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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個什麽?

且為了書湘大太太也不能允許寧家出事,如今的薛貴妃什麽事做不出來,因了小皇子她在皇宮枯竭的生命恍似一下子有了奔頭,鮮活得刺目起來。

第二十五回

霜兒掀了簾子進來,在熏爐裏添了把沉香,瞧見大太太歪在短榻上一動不動,只當她是睡過去了。

說來也怪,自打太太昨兒從宮裏頭回來便心神不寧的,一個晚上她守在外間榻上只聽見裏頭大太太烙餅似的翻身子,翻了有一整夜,估摸着是天微亮時候才睡過去,睡沒多久又起了,接着就處理家事,直忙到晌午飯吃過了,這會子才得休息。

霜兒輕手輕腳從床上拿過毛毯子蓋在大太太身上,孰料大太太眼皮動了動,忽道:“湘兒今兒沒去學裏?”

“倒是不曾去,”霜兒吓了一跳,想了想又道:“聽蔓紋說是二爺身上不大爽快,使了人往學裏去,順勢把後幾日的假一道請了。”

霜兒不曉得書湘是姑娘的事情,她只覺得當中有些緣由,以為太太聽到二爺不去上學多少該動氣的,沒想到太太一點表示也沒有,連二爺究竟身子上哪裏不适也不表示關心。

大太太側過身去,毛毯子歪了,霜兒忙重新為太太蓋好,見她不說話了便自覺退出門去。

霜兒一出去大太太就煩躁地扯開蓋在身上的毯子,她心裏急,卻不能在面上顯露出來,不好叫下面人看出端倪。

書湘的事橫豎已經這麽着了,如今是走一步看一步的趨勢。這已經是她心頭久懸未落的大石頭,千斤重。

大太太曉得這是自己給自己造的孽,想再多也沒法子。

倒是如今這事兒,大太太有心想提醒大老爺擺正自己的位置,他不想站隊,這有可能?

她自己是薛家嫁進來他們寧家的,這麽多年來外人看着薛寧早已是一體,大老爺便是想明哲保身也不能夠。

況且按照薛貴妃的說法,大太太曉得大老爺在這節骨眼兒上搞什麽中立的原因只怕不簡單,許果真是顧念中宮那位舊情人也未可知。

再就是書湘的婚事,大老爺不曉得書湘是個姑娘家,暫時還不曾考慮到她的婚事,這正是大太太想要利用的。

她原先的主意并不一定要讓女兒同自己娘家薛家結親,薛家富貴是富貴,自己也知根知底。人選上頭,宮中小皇子虛歲兩歲,實則一歲多的光景,不能做考慮的。這麽着看來,就只有大房的升哥兒了,旁的那些個再入不了她眼。

薛芙升好雖好,人品也齊全,只有一點,大太太蹙起了眉,她想到那先頭她待字閨中時就與自己不對付的薛大太太郝氏。她這嫂子八字和她不對路,性子也沖,可取之處在她看來不過就是會生兒子罷了。

過去大太太生怕女兒嫁過去受這惡婆婆的閑氣,現如今倒沒這麽多顧慮由着她挑挑揀揀了。

打定主意把書湘的婚事往這兒靠攏,大太太心定下來,書湘今年是十三歲,等到十五上頭辦個及笄禮,再晚明年必須把身份的事情吐露出來,屆時安安穩穩和薛家定下親事——她曉得薛母有把書湘嫁給自己乖孫兒的意思,如此薛家這頭事情辦起來都會很順遂。

要擔心的仍舊是大老爺。

大太太不能透露出自己是受薛貴妃要挾才巴巴兒的要同薛家結親,否則叫大老爺知曉她被親姐姐算計威脅只怕薛寧兩家情分更見少,她畢竟是薛家出來的,嫁出去的女兒無論如何只有娘家強盛自己在府裏頭才挺得直腰杆子,說起來,還多虧了如今薛貴妃得意,她這些年在國公府同老太太唱對臺戲底氣才足。

想到這裏,大太太又翻了個身,順出一口氣。只要女兒和薛家的婚事定了,大老爺再盤算着中立也辦不到了,她恨不能立時就找大老爺把話說清楚,薛貴妃是她親姐姐,幫助她的兒子登峰造極于他們國公府只有益處再沒有不好的。

中立是什麽,誰相信絕對的中立?不管大老爺因何而中立,到得最後若是太子禦極,薛府遭罪,寧府能全身而退?她不信。

想着什麽時候往娘家薛府走一遭,和母親把事情議一議,大太太眼皮漸重,将要睡着間猛聽見門外傳來付姨娘尖細的聲音。

大太太眉心打結,揚聲問了,外頭霜兒回道:“姨娘說是有話兒同太太說,我說太太這會子歇下了,她不聽,橫豎是要進來!”

門外付姨娘聽見裏頭傳出大太太的聲音忙跟着道:“太太好歹讓婢妾進去,且聽聽我說什麽,太太不會後悔的!”

她語氣篤定、言之鑿鑿,門外的霜兒一怔,卻想不通她有什麽可說給太太聽的,無非是小三爺的事。可小三爺這不是叫抱到老太太屋裏去的,要哭到那頭哭去不是更像哭對地方了?

“叫她進來。”

大太太坐起身子,整了整衣擺。倒要聽聽付氏有什麽要說的,這賤蹄子過去嚣張的很,如今生了兒子還沒捂熱就給連番地抱走,心裏不好受罷。

付姨娘果真就進來了,身上穿得很是樸素。大太太打眼瞧着,見她這些日子憔悴多了,沒來由一陣舒心。付氏行過禮後竟破天荒喊丫頭搬椅子叫她坐下。

付姨娘曉得自己身份,這方面她看得清,雖是大太太賜座,這當口上她也不敢造次,再三推拒了才挨着小杌子一角堪堪坐了。

“說罷,”大太太轉着手腕上翠綠欲滴的翡翠镯子,不欲同她啰嗦,開門見山地道:“你方才說必不叫我後悔,你倒是說說,怎麽個不叫我後悔?倘若說得不好,我只當你是成心來尋我開心——是在騙我。”

付姨娘打了個寒噤,不曉得今日大太太是哪裏不稱心了,往日雖也治下嚴厲,卻萬不會一上來就給人軟刀子吃。

幸而她确實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為了兒子,不惜出賣大老爺,她也在乎不得了!

遂從杌子上起身站近了,聲音低低道:“婢妾曉得老爺的一樁事,這事滿府裏除我外料着再沒有幾個人知曉……”

大太太笑,“老爺這事既如此機密,怎偏就讓你曉得了?”

付姨娘面色不變,看了大太太一眼,複低頭道:“卻是一次老爺酒醉了進我屋裏,醉裏說出來的話。我聽後咽進肚子裏,也不敢聲張,如今之所以決定和盤說給太太聽,實在是望着借此求太太一句話。”

“什麽話?”大太太不以為然的态度忽地變了,她端着面色呷了口六安茶,托着茶盅道:“你只管說便是,若你所言非虛,我許你個什麽也值當。”別是大老爺醉酒說出和中宮那位相關的事來,大太太垂眸,一絲銳利的冷光斜過眼角。

付氏若說出的是大老爺和皇後有首尾之事,就不能讓她活着了。

付姨娘再三斟酌着,“只求太太日後或可将小三爺許我自己養着……”

大姑娘雖是她親生,卻因自小是奶媽子帶着大的,沒在她身邊養到七歲就搬進她自己的院子裏住,因此并不與她親厚,付姨娘做夢都想自己帶大小三爺,如此日後才是真的有了指望。

“這不是問題。”大太太答應得頗為爽快。付氏活到幾日都不一定,答應她什麽都不是問題。

與此同時,書湘卻進了院子。

午後時間人本就懶散,忙活一上午院子裏大大小小的仆婦要麽在用飯要麽跑出去躲了懶。正屋前本該守門的兩個沒留頭的小丫頭只剩了一個,眼睛閉着靠在牆上打盹兒,外間霜兒才又被鄭媽媽叫了去。

書湘在正屋前站了會子,想是母親這會兒在歇午覺,于是徑自打了簾子進到外間裏,她腳步本就輕,旁若無人地朝裏屋走。

癸水來了她身上不舒服,慈平是因鄭媽媽授的意,沒經她同意就使了人往學裏告假,她得知自己竟是一連請了六七日的假期,忙就來大太太這裏。

鄭媽媽是不會自作主張授意她屋裏人的,想來合該是大太太的意思,便想來知會一聲,橫豎她等身上舒服一點了就會去學裏的,萬萬不會一連着六七日不上學去,給大老爺知道了問起來叫她可怎麽說。

告訴大老爺她來癸水了?真叫人想起來就窘迫得外焦裏嫩。

裏間傳出付姨娘的聲音,書湘擡腳的步子一頓。

知道是大太太同付氏在說話,她該是掉頭就走的,卻鬼使神差隐了身形躲進角落裏,屏息凝神間聽起了壁角。

裏間付姨娘聽大太太同意,心口一松,舔了舔幹澀的唇終于下定決心。

她的聲音不輕不響,卻叫裏外母女二人吃驚不小。付姨娘忖度着道:“太太可知,咱們老爺在外頭瞞着您和老太太……養了一房外室。”

“什……麽?”大太太着實的楞了一下,手上的茶盅差點沒拿穩。這實在大大出乎她的意料,原以為這付氏是無意間曉得了那一樁大老爺和皇後的舊事,卻沒料到竟是大老爺養了外室。

外室?

大太太發覺一霎那間自己臉上并沒有太過震驚的表情,然而她曉得自己心中是十分驚訝的。唇角掖了分苦笑,大約這兩日刺激的事情聽多了,如今連大老爺在外頭有一房外室她都能平心靜氣了。至少在表面上看來是如此。

“你确定麽,”大太太将茶盞放下,又問道:“這是幾時的事?那外室可曾生養?現今住在哪一處?”

付姨娘忙斂着神回道:“太太,我那時是聽着起疑,才着人略略打聽了一遭,只曉得那外室是住在城南的鈴铛胡同裏,旁的…也就不清楚了…”

大太太呼出一口氣,慢慢地仰面躺下去。

男人三妻四妾實屬尋常,更何況是風姿卓絕的大老爺,她只是有些好笑,原來不只自己有事瞞着他,他竟也有事是瞞住自己的。

這倒有幾分兩不相欠的味道。大太太擺了擺手道:“你出去罷,”又不忘吩咐付氏,“這件事不許聲張出去,我自有主張。小三爺的事情我也會放在心上,你且寬心。”

她本就有一團亂麻的事等着處理,如今又多出一樁來。先時不曉得外室的存在也就罷了,這會子知道了,就絕不會放任下去。

卻說付姨娘退出正屋,仰首朝天看了看,近來天氣越發有熱的跡象了,太陽融融的懸在正中,像個燙手的湯婆子。

她走下石階,視線還恍恍惚惚的,冷不防瞧見湘二爺立在跟前,唬的大退一步,“二爺何時出現的,真是要吓死人了!”

書湘才聽見她說給大太太聽的有關外室的事,她心裏十分的不稱意,家中已有幾位姨娘并大太太了,且她迷糊曉得大老爺同中宮那位的事,此時又聽外室一事,只覺爹爹那清風回旋似的形象大打折扣,倒似個不雅的風流人。

“你方才說的可都是真的?”

書湘板着臉,這份神态同大老爺十足十的類似,付姨娘稍一想就明白過來,提着幾分小心道:“我怎敢在太太跟前扯謊,更何況是編排老爺,從沒有這樣道理的…若不是為了小三爺,我何至于走到這一步….”

同大太太說了這些,無異于與虎謀皮,大太太雖應下小三爺的事,卻沒個時限。付姨娘蹙着眉,也不湘了,扭身快步出了正院。

書湘恨恨地跺腳,跺得正屋前那打盹兒的小丫頭都給驚醒了,瞧見二爺一臉愠色,慌裏慌張就行了禮,喊了聲“二爺”。

書湘一動氣,只覺得自己肚子裏又疼起來。她曉得這會子母親心情一定不好,也沒必要拿自己雞零狗碎的小事煩她。倒是外室一事,自己或可以幫着母親分點憂。

耐着性子在家裏呆了五日,癸水才一沒了,書湘隔天就往學裏去。

學堂裏還是那麽副樣子,夫子講夫子的,底下學生自己講自己的。書湘在座位上坐下,心思不集中,一番思想争鬥之下終于偷偷摸摸溜出了屋子。

外頭聚集了各家少爺們的随從,更有圍在一起賭錢吃酒的,茗渠獨自一個坐在屋檐下抱着膝蓋曬太陽,猛一瞅見書湘出來立時就跳了起來。

“二爺這是——?”茗渠湘後頭沒人,顯見的這是二爺一個人自己偷溜出來,這可真是八百年頭一遭啊。

書湘扯着她到一邊,只告訴茗渠自己是在家裏悶久了,要到外頭散散,順便透透氣,叫她不要跟着,到了下學的時辰自己一個回府裏去。

“有人問起來只說我上學裏誰家吃茶去了,你放心,我很快就回來的。”她篤定地道,信任地在茗渠肩膀上拍拍,步下臺階頭也不回走遠了。

“鈴铛胡同鈴铛胡同……”

書湘穿梭在書院迂回的長廊裏,一頭走一頭在嘴裏叨咕着。

她預備去探探虛實,只是不曉得若是那外室有兒有女的可怎麽好,屆時家裏又當如何?大老爺對那位是怎麽樣的感情?大太太會怎麽做?

千頭萬緒的,書湘甩了甩頭,突然間似有所覺一般,定住步子擡眼看前頭轉角。

這是通往學堂的必經之路,來人顯然是來晚了,不過步子并不急躁。

他悠悠地從那頭轉過彎來,驀地一擡頭,待看清幾步遠之外望着自己的人,眸中霎時掠過幾許訝然。

“屁股可好全了?”

赫梓言咂了咂嘴,淡色的唇角往下撇,“這麽許多日不來學裏,我道你不打算來了呢。”他的聲音裏滿是挑剔,往前走了幾步停在她跟前,低了頭瞧她,“可見是屁股上傷好了。”

又屁股長屁股短的——!

書湘燒紅了臉,不欲搭理他,越過赫梓言三步并作兩步轉過彎去。

赫梓言很快趕上來,把長腿一邁攬住她去路,看似閑閑道:“嗳,我每日起早來上學,好容易趕上今兒你來了……就不能同我說幾句話麽?”

話尾纏綿地拖了老長,惹得書湘心頭一跳。

“你現下不上學去?”書湘抿抿唇。她是往外頭走,赫梓言跟上來不大好。

“看見你還上什麽學,”赫梓言勾着唇角随性地将手臂圈在她細柔的肩膀上,一副哥倆好的架勢,如沐春風般彎起唇角,“倒是你,你這是往哪裏去?”

“橫豎不幹你的事。”書湘凝住身子,她偏過腦袋看他,臉上紅暈還未全散去,滿不自在地道:“你我還未熟稔到勾肩搭背的地步,你說是不是?”

“話不是這麽樣兒說,”赫梓言搖着頭,他說這話時陽光漏過廊子間隙照在臉上,眸光閃動着,聲氣切切的,“依着我說,你我多勾搭幾次,竟是想不熟都難。”

“多…多勾搭幾次?”

書湘怔怔的思考着這句話的涵義,片刻後手腳并用地推拒開他。

拿手捂在臉上降了降溫,眉頭剎那間就擰了起來,“赫兄又不正經,上一回才說好不動手動腳的,你敢是忘了?”

“我沒答應過。”

這話一出,噎得書湘說不出話來。

赫梓言攏了攏袖子,繡着繁複暗金色紋路的袍角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他朝她伸出手,攤開的掌心有淺淺的掌紋,皮膚膩白,虎口處卻有薄繭。

莫非他還練劍?書湘定定看着,不解其意。

第二十六回

赫梓言微一曲骨節修長的手指,從從容容道:“我的袍子,你還我。”

“袍子……”

書湘正了正自己頭上的儒巾,面色尴尬地偏過臉,嗡嗡道了句,“什麽袍子?我不曉得什麽袍子。”

那一日從皇宮回去後她是直接回了韶華館,慈平看她身上穿得奇怪幾乎是當即就明白過來,幾人團團把書湘圍住一通忙,書湘肚子又疼便也沒在意,等她第二日想起來赫梓言的外袍卻為時已晚。

因為他那件袍子,連同她自己染血的亵褲衣物等,全被勤快謹慎的慈平處理掉了。

對,就是處理掉了。沒了,她還不出來了。

書湘看着赫梓言因自己的話而糾結起來的面部表情簡直無地自容,果然赫梓言不可思議地揚起了眉毛。

“你這是要裝傻,然後私藏我的袍子…?”他打量着書湘,似乎很驚訝,但是除了這個他想不出別的理由。

故作深沉地嘆一口氣,緩慢地道:“罷了,寧兄弟若想要我的衣物下次可以直說的,也顯得你我之間親厚。倒不必假裝屁股受傷,平白哪有人傷到那裏的,那石凳上也沒個尖銳物...…”話頭一頓,他笑得若有所思地睨着她,“都是朋友麽。”

聽得書湘連連搖頭,她生怕他誤會只有趕緊解釋,“并不是這樣,實在是…我有不得已的緣由不能說與你聽,并不是有意私藏你的衣物……”

尾音漸漸細得不可聞了,她躊躇着,見赫梓言好整以暇望着自己,眸中是層層疊疊的笑意,與他正掖着的繁複華美的袍角一般無二。

書湘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赫梓言這是有意作弄自己,她沒好意思生氣,到底人家的袍子被自己借走又弄沒了是事實,雖說一件袍子于他們這樣的人家根本不值當個什麽,但是說不準赫梓言就特別鐘意那一件了,否則應該不至于巴巴兒的向自己讨。

彼時她從來沒有哪怕是一瞬間想過,興許他只是因為她,才想要回那件袍子。

書湘顧慮着自己還要往鈴铛胡同去,不能和赫梓言在這裏耽誤時間,于是托着腮很是認真地計較了一會兒。赫梓言也不打擾她,但看着桃花芙蓉面宛若女子模樣的小書生擰眉細細思索着什麽,黑眸晶晶亮,專注的神情招人稀罕。

片刻後,書湘想了個折中的法子,商量着同他道:“你看這樣成不成,你那件袍子被我弄髒了,即便洗淨了熏了香還你,你只一想到上頭沾染過血也不能要的,橫豎已是這樣,不若我改日送你件別的,或是往成衣鋪子裏現買一件給你也不是不能夠。”

赫梓言稍一尋思,倒覺得甚好,他往前踱了幾步,回頭瞥她一眼,“擇日不如撞日,我瞧着今兒就很好。”

“不不…今兒不成,你得上學去,”書湘吱唔起來,她還有事情要做呢,哪裏有功夫陪他在店鋪裏頭挑揀,不用想就知道他是個挑剔性子,遂正色道:“我今兒有正經事要辦,赫兄自往學裏去便是,衣服少不了你的。”

說罷一眼不眨盯住他,直到他“唔”了聲,書湘竊以為赫梓言是同意了,心下略松。擡步就越過他大步走出長廊,沒一時就出了書院。

她往繁華的街市上走,此時是上午,太陽冉冉,陽光和熙,街道兩旁酒樓林立,畫棟飛雲人潮如織。到底是京城裏,繁華喧鬧可見一斑,更有服飾怪異的外邦人往來行走,實在稀奇。

書湘問過幾個人才打聽到鈴铛胡同的位置,漸漸安了心。

她雖是自小扮作男子,其實卻沒怎麽在街面上溜達過,此時滿眼的人潮,沿街小販的叫賣聲,酒肆外幌子的獵獵鼓動聲,帶着幕籬經過的年輕婦人嬌氣的笑聲,一聲一聲入耳,倒叫她心情無比松快起來。

書湘駐足在賣糖人的攤子前,人來人往的,推搡得她站不穩也瞧不真切。她無可無不可地瞅了一會兒,又看見有賣冰糖葫蘆的,捏面人的,還有小販拿着風車沿街走動的……

這麽生動的生活畫卷,倘若身為女子卻不能夠堂而皇之地看,便是那些婚後由夫君帶着出來的年輕婦人,那也是戴着透紗羅全幅綴在帽檐上直垂到腳踝處的幕籬,想看個什麽怕也看不真切。

還是做男人好,書湘心生感慨,小小地翹了翹唇角,東走西顧自得其樂。

直到她察覺到赫梓言跟在後頭,她走一步,他便也走一步,她停下,他也停下。書湘忿忿的,腮幫子都差點兒鼓起來,她耐着性子正要發作,察覺到她發覺自己的赫梓言卻大大方方地邁着步子走到她身畔。

“我都說了會還你衣服,還跟着我做什麽?你莫不是——”

氣沖沖的話音在他把一串冰糖葫蘆、一只風車和面人放進她手裏時戛然而止,他溫溫笑着,和往常的他很不一樣。

說不上來是哪裏,書湘看看糖葫蘆又看看赫梓言,她手上幾乎抓不住這麽些東西。

她不自然地擡起眼睑撩他一眼,瞧着手上那只捏成豬八戒的面人。

豬八戒那大大的鼓脹的肚子當真分外滑稽,她欣悅地想笑,卻撇着嘴角問他,“赫兄給我這些做什麽,我又不曾說想要。”

“也是。”赫梓言惘惘地對着光線,陽光刺得他微微眯起眼睛。他如今,越發不能控制自己了。

不該期盼看到寧書湘的,偏偏忍不住期盼。不該跟着寧書湘,偏偏就跟着。不該給他買這些女孩兒家才喜歡的小玩意,卻偏生又買了。

“看見你站在糖人攤子前多看了幾眼糖葫蘆和面人,還以為你喜歡,”他彎了彎唇,“然後就買了。”

書湘不知道自己心頭湧起的陶陶然的喜悅是為何,周遭人頭攢動,仿佛只有他們是停駐原地的兩個。

“……謝謝你,”她埋頭剝開糖葫蘆塞了一個進嘴裏,含含糊糊道:“我适才其實想買來着,可是我一摸兜裏沒帶錢。”

“你出門都不帶錢麽?”

“茗渠會帶的,可是她不在。”書湘舔舔唇,糖葫蘆在她唇瓣上留下一層斑駁的嫣紅,鮮豔得好似胭脂一般,唇上是甜的,她忍不住又舔了舔,仰臉看着他道:“其實我們不一樣,你可以随時出來,我卻不能夠。沒注意到麽?你出行是騎馬,我卻坐在馬車裏,你們背地裏笑話我,我都知道。”

赫梓言突然不知道說什麽,見她下巴上沾上一點子糖屑,他擡手,最終只是指了指,書湘感激地一笑,臉頰上擠出兩個深深的梨渦。

“見你在街上東看西看的,這是瞧上哪家的姑娘了?”赫梓言背着手踱着步子,兩人慢慢地沿着街道走。

書湘吃完糖葫蘆,一手拿着豬八戒面人,一手拿着風車,赫梓言給她買這些,她打從心底裏感激他。

其實他人也不壞,除了愛作弄人、有些小性兒、喜歡女人又喜歡男人、笑起來很奸詐、長得比自己高……倒也不太讨厭,他的虎牙就很可愛,他的手指長得也很漂亮,修修長長的,畫的畫兒也極好,連大老爺都贊賞有加。

書湘解釋道:“不是看上哪家姑娘,我就是随便逛逛走走。”她還是想支走他,“你瞧我也沒帶錢,你跟着我我也不能立時給你買不是?”

“那我不要衣服了,”赫梓言露齒一笑,尖尖的小虎牙探出頭來,“所幸無事,陪你走走也無妨的。”

到底誰要他陪着走走了?

書湘搔搔眉心,頭疼地把他望着。她怎麽忘記了,除了以上那些缺點,赫梓言尤其喜愛自說自話。

“……我想吃糖人,可是方才那裏圍了好些人,”書湘暗搓搓地盤算着引開赫梓言,她仰面沖他笑,笑靥似花骨朵兒一樣綻開,唇紅齒白兩頰生暈,怏怏地道:“赫兄幫我買好不好,我不能白吃你的,回頭一準兒還你錢。”

“糖人麽?”他吊着眉梢睇着她,狹長的眸子眯起來,在書湘小心肝怦怦直跳時輕快地道:“好的。”

書湘如釋重負,指指一邊一家布店,“如此真是勞煩赫兄了,我就在那家布店門前等你。”

“嗯,好。”他笑了笑,毫不拖沓地往回走,那糖人攤子前仍舊圍了不少的人。書湘在原地踮着腳尖,眼見着赫梓言的身影混進了人群裏,方才腳底抹油,快步趕到鈴铛胡同。

這裏頭住的多不是什麽達官貴人,但也別致,各家門面都很齊全,書湘邊走邊瞧着,心裏又惆悵起來,想來那外室過的是很好的日子,大老爺待她不薄。

書湘信步打量着,因不知道外室的确切住址,故只得胡亂走動,本也沒打算依靠自己能把外室挖出來。

突然她聽見後頭傳來馬車辘辘的聲響,那聲音漸漸逼近了,穿蕩在長長的走道裏,青磚的縫隙裏青草微微的晃動。

書湘讓進斜角的角落裏,那輛青色帷幔的馬車過來了,風撩起簾幕一角,一個同寧書漢極為相似的人坐在裏頭,旁邊還有個戴着幕籬的人……

別是看花了眼,書湘用力的眨眨眼,那輛馬車無巧不巧就在前頭宅子前停下,車把式擺好腳蹬子。

只見車簾晃了晃,先頭跳下來個白衣的少年,書湘瞧着那人比自己大不上一兩歲,後面下來的人這回她看得真真兒的,不是寧書漢還能是誰?

這卻怪了,說不上學裏去是在給家裏辦事了,這辦的是什麽事?怎的辦到鈴铛胡同裏來了?

那邊寧書漢扶着個素手纖纖的女子踩着腳蹬下了馬車,書湘心裏七上八下,隐隐有種不詳的預感。

果然很快寧書漢對那女子道:“今兒郊外散散可還惬意?四妹妹當把心放寬些,橫豎妹妹同二弟是大老爺的骨血,沒有不認祖歸宗的道理。”

他們再說什麽書湘就聽不分明了,腦子裏轟隆隆炸開,眼圈霎時就紅了。見他們一行人進了門裏,書湘向前急走一步,恨不能跟着進去窺一窺究竟。

“四妹妹”,“二弟”?

若寧書漢這樣稱呼那戴着幕籬的女子和那白衣少年,豈不說明他們是那外室生養在外的!

原來大老爺在外頭另有兒女,書湘指尖發白,扶着泛青的牆壁柔腸百結。她心裏難過,沒成想爹爹除了自己,在這裏另有一對碧玉似的齊全兒女,真叫人意外。

自己又不是個哥兒,東窗事發後還不知要怎樣,只怕早晚是要被厭棄的。想着想着不禁哽咽,一層淚霧在眼裏升騰起來,模糊中赫梓言竟似又出現在眼前。

那影綽綽的颀長人影道:“是喜歡那家的姑娘麽?”

書湘聽出是赫梓言的聲音,沒心情計較他怎麽來的,握着風車的手指緊了緊,吸吸鼻子。

第二十七回

他這是被耍了的樣子麽,若是果真受了她的騙這會子就不會出現在這鈴铛胡同裏了,簡直像天橋下城門口拿個幌子的大神棍,上書“天上地上,無所不知”。

他偏生就知道她在哪裏。

“你躲開。”書湘看也不看赫梓言,她張大眼睛想把眸中酸澀的淚意逼回去。她記得父親曾教導過,男兒有淚不輕彈,她自知自己雖不是個男子,卻是在爹爹的培養下作為男子長到這麽樣大的,因此不能夠輕易掉眼淚。

更何況……

書湘擡眸看一眼近在眼前的赫梓言,她的視線随着他搖晃的糖人左右搖晃着。

更何況,赫梓言在這裏,她并不希望自己脆弱的一面被別人看到。

“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書湘從角落裏走出,“赫兄還是回去罷,總跟着我做什麽呢?”

實在沒這樣道理的。

赫梓言面上倒是看不出什麽情緒,他手臂伸在她跟前,有幾分執拗地把糖人遞給她,“不是想要麽?”

“現在不要了。”她垂下眼睑,想象自己是在同一個陌生人說話,“你走罷,以後也不要跟着我。”

她說這話時視線盯住那所宅子,眼圈若有似無的紅着,鼻子尖尖也是暈紅的。并不清楚自己故作冷漠的态度顯然不成功。

以書湘所了解的赫梓言,他是自矜驕傲的,這種時候理應甩手離去。熱臉貼別人冷屁股的事情還輪不到他。

果然赫梓言緘默下來,他把糖人往邊上一抛。不遠處磚地上立時發出碎裂的聲響,書湘心頭一跳,忍不住看他,卻見他正在看着自己。眼瞳深黑,唇線拉得直直的,仿佛下一瞬就會甩手離去。

“只是交個朋友也不成麽,”他朝她走近一步,很是困惑地開口,“你就……這麽讨厭我?”

這話說得艱難,他自知自己的心思見不得陽光,他也極力想要控制,然而情若能自禁他便不會走到這一步,雖說這其中有他對自己情感的聽之任之和放任。

似乎靠近寧書湘便會由衷感到欣悅,這其中的美妙滋味他舍不得抛卻,才越發難以自禁。

書湘腦子裏嗡嗡響,她讨厭他嗎?談不上。心中陡然生出一股難以言說的悲傷情緒,說不準什麽時候她的真實身份就會公諸于衆,屆時連半步家門都踏不出去,外面的世界再也走不進了。

他說要同自己做朋友,雄鷹卻怎麽能與一只被關在金絲鳥籠裏的金絲雀做朋友?

書湘舉了舉風車道:“謝謝你的風車和面人,下次會讓茗渠把銀錢歸還你,還是很謝謝你……”

長巷深深,一陣風盤旋着從巷口掠過來,帶起風車滾滾地轉動。

書湘平心靜氣地微微一笑,很是無奈地道:“不是我不願意同赫兄交朋友……你怎麽要裝作不曉得的?你們家,和我們家,皇後娘娘,貴妃娘娘,”她忍不住絞着手指頭,偏了偏頭,“像不像戲文裏的政敵仇家之類,赫兄不看戲麽?哪裏有這樣的兩家人說什麽結交朋友的,我們不打起來便要謝天謝地了。”

赫梓言越是聽她說眉頭越是擰得緊,緊的好像可以夾住東西,他橫她一眼道:“你哪裏來的這許多古怪道理,你只需告訴我你是不是讨厭我,平白說那些無用的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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