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邀請

一行人走出大學路78號402公寓,仍沉浸在興奮中。應致治卻覺得自己身上殘留的現場感很快即散去。最好的朋友董樑和相戀五年的男朋友蔣谷川複合,并且有繼續一輩子的架勢了。不知為何,站在前面不遠處一群來捧場的朋友中間,襲來一陣寂寥。他一個人漸漸落在後面,朝公寓的窗口瞧去,那團明亮的燈光變得越來越遠,越來越小。

各種情緒紛至沓來,用力閉上眼睛,将它們摒棄在外。扭過頭,不再看那扇窗,不再去想董樑的事。

睜開眼,才看見一個人無聲地立在身側。一時無話。走在前面的朋友仍被一種與有榮焉的幸福感驅使,提議去喝酒,應致治笑着同他們告別,和林清平朝反方向走去。

街上梧桐落葉比來時明顯多了些。無意踩在一片枯葉的正中,旋即聽到脈絡破碎的聲音,像建立許久的東西在不知名的某處不複存在一般。應致治開始特意循着葉子的軌跡,走的搖搖晃晃,不成正形。

“喂,你不開心?”林清平問出後,繼續往前走着。察覺對方停下來,便轉過身看他。

應致治站在兩盞路燈交彙處,昏黃的燈光在眼裏明明滅滅,讓人忍不住猜測,又難知其意。直直盯過來的目光試圖将人看透,抑或談不上看透,只是把人當死物看的眼光。

林清平有些莫名,但不介意,尤其是對方真誠地點了點頭後。“為着什麽不高興?”

他沒有回答,仿佛剛才點頭已經是足夠多的誠實,“你為什麽不愛蔣谷川呢?人都傾向于喜歡像自己的人。”

“喜歡像自己的,愛不同于己的。何況,我和谷川也并不多像。”

“你說的對。”應致治不知想起了什麽,“在一起的人,有時候竟是南轅北轍。”

林清平在這回答中聽出了怨忿、不甘和更多的落寞。他想問,又不想顯得唐突,便迂回道,“哦?怎麽說?”應致治接下來的不語也在意料之中。

他們往前默默走着,倒也沒有冷場和局促的感覺。眼前的主幹道同林清平回家的方向相反,他也不知道是否就是對方回家的方向,一種奶油般的美好托着他,這點小事又有什麽可介意的。

“你今年多少歲了?”

“27。和蔣谷川、董樑他們一屆。你呢,也就23、24吧?”應致治身材高瘦、整張臉不過巴掌大,也就二十歲的模樣,林清平因為知道董樑的年紀,猜測對方并不會小太多。

“28。”

“啊?真看不出來。”驚訝的喊聲打破了某種滞重,帶來一個起哄的時機,在林清平輕飄飄的愉悅體驗上扔了一把火,噼裏啪啦炸起來,“騙人的吧,身份證拿來看看。”他趁機湊到對方身邊,伸出右手作讨要的姿勢,同時維持着一個度,不會太過。他總是具有這種超常的平衡和控制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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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致治既沒罵他無聊,也沒有帶着得意強調自己的年齡,直接把東西掏出來甩給他。

林清平挑了挑眉,覺得自己這也不算讨了個沒趣兒吧。便也做個認真看的樣子。這才意識到手裏的東西比身份證重的多。第一反應是戶口本,未及嘲笑,發現竟是護照。他回頭瞥了一眼,再低下頭細看,深紅色的——護照。“UNITED KINGDOM OF GREAT BRITAIN AND ……”

“NORTHERN IRELAND。”應致治接口道。

黑燈瞎火的,這一下可真夠刺激。雖然應致治眉目是稍稍較常人立體,也可認為是帥的特別,誰能想到他竟是個英國人。“你怎麽是個英國人?”林清平在腦袋裏快速地思考對方是哪一種情況。

“我媽是中國人,和英國人結婚。我就生在英國。”

原來是這樣。林清平翻開左邊雄獅右邊戰馬圖案的護照封面,看到應致治青澀的臉,神色悒郁,面皮繃着,嘴角緊抿,全世界都欠他一樣。而現在,他快速瞄了一眼,28歲的臉上已經鍍上一層淺淡的油滑,要費勁看才知曉他心情到底是什麽樣子。

“那你現在?”

“我有中國的永久居留證。”

林清平放下心,他還有些怕事情沒有一撇人就跑了呢。而現在仿佛憑空解決了一個大難題,撿了天大便宜的心情,更叫人愉快。“哎,給你看看我的,正宗本國身份證。本土帥哥。也沒有謊報年齡。”

應致治接過去看一眼,很快遞回來。像給個面子看看,看完也沒什麽話說。林清平只得找話,“那你怎麽取得永久居留證的?”

“投資三年以上、納稅記錄良好。”

“這樣啊。”越聊的深入,越覺得身邊人的存在很虛幻。說不定哪刻就會消失不見。自己也像是行走在遠方的故事裏。

“走快點,起風了。”應致治率先往前走,林清平趕忙跟上。臺風雖然過境,但是保不準下一場已經在醞釀中。

頭一次這麽近的接觸,此種程度的融洽很是足夠了。他慣常是有耐心放長線釣大魚的,今晚也是平靜的克制着。但內心裏不可避免有一種瘋狂的缺憾感——為不能進展更多。林清平又怎麽能騙自己呢,他每次向身邊看上那麽簡短地一眼,想和對方上*&床的念頭便劇烈地湧過來,排山倒海。而在這種駭人的狂熱下面,他也明确地察覺到自己的心被懸挂在某處,雖搖曳蕩漾,卻平穩堅固勝過以往。

“真羨慕董樑他們。”應致治腦海中出現這個念頭的時候就已經很懊惱,等到話從嘴裏說出來,他簡直無比厭惡自己了。可是羨慕可以對別人隐藏,又何苦對自己否認?今晚的一切,哪個地方出了錯,一切都沒緣故地糟透了。

林清平似乎有些吃驚地看着他。

董樑看着蔣谷川的時候,他的手自然而然伸過去,而對方恰巧等在那裏緊緊回握的時候。他們不膩人的陪伴,終于像兩棵樹交纏扶植的時候。他們相視的笑容,竟讓應致治的心持續不斷地抽搐着。嫉妒,羨慕,悲涼,混合在一起,輕易快要将那個輕松自如、潇灑快活的自己溺死了。

這就是幸福的樣子麽。那一刻的落寞寂靜使他成為透明的影子了。他也想要那一種幸福。

“你現在認為的董樑有多幸福,當初他的痛苦就遠比這更甚。你一直在他身邊,還不清楚嗎?”

經由這一句話,觸到了應致治身上的開關,他只覺得他身邊所有重要的人刻在每一分每一秒裏的痛苦都從遙遠陳舊的日子裏跳出來堆積在了自己的身上。真切地像那就是他的痛苦——因為他有那些人的記憶,繼而繼承了他們的感覺。他沒法再去想。愛情竟這麽累。

“不過這有什麽關系呢,我們終究會奔着幸福而去!”林清平接着說。

“你這麽篤定?”

“能有什麽能讓我遲疑,又有什麽能阻擋我呢?”林清平似笑非笑地說,輕易就讓人感受到他其實狂的不得了。話題不知不覺間變成了有些沉重的走向,成年人之間,這些道理誰不懂呢,只是懂得和做到天差地別罷了。說多了也怪沒意思。外頭這鬼天氣,弄的他們之間的氣氛也變的烏糟糟。

“下雨了”。

林清平還沒感受到,應致治已經從包裏掏出傘張開。雨滴又重又急,砸在這兒濃一些那兒薄一些的橘黃色燈光上,誓要砸出坑似的。只有一把傘,他們露在外頭的胳膊不消一會就濕遍了。傘底下傳出的一聲輕笑也帶着濕意。

“你笑什麽?”

“我們小時候學‘豆大的雨滴’,現在可不就是這樣。”說完林清平才想起來,應致治的小時候和他的是不一樣的。也無妨,他自顧接着說下去,“以前紙上談兵的時候,總覺得在描述一個虛幻的世界。後來漸漸明白,現實就是這樣,正是因為現實是這個樣子,才出現我們習以為常的那些描述。有時候覺得特別神奇。”

“我知道你在說什麽,可是我聽不懂。”

“你肯定懂。大約就是理論和實踐的關系。”

“誰知道呢。”

他們繼續往前走,內心各有目的地。十字路口出現在眼前,左右各拐20米處就分別有一個公交站臺——相反方向的。

“你回家吧。”“我送你吧。”

應致治有片刻失神,手中握着的傘甚至無意識地偏了大半。變本加厲的雨點劈頭蓋臉地砸下來,才叫他清醒。

“雨很大。”他甚至沒有看對方一眼,然後拔腳徑直向右走去。原來他們不是一路,林清平想。

剛踏上站臺,11路便淌着水及時停在跟前。應致治一步跳上去,刷了卡,然後轉過身,俯視着将內裏也濕透的傘隔空扔過來,雨水漫天飛濺。林清平狠狠接住。車開走。對方移到中間的身影一閃而過,朝外凝視的樣子快的幾乎是幻覺。整個過程一氣呵成,甚至連‘再見’都沒能好好說。

他撐開傘,過馬路,等了很久,也坐上回家的車。傘柄上似乎還殘留着對方的手感,但是下一瞬徒留雨水沁骨的冰涼。兩輛車漸行漸遠,不過五分鐘,竟然可以久的像五年。感覺這麽近,又這麽遠。

晚間躺在床上,完全控制不住嘴角的弧度。那個使自己開始牽挂的人,他的形象隐藏在黑暗中的每一個角落,卻讓林清平的心無比敞亮;他溫潤的語聲似已镌刻在耳邊,和着窗外的淅淅瀝瀝回響。

距第一次見面并對應致治稍微上心不過月餘,內心的激情卻以指數上升。巨大的甜蜜之下掩蓋着小小的不安。總要燒毀些什麽。

夢中太開心,醒的也早。窗外遠景一片青色,他夠着手機看時間,意外接到應致治的微信消息——一張是火車票的照片,高鐵,林清平,早上9:00開往杭州。接下來是路線截圖,掃了一眼,隐約看到成都、拉薩、西藏這些地方。底下附一句話:去旅行?

現在不到六點。他幾乎從床上跳起來,不得不說,這太突然。剛回國投簡歷,現在的工作開始不過一個月,這麽長的旅行時間是萬萬不可能被批準的。心中大為惋惜。撥了過去,應致治關機。改為打字,‘不好意思,剛工作沒時間走完全程。只去杭州是可以的。’

林清平左手搭在腹部,看着天花板等待答複。臍上方處的動脈搏動極為明顯,一下一下,像指針一格格樣的走動。沒有回複。

真可惜。他閉上眼,打算平靜地放棄了。

應致治多買了一張名字是自己的火車票,他昨晚那一番關于年齡的問題不會就是為了看自己的身份證吧?這麽迫切地想要邀請自己一起旅行?再思及對方對董樑夫夫的豔羨,更覺得他是落花有意。

不對。太自戀了。真這麽迫切,怎麽竟然現在連電話都不接?估計就是讓自己做好決定,去的話直接火車站見,不去的話就當沒這回事。林清平腦內一驚,今天恰好周六,若是睡個懶覺,無需選擇就要錯過了。

媽的。他猛然起身,把手機甩到旁邊被子裏。拉開櫃門,抓起看到的每一套衣物扔到旅行箱中。先是小小的顫栗,逐漸演變成周身掩不住的興奮,最後恨不得立馬飛到火車站去。

收拾停當,跑到洗漱間,仔仔細細将自己打扮了一番。梳好頭發,噴了少許男士香水,對鏡前後左右打量一圈,出門。握着門把手,往室內看了一眼,再回來時,這房子就要有新主人了。

林清平心中确信無疑,應致治是他的了。仿佛這從來都是既定事實般的篤定。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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