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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就在來信兒躊躇的功夫,冷不丁見三爺又折了回來。

只見他腳下生風一般徑直走向小方桌,拿起上頭油紙包聞了聞,眉眼迅速松弛開來。

“爺,這白貓有個名兒叫‘毛球兒’,”來信兒提醒着,“毛球兒是太太屋裏養着的,您不記得了?還是去年冬日裏宮裏頭皇後娘娘着人送來的,說這東西乖巧,特為給太太解悶兒玩的。”

第二十回

話說書湘疾步出了忠義候府,春日裏傍晚的景致是極好的,她仰首望望橘子黃的天際,落日緩緩低垂,天色眼見着就黯淡下來。

再低頭瞧瞧自己的手腕子,她臉色漸漸就不大好。

在赫梓言眼裏她是個男人,她自己又何嘗不是個“男人”了?兩個大男人,怎麽好動手動腳的,今兒弄得這樣,往後還怎麽處?他竟再不要往學裏去的好。

書湘怔仲間立在侯府門口,臉上一時黑得像個鍋底,一時又泛出點惘惘的神色,颠來倒去在心裏尋思,想得腦袋裏亂糟糟的一團漿糊。

茗渠打門裏出來的時候書湘也沒發覺。

茗渠含笑向送她出來的小厮道了聲謝,轉身望見書湘的背景。小跑着下了一級級臺階湊到書湘跟前,出口的聲音忍不住帶了點兒埋怨,“二爺也真是,您出來怎不叫上我,不叫我出來,我豈不是坐穿了椅子也等不着你人?”

書湘沒心思同她羅唣,眼睛掃着周遭,随口道:“那這會子你怎生出來的,他家怕你坐穿了椅子趕你出來麽。”說話間瞥見她們府裏等候的馬車,也不等茗渠說話就走過去。

茗渠心下原就狐疑,這會子更是瞧出她家姑娘不尋常的地方,先頭不打聲招呼就走人,現下臉上還微微一點兒薄怒嗔怪的模樣,怕不是……在裏頭同赫三爺鬧不快了不成?

不能夠啊,赫三爺不是對她們姑娘存了那份心思嘛。按說兩人應有說有笑相談甚歡才是,再不濟也該由赫三爺送着到門口啊,便不到門口多少也該讓底下人送出來才是,這卻是哪門子的待客之道?

書湘踩着腳凳順當進了車廂裏,很快後頭茗渠就跟上來。她認真計較起來,想了想道:“……是在裏頭,赫三爺和二爺說了什麽不曾?”

茗渠問這話時心裏發虛,可別叫赫三爺給她們姑娘傾訴什麽衷腸了,她們姑娘是死腦筋,一條道兒走到黑的性子,她要是覺得自己受了輕視受了侮辱,能不吭氣兒坐上一整日,老僧入定似的叫人着慌。

書湘睜開眼睨了睨茗渠,她坐上馬車後心裏就靜下來了,她想赫梓言這事兒也沒什麽可糾結的,有龍陽之好的是他又不是自己,他便是再在心裏把她同小倌比較也不與自己什麽相幹,往後遠着點也就是了。

“倒也沒說什麽。”書湘淡淡笑了笑,閉上眼睛靠着車壁出神。半晌兒幽幽道:“也不曉得老太太平白無故怎麽要把弟弟放在自己身邊了,怎麽看怎麽像是挖牆腳,我又不是個真的……”她抿抿唇,面上攏着愁雲,耷拉着眼睫道:“沒了弟弟傍身,太太日後可怎麽好,也不知是不是老太太瞧出什麽了?”

茗渠聽她這樣說也郁郁起來,倒把先前問的事抛到了腦後跟,打着精神說道:“這不能夠,依着我說,老太太這回仍舊同往常一樣的心思,她就是瞧咱們太太和付姨娘争小三爺,她老人家閑着也是閑着,插一腳進來給太太找點晦氣罷了。”

聲音低了低,怕被外頭駕車的車把式聽見,“太太把二爺身份捂得嚴嚴實實的,二爺自己也小心,這麽些年老太太都沒瞧出來,沒道理這會子巴巴兒把小三爺弄去是為這事兒。”

書湘唔了聲,也覺得有道理,挑起車廂一角朝外頭街道上看看。

外頭人來人往的,她偏着頭不禁去想,會不會每張平靜面孔下都有一兩宗洶湧而不足為外人道的秘辛?只是藏掖的好,別人才不知道。

風鑽進來吹得她頭腦清明,書湘定了定神,“你說的是,我不該自己吓唬自己。”

老太太許是寂寞了呢,人上了年紀喜歡小孩兒,也是尋常事。

……

這時候書湘還沒到家,韶華館裏卻亮堂堂的。

慈平起身給二姑娘杯盞裏續了茶水,笑笑道:“往常二爺這會子多是在家裏用功的,今兒是老爺叫去忠義候府辦事去了……”她一頭說,一頭不着痕跡地打量,見二姑娘眼睛紅紅的,憋着淚觑了自己一眼。

站在門口的蔓紋見狀忍不住勸寧馥瑄,她是爽快人,聲音裏透着分幹淨利落,直言道:“要我說,姑娘也該拿出做小姐的氣派來,您就是平日唯唯諾諾慣了,這才叫底下人瞧扁了。大姑娘的不是原也不該由我來嚼說,這麽着,橫豎二爺還沒回來,您要不先回去,等爺回來了我們再差人告訴你去。”

她這麽說,聽在寧馥瑄耳中倒似流露出幾分輕視的意思,寧馥瑄看她一眼,沒做聲。

慈平瞧這位二姑娘平日不聲不響的,其實也不見得是個沒主意的主兒。真沒主意,也不會一次兩次的跑來她二哥哥這裏訴委屈。

慈平朝窗下的麝珠打眼色,麝珠會意,上去拉了蔓紋往外邊走,出了簾子到了屋外小院裏才道:“你沒瞧見二姑娘哭得這麽樣?我瞧着等不到二爺回來是不會走的,你又不是看不出來,說這話不是叫她難堪嘛。”

“我何曾說錯了?她一有事就來找咱們二爺,我們自己還一攤子事理不清呢!”蔓紋有意拉高了音量,偏頭看着绡紗窗上模糊透出的兩個人影。

“哎喲我的姑奶奶,快別說了!”麝珠捂了蔓紋的嘴,“她再不得意也是府裏的小姐,咱們做丫頭的終歸是下人,沒個提防萬一哪一日她在太太跟前嘀咕上一句兩句的,到時候還是咱們吃虧。”

麝珠又拉着蔓紋說了一會兒,曉得她不喜歡二姑娘便也沒叫她進去,“你不待見二姑娘就到門口守着,瞧天色二爺該回來了。”

蔓紋朝院門口望一眼,扭頭時麝珠已進去了,她嘆口氣,走到院門口挨着檐下夏日時擺着的涼榻躺下。

迷迷糊糊之際聽見有敲門的聲音,一聲一聲有規律的,蔓紋一個打挺坐起來跑過去拉開門闩子,“是二爺回來了?”

“嗯,肚子都餓了。”書湘在外頭寥寥地應,一面進得門來。身後茗渠借着檐下搖晃的燈籠光閃了蔓紋一眼,“怎不是小丫頭們,卻是姐姐親自在這兒守着門?”

蔓紋朝正屋方向努努嘴,“是二姑娘來了,”又跟上書湘的步子道:“二爺餓了,我叫丫頭們把溫着的飯食端進去。”

書湘卻拉了拉她袖子,拿眼神問她屋裏怎麽回事。

蔓紋停住腳,話匣子就開了,“還能為什麽,二姑娘也不是今兒第一遭為大姑娘的事兒來了,也不知近來怎麽冤家似的甩不掉了。其實源頭還在大姑娘身上,聽說是因前幾日太太把小三爺抱進正院裏,付姨娘百般求了沒用處,轉而叫她親閨女大姑娘幫着在太太跟前說說情兒。

您也知道,大姑娘雖說是付姨娘親生的,我們瞧着她們卻一直不大親近,大姑娘聽了這事兒明顯是不願意的,一來二去的就同付姨娘鬧了別扭,臉紅脖子粗的把付姨娘從她含煙館院子裏直趕到門上,事後沒兩日老太太又使了唐媽媽到太太院子裏抱走了小三爺,付姨娘氣不忿,孩子到了老太太屋裏就更難要回來了,暗下裏就怨是大姑娘不肯出力,才落了這麽個結果……”

“因此上,是大姑娘不稱意了就去找二姑娘麻煩,我說的是不是?”茗渠接口道,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饒是這般二姑娘卻上咱們這兒哭什麽來,往後嫁了人在那邊受了氣也跑回娘家來麽。”

“誰說不是呢,我才同二姑娘說二爺沒回來叫她先去,誰知她不知是沒聽着還是裝聾作啞,這會子還在屋裏哭呢!”

茗渠和蔓紋的想頭是一樣的,兩人邊走邊說着,上了臺階快到正屋前了也毫不避忌。書湘聽得心煩,擺了擺手道:“都少說兩句,二妹妹不順意了來找我也是人之常情。我是做兄長的,總得照應着妹妹。”

茗渠和蔓紋對視一眼,眼中皆是無奈。她們姑娘總不自覺拿自己當個哥兒,什麽照拂妹妹,自己都快成過江的泥菩薩了,還有閑情管別人閑事呢,天知道到時候誰又來幫襯她們。

“二爺說的是,我叫底下人把飯食媏進去。”蔓紋說着往走廊另一頭走,茗渠給書湘打了簾子,嘴裏道:“二爺進去,我去書房歸置歸置。”她也是打小扮作男子,畢竟不是貼身伺候的丫頭,不方便進去。

書湘沉默着點點頭,屋內光線照亮她半邊臉頰,顯得輪廓深邃邃的,忽叫住茗渠吩咐道:“你上太太屋裏瞧瞧,告訴一句我回來了,再看看太太好不好……明兒休沐,我陪着太太一道在老太太門口等。”

老太太年紀一大把了,還跟個孩子似的犟脾氣。

當初原就是她有錯在先,媳婦肯下氣兒低頭,這會兒她就應該順着臺階下來,甭管心裏怎麽想,好賴讓大家面子上都過得去,如此也好團團融融地過日子,老爺也不用為家裏事煩心,不是很好麽。

茗渠應了低着頭走了,書湘卻立在門檻前朝大老爺的書房方向張望,她也不曉得大老爺今兒歇在哪個姨娘屋裏,總覺着畢竟大太太對老太太作出讓步了,她爹就該記起妻子的好才是。

“二哥哥?”屋裏垂淚的二姑娘看見哥哥定住身形站在門邊,抹了把眼淚喚他。

書湘收回神思舉步進屋裏,臉上有了些笑模樣,“二妹妹來了,”她叫福身站起的寧馥瑄坐下,話音是敞亮的,接過慈平遞過來的茶盞呷了口,徐徐道:“你的事我都聽蔓紋說了,叫我怎麽說你好——”

寧馥瑄紅了眼眶,看着書湘切切道:“我知道是我自己沒用,二哥哥三番兩次的幫我,太太也知會了底下人,那些管事的再不敢随意克扣姨娘和我的份例…我原不該再找哥哥,可是大姐姐她稍一不順心就來找我的不是,我說不過她——”

“說不過誰?我瞧你現下不是很會說話!”大姑娘人未到聲音先至,屋裏幾個都被她發尖的音調唬得心頭一顫,簾子轉瞬間就被掀開,寧馥煙一張漂亮臉蛋暈紅着,這分明是氣出來的,沒好氣道:“寧馥瑄,你這是長本事了?咱們姊妹間的事你做什麽回回鬧得二弟知道,二弟是做學問的人,回頭叫太太曉得你拿你這些雞零狗碎的事兒打攪二爺,看有你好果子吃!”

書湘這還是頭一回見識到大姐姐這副厲害模樣,往常她在自己和母親跟前都是逗趣兒笑容和熙的,沒曾想這會子這麽吓人,倒應了人常說的“兇悍的女人是老虎。母老虎”。

麝珠給震住了,慈平卻陪着笑臉道:“這是大姑娘來了啊,二爺碰巧剛回來呢。”

寧馥煙瞅見端坐着的書湘臉上銳利的神色為之一收,變戲法兒似的,她笑起來,“二弟回來了呀,可吃過了?我讓大廚房做了些你愛吃的糕點,我叫她們拿進來。”

“不用了,蔓紋就快把飯食端來了,用多了大晚上的怕不好克化。”書湘客客氣氣地婉拒了,寧馥煙聞言倒似是她意料之中似的,在邊上落了座,和書湘說起話來。

“我今兒一早在太太屋裏陪了大半日,老太太這麽做實在是過了,太太都放在身邊了,她老人家卻橫一腳進來,到底不大好……”

書湘應着,心裏又不安寧起來。面上卻淡淡道:“老太太是長輩,咱們做小輩的私下裏說她的不是也不應該,”說着又一笑,“大姐姐有心了,虧得你在母親跟前說笑逗趣,我卻不能時時常伴着。”

“二爺這麽說豈不外道了?在我心裏太太和弟弟就是最親的人。”她這麽說也算是出自本意,內宅裏讨好了大太太日後才有好出路,嫁了人靠的就是娘家兄弟,不還得指望這唯一的弟弟。

她們一徑兒唠家常似的,旁邊寧馥瑄卻不自在起來,起先她還怕着突然進門來的寧馥煙,這會兒見她同書湘聊得火熱,她眼淚就淌不下來了,支吾着動了動唇,幾次都沒j□j她們話裏去。

正巧蔓紋領着一排丫頭捧着食盒進來,書湘餘光裏瞧見,摸着肚子道:“你們瞧,我到這會子才用晚上飯呢,倘若不嫌棄就添兩副碗筷,都坐下陪我吃罷。”

這是客套話,兩人都聽得出來,寧馥煙起身斜了寧馥瑄一眼,“我可去了,你是繼續在這兒還是一道走啊?”

“自然是要回去的,”寧馥瑄屈膝朝書湘福了福,“二哥哥慢慢用,我先去了……”

寧馥煙打眼看了下二弟神色,彎着唇角略一福,“那就不打攪二爺了。”書湘看着蔓紋挨個兒從丫頭們端着的食盒裏把菜盤子往桌上擺,輕輕颔首,眼風卻跟着她兩個袅袅的背影。

門簾子晃了晃,大姑娘、二姑娘都出去了,沒走幾步的光景,大姑娘的聲音穿透夜色傳進來,“再不要讓我瞧見你這副模樣,往後嫁了人也這般兒?我是你姐姐,不過說你幾句值當你哭天抹地跟個淚人兒似的,還特特跑了二爺這兒告我的黑狀來!咱們家不興這個,有什麽明刀明槍的來,當面鑼對面鼓咱們把話說清了——”

大約是走得遠了,大姑娘的聲音漸漸不可聞了。

屋裏只有淺淺的衣袂摩擦聲,不一會兒小丫頭們都打發了退出去了,屋裏只剩下書湘和三個近身的大丫頭。

書湘托腮看着慈平往瓷白的小碗裏盛米飯,她盛了小半碗放在書湘跟前,“早過了飯點,姑娘這會子用一點不至于下半夜餓肚子也就是了。”

又給書湘盛湯,視線往绡紗窗外看着,“二爺不管這事是好事,橫豎大姑娘、二姑娘不對付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偏幫了誰都是傷了彼此的情分。”

往常慈平說什麽蔓紋總是要反着來幾句的,今兒這話她倒聽進去了,附和道:“你說的是,且姑娘往日幫二姑娘的地方已經不少了,人活這一世,到頭還是要靠自己,誰還能幫誰一輩子呢。”

書湘緘默着,擱下箸兒,拿起碗抿了口熬得白綢的魚湯,計較着道:“我今兒是實在沒心思同她們周旋,大姐姐往常固然有不對,畢竟她在太太跟前能叫太太高興,就這我也不能太掃她的臉。二妹妹是老毛病了,我心裏是憐她的,就像蔓紋說的,她不能一輩子指望別人來幫襯,況且我這裏眼瞧着就是一場風波,實在懸心。”

話題停在這兒就不好接口了,慈平幾個對望望,都不知道怎麽勸解,說什麽也改變不了書湘女扮男的事實。

直到麝珠“咦”了聲,看着茗渠進來了,“你這會子怎的來了?”

茗渠才從黑暗裏進來,适應了一下屋裏的光線才道:“二爺叫我往太太屋裏瞧瞧去,”又上前幾步看着書湘回道:“爺今晚當睡個安生覺,我過去的時候門上婆子不叫進去,說是老爺宿在裏頭,我同她胡凱了幾句,才知道原來今兒大老爺下朝後早早地就家來了,晌午飯也是同太太一處吃的,到晚上順便就留下了。”

“果真麽?”書湘眼裏聚起璀璨的光亮,父親母親在一處呆了一下午,說幾車話的時間也盡夠了,有什麽心結可都解開了罷。

真好,她“吸溜溜”喝光碗裏的魚湯舔舔唇,托着下巴笑問,“還掃聽到什麽沒有?”

茗渠想了想,在掌心一錘道:“是了,還聽說明兒太太要往宮裏見貴妃娘娘去,是老爺帶的話兒,說是,二爺也要随着一處去的。”

第二十一回

事事都能逞心如意那就不是過日子了,第二日書湘起了個大早,穿戴齊整後去大太太屋裏請安。

春日的清晨連風裏都洋溢着醉人花香,和風霁日的,要多舒心有多舒心。禧正院裏也露出和平日不一樣的氣氛來,到底有大老爺在感覺就是不同。

大老爺和大太太正在次間用早上飯,桌上是清淡的吃食,枸杞粳米粥,吉祥如意卷,竟還有一盤藕粉桂花糖糕。

書湘見了大老爺就變得很老實,乖巧侍立在一旁,垂着手臂在身體兩側,只是忍不住不時地打眼去瞧着父母。

她心裏說不出的滋味,有多久沒這麽着了?

這才像是一家人。

大太太疼女兒,叫大丫頭霜兒扶她坐下,起身親自盛了一碗粥給她,臉上紅光滿面的。大太太昨夜同大老爺可算是有了實質性的進展,日子仿佛回到了她才嫁進國公府那時候,雖不是恩愛非常,倒也琴瑟和鳴,相敬如賓。

觑了大老爺一眼,大太太試探着道:“咱們湘兒今年十三歲了,只是可惜了這麽些年我膝下也沒個女兒……”

書湘一聽才咽進喉嚨口的那口藕粉桂花糖糕差點堵在嗓子眼,她吊着心偷眼瞧了大太太一眼,又去看大老爺。

爹爹是文質彬彬的俊俏爹爹,即便是吃飯那也是斯文優雅的,他拿着瓷白的湯匙舀了舀碗裏糯香的粥,表情淡得好比一陣清風,開口是疑惑的聲氣,“女兒?”

大老爺慢條斯理吃一口粥,慢慢咀嚼着,他應當是想到了什麽,微蹙了蹙眉頭道:“女兒已是夠多的了,太太還想要個女兒麽?”

大太太雖也料着大老爺會是這樣的反應,她保養得宜的臉上卻還是露出些許尴尬,書湘沒能是個哥兒,這或許是大太太打書湘落生起的前十三年乃至餘生都将承受的精神壓力。

牽了牽嘴角,她笑得有些讪讪的,“那幾個丫頭我自是打心眼兒裏疼惜的,只是……嗐,我說這個做什麽,不過信口一提,老爺只當我胡言亂語罷了。”

可不是胡言亂語麽。

大老爺拿湯匙在碗的邊沿“铛铛”敲了兩下,打量着恨不能将腦袋埋進脖子裏的兒子一眼,玩笑似得口吻道:“你瞧咱們湘哥兒,生得這唇紅齒白模樣,倒活像個女孩兒家似的。這冷不丁一錯眼,還真是雌雄難辨。”

他的視線從書湘低頭間露出的凝白後頸上挪開,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大太太,心裏升起一股不清不楚的感覺,這感覺來得突然,叫他沒來由的不安心。

大老爺撂開湯匙後背向後靠去,緩了緩才對大太太說道:“既然一會子你們往宮裏去,今兒就不必到老太太那裏碰釘子了。母親向來是那個性子,再不能改的。”

大太太稱是,書湘也點頭,歪着臉瞧爹爹的側臉,一雙眼睛裏既是崇拜又是向往,微卷的眼睫緩慢地顫,一個不留神就同大老爺橫過來的視線撞在一處。

書湘額頭上光致致的,大老爺瞧着她微微上翹的眼角下清澈如許的眼波,視線一時竟不能移開。

他心裏又不安定起來,偏開視線面向大太太道:“如今貴妃娘娘同皇後娘娘的關系不比往昔,你們今兒在宮裏難免遇上皇後。太太是明白人,我也不消多說,你自個兒當曉得如何應對。”

說到皇後時大老爺語意裏有一瞬的遲緩,書湘似懂非懂地聽着父親的話,幾次鼓足了勇氣想說自己要麽就不進宮裏去了。她瞧着父親權衡再三,到底是沒敢說出口。

吃飯間陸陸續續大姑娘、二姑娘同幾個姨娘也來請安了,今兒沒什麽事,大太太因要進宮見貴妃姐姐,沒一會兒就把她們打發回去。

大老爺自去上朝,書湘就坐在大太太下首聽母親處理家事。

要說理家管事,頭一宗就是把管事婆子們收在麾下,使手段也好,恩威并濟也罷,務必使她們服服帖帖的,曉得這家裏誰說話有分量,不這麽樣,管事們辦起差事來渾水摸魚完全沒個忌憚,底下人就更不成器了,長此以往,這偌大的宅院從裏頭就要腐壞起來。

大太太時不時總将些掌家理事的條理梳理給女兒知道,她統共這麽一個女兒,又覺得對她不住,因此才總惦念着把該教她的教她,至少女兒将來到了夫家能比現下通透精煉。

書湘看着大太太問管事們話,上下眼皮難分難舍直打架,強撐着精神等到結束了,大太太進屋裏換了身衣裳,上頭是青緞子珍珠扣對襟旋裳,下頭是暗色的裙子,頭上按部就班梳着發髻,一只碧玺雕花簪斜裏插|進去,簡單又貴氣。

“娘親怎麽樣都好看。”書湘撐着下巴眼巴巴看着,大太太笑着在她鼻子上刮了刮,又想起女兒穿女裝的模樣,不禁有些出神,默了半晌,唇邊挽着笑紋牽起她往外走。

……

老皇帝喜歡薛貴妃給自己生的小皇子,老來得子總有說不出的歡喜,薛貴妃在後宮如日中天,除了皇後便是她。

書湘跟在母親身後,行走在陰涼縱深的宮牆甬道之間,心中不自覺生出肅穆的感覺來。耳邊只聞得宮人們壓輕的腳步聲和衣袂摩擦之聲,不仔細辨別幾乎聽不到。

明黃的琉璃瓦在驕陽下熠熠生輝,宮中人進出來往像沒有呼吸的幽魂,他們經過你身邊也很難察覺到,眼稍掃過去時,宮人們早已退在一旁低垂着首讓出路來。

書湘深深地吐納一口氣,她是在皇宮裏住過一段時日的,雖然那已經是很多年前。路到底還是識得的,她瞧見大太太挺直的背影,還有站在大太太身旁奉貴妃之命前來引領的掌事宮女,模糊間覺得眼熟,興許小時候是見過貴妃姨媽身邊有這樣一位宮女的。

進了薛貴妃的寝宮,宮人領了她們進入偏殿裏。

書湘給薛貴妃請安,這些宮廷禮儀她都是熟稔于心的,大太太和薛貴妃畢竟是親姊妹,宮人上完茶出去後薛貴妃就和妹妹挨在一處坐了,就和在閨閣中那時一樣。

薛貴妃畢竟是這樣的年紀了,笑起來眼角有絲線一樣的細紋,只是滿身的華貴雍容将她層層疊疊包裹,到了她這個年紀,美貌已經不是衡量一個女人的唯一标準了。

書湘站在一邊聽薛貴妃和大太太說話,她們談話起初無非是小皇子的諸事,并不避忌她,過了一會兒,薛貴妃湊在妹妹耳邊說了句什麽,惹得大太太臉色倏的就變了。

“這怎麽……可能?”大太太抓住薛貴妃的手,薛貴妃反手握了握她,尖利殷紅的護甲像是要戳進人肉裏。

“我的好妹妹,我的話你如今也起疑?”薛貴妃說起話來慢悠悠的,十分婉轉的語調,書湘立在一邊擡眼觑她們,不曉得是怎樣的事情能讓母親驚疑成這般。

大太太怔怔的,嘴唇蠕動幾下,“姐姐今日召我入宮就是為說這個?”她心裏惶惶的,瞧了底下女兒一眼,強做出笑模樣道:“湘兒先出去轉一轉,我…我同你姨媽有話說。”

書湘是機靈的,知道長輩間有些話是自己聽不得的,大太太是要支自己出去。遂應了是,退步走出偏殿。

殿外陽光豐盛,碎金一般流瀉在屋檐瓦角上,書湘眯了眯眼睛,信步走出薛貴妃的宮室。左右望望,甬道兩頭寂寂的,眼前的宮牆向外延伸,仿佛沒有盡頭一般。

突然耳邊響起一陣潦草的腳步聲,書湘偏頭看,只見一個拿着拂塵的宦官朝自己跑過來。這太監好生面熟,書湘凝目瞧着,一時間倒沒認出來。

那太監在書湘跟前站定,拂塵尾巴蕩阿蕩的,他抹了抹額間的汗,“奧喲,老遠就瞧見您了,我可算是沒認錯!”

書湘退後一步,上下仔細打量他,冷不丁笑出來,“是秦公公啊,您瞧我,年紀還沒大眼神就不好使了。”

“這不打緊,您是貴人,我們這樣的身份勞您記得已經是祖墳上冒青煙了!”

秦太監說話向來沒個邊際,按說他是皇後娘娘近身伺候的人,在這內宮裏的地位權氏非同一般,混到他這份上何況是對書湘這樣一個還沒當上世子的爺們,便是面對着朝中大臣及一幹低等宮妃們,也只有旁人讨好他的份兒。

書湘不把這秦公公的話放在心上,卻一直想不通他為什麽總是高看自己一眼似的。

皇後和她親姨媽薛貴妃都快要到撕破臉的田地了,秦公公是正宮皇後娘娘身邊的得意人,對自己卻是這樣的态度,過去也就算了,如今還這般就叫人摸不着頭腦了。

書湘陪着他笑,“公公這是往哪裏去?”她後頭就是薛貴妃的寝宮,秦公公別是奉皇後的命找薛貴妃來的。

“找您吶!”秦公公笑得眼睛成了一條眯縫,見牙不見眼的,“專程來找您的!”

書湘大為不解,曲着手指頭想點自己,又放下了,随着秦太監沿着宮牆走,試探問道:“是皇後娘娘找我呀?”

秦公公眼風一旋,“二爺昔日在宮裏頭常往我們娘娘處走動的,如今好容易來一次,怎麽有不去請安的道理?”

他意有所指說着,書湘看着他的笑臉,心裏突的一跳,幸而她定的下心來,也學起別人插科打诨那一套,“公公說的是,您瞧我這不是剛來麽,才我站在宮門口就想着一定要給皇後娘娘請安呢,娘娘對我照顧有加,我就是不見我親姨媽也不好忘記娘娘的恩德不是。”

這話說的動聽,秦太監笑裂了嘴,拂塵甩了甩搭在另一條手臂上,轉過一個彎,他唠家常似的道:“當初若不是發生那檔子事,二爺也不至于回家去了。不是我這沒根的信口胡說,皇後娘娘是打心眼兒裏喜歡二爺您呢,就是殿下忒不懂事些——”

這裏說的殿下指的是太子,書湘可不敢在背後說太子殿下的不是,誰讓人家是太子呢,不出意外就是将來的儲君,她一個女扮男裝連爺們兒都不是的小女子,可不敢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上趕着報複人家。

“太子殿下那時年少,他是無心之失。”書湘公式化地笑,唇角上揚的弧度都是固定的。說着昧了良心的話,她想真心笑也難。

秦太監不在意,仍是興趣盎然同她一路兜搭,兩人很快進了皇後居住的寧坤宮。

進了宮門兩人自發都不說話了,書湘張望,不愧是正宮皇後的所在,到底比貴妃姨媽的寝宮來的講究。這處宮室規模盛大,放眼瞧了是一派天家的氣象,那些花紋長廊處小而精致的細節尤其使人目眩恍惚。

長了些歲數再次置身這裏,連感受都不同了。

“您發什麽呆啊,娘娘在屋裏等着呢。”秦太監操着閹人慣有的尖細嗓音提醒書湘,她“嗳”一聲,趕走幾步追上去。

暖閣裏光線正好,半是明媚,正中間熏籠裏吐出一條條柔媚的香霧。

皇後端坐在黑漆鋪猩猩紅坐墊的扶手椅上,手上托着一盞茶,她一手捏着茶蓋兒,撅唇輕輕吹着,精致的面容氤氲在茶霧後。

皇後不是當今皇上的原配,元皇後是她娘家的親姐姐。元皇後死了,忠義候便把最小的妹妹送進宮填補正宮空出的缺。

認真論起來,皇後這才三十出頭,比薛貴妃和大太太年紀都輕。

垂地的湘簾稍稍一動,皇後擡起眼睑。簾外秦太監高聲道:“娘娘,人到了。”

綿綿的香氣從湘簾裏傳出來,書湘不敢擡眼,遙遙朝裏頭人作禮,“書湘給皇後娘娘請安。”

清晰明細的嗓音透過湘簾搖曳生姿似的晃到皇後耳邊,皇後啜了口茶,視線惘惘地落在那片簾幕上,停了一會兒,朱唇輕啓道:“進來罷。”聲音是柔婉纖細的。

湘簾邊上一左一右兩個小宮女忙打起簾子,秦太監侍立在外頭,書湘擡步徐徐地走進去,在正中的位置上站定。

暖閣裏紅木格子窗外一縷陽光透進來,晃得人眼暈,皇後看見那道光束縱橫百折映照在下首人面上。

書湘臉頰上逐漸有細暖的暈紅洇開來,雪膚花貌的一張臉,耳垂凝白透致,束起的發間落下一兩縷細發耷在耳邊,攏着光,面容更顯得楚楚,不是什麽驚心動魄的美,卻在無聲無息間叫人心折。

皇後阖了阖眼,不錯,這孩子記憶裏便是這麽副秋水伊人的相貌,隔了有幾年了,如今瞧着還是這麽着。

……她父親倒不是這麽樣的容貌。

皇後側頭模糊地回憶,她彎彎唇,心頭有一息的澀然。

“別拘着。”皇後道,她擡擡手賜座,立時有心腹宮人搬了椅子上前。

看着書湘從從容容坐下,眉宇間那份情态當真令她感懷,她一個不慎呢喃出聲,呓語似的道:“你這眉眼,同你父親真是很相似……”

“娘娘?”書湘進來這會兒是直到皇後說了這句話才擡眼,她有些驚異,年紀輕不懂得藏住心裏想的,就那麽直愣愣看着首座上金尊玉貴的人。

——皇後娘娘和她父親是,舊識?

皇後自覺失言,不能迎着那道視線,她低下頭吃了一口瓜片茶,唇齒間香香的,好像心情也好了許多。

書湘實在覺得今日進宮像是進入了什麽謎團裏,先是薛貴妃對大太太的耳語,那究竟是什麽,能使得一向鎮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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