不齊他是個龍陽君,難保不是在打她的主意。

莫說她不是個男人,便果真是個男人,也不要和他好。

世家大族裏腌臜事最是多,如今又時興富家子弟豢養男寵,書湘卻不待見的很,她又掃赫梓言一眼,這一看之下眉頭幾乎是立時扭了起來,“赫兄你,你做什麽要解腰帶啊??!”

“寧兄弟難道沒聽過‘敞開肚子吃’的俗語麽。”赫梓言一本正經地道,當真把腰間那條雲紋花樣的腰帶松了松又系上。他指了指書湘擱在寶瓶刻絲椅褡上的油紙包,淡色的唇微抿着,壓着聲音道:“這藕粉桂花糖糕難道不是給我的?”

書湘木呆呆盯着他勁瘦的腰,好半晌才緩過神來,順着他的視線見到那油紙包才想起自己的初衷來,就一面笑着拿起油紙包一面解釋,“畫畫兒講究的是天分,赫兄弟資質佳,是這麽兒樣的好人才,我卻自知自己是個蠢笨不堪的,注定了于繪畫上毫無造詣,怎麽敢耽誤你的功夫。”

說着已經把油紙包放在赫梓言身側的小方桌上,赫梓言“唔”了聲,點點頭,修長的手指挑開油紙包探頭朝裏頭看,“你說的是,便是教了你,你也學不會。”

書湘唇邊的笑意發僵,很想抓起油紙包糊他一臉。然而赫梓言說完那句話,他那張又挑剔又苛刻的臉上卻躍起些生機勃勃的神氣,涎着臉面朝她,“嗳。寧書呆,既是來致謝的,索性做到底,如何?”

書湘警惕地看着他,“又想做什麽啊。”

“你喂我吃罷。”他靠在椅背上,一手垂下搭着扶手,“适才畫畫扭傷了手,這會子疼得厲害。”

書湘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說畫畫扭傷了手?他以為他是誰,唐伯虎?也不知方才用那只“受傷”的手捏住她肩膀的人是哪個,明明有的是把子力氣,鉗得她肩膀疼呢……

這檔口,他空出來的那只手随意就握住她的手腕子,“你過來,又站這樣遠。”

書湘被燙到似的慌得一把甩掉,她連退幾步拍了拍袖子,瞪着眼睛看赫梓言。他也看着她,手上空落落的。

“赫兄不要會錯意了,”書湘啓唇,思想紊亂不能集中,她舌頭打了結似的,語塞地指指自己,又指指赫梓言,“你我是同樣的性別……你需得知道,我…我比較喜歡女人……!”

比較喜歡女人?

赫梓言眉心攢了攢,指尖點着太陽穴,聽書湘說了句“告辭”,在他餘光裏逃也似的快步奔出去了。

過了好一會兒,正廳裏響起赫梓言低低的咕哝聲,“……真跟個女人似的,不過調|戲他幾句就甩臉子走人。好沒意思。”

恰逢門裏進來一只通身雪白的貓,喵喵喵不停叫喚着,一躍而起跳上了小方桌,嗅了嗅香噴噴的油紙包,看着他越發殷勤地喵喵叫嚷。

暮色起,窗外有風吹葉動的沙沙聲。

赫梓言寡着臉,揪着白貓脖子後頸把它拎起來,四目相對,他陰恻恻地笑,“跟寧書湘似的,不懂得察言觀色的小東西。”

說罷立起身,揚聲喚了來信兒進來,“給爺把這肉球丢出去,看着心煩。”

“三爺,這,這不好罷——”來信兒接過那一團肉,心話兒,這可是太太屋裏的‘毛球兒’,就這麽着扔出去不得摔死啊。

赫梓言斜了來信兒一眼,冷哼一聲揚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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