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彥清最近每天早上睜開眼睛就不由自主地問自己一個問題——“今天和昨天和前天和之前的每一天有什麽不同?”

他想不出答案。

一睜眼一閉眼之間日日夜夜年年。

可是總想着這些沒滋沒味的事情只會讓自己消沉而已,所以彥清立刻轉開思緒,他也不想自己建個圍城坐困其中,所以他努力不想這些。

他爬起來,先吃藥。按照醫囑和說明書,吃預定的劑量。陳建林出差之前再三叮囑此事,再說彥清也想早點把那個不行的毛病治好,現在他每天下班還要去社區衛生所打消炎針。

早上少了一個人,他準備早飯的量也減少了一半,只需要準備好陳安迪的衣物,把他從床上弄起來,擠好牙膏,伺候他吃晚飯去上學即可。

早飯時間沒有了陳氏父子倆的拌嘴擡杠,很安靜。彥清不知不覺走了神,想不起來為了結束尴尬的沉默而特意找點什麽話題——再說眼下似乎也沒有,陳安迪因為有出國的前途所以很多方面變得積極豁達起來,連秋褲也穿着,并沒有什麽值得唠叨的。

陳安迪吃了飯去上學了。

彥清也沒有像往常一樣收拾忙碌,而是坐在沙發上,發了會呆,不知多久之後回過神來又覺得這樣不是辦法,看看櫃子旁的電子表,雖然差不多到了去店裏的時間,可是莫名地不想動身,于是便随後拿起遙控器按下按鈕。

電視裏新聞播報的聲音沖淡了屋子裏幾近實體化的空虛,可是彥清卻完全聽不進裏面在說什麽。

他站起身,走進卧室,打開床頭櫃,從深處掏出一個扁平的錫鐵盒子,那盒子四四方方,上面印着外國女人和小孩秋天摘蘋果的油畫,因為天長日久的邊角磨掉了些漆,它從前是用來裝餅幹的。

彥清打開盒子,裏面裝着十幾枚戒指——都是陳建林這些年來陸續送的,他不方便戴,都放在這裏,下面還有幾張卡和銀行存折什麽的,可以說這是這個家裏最值錢的舊餅幹盒了,如果現在發生火宅,只能救出來一樣東西,彥清選的也就是這個了。

他定睛看着這些東西,又是一陣發呆。

最後也只嘆了一聲,彥清又默默地原樣放好。

氣溫已經很低了,深秋的蕭索沁入脾肺,彥清從家到店裏走了一刻鐘不到的時間,開門進店裏之前從門玻璃裏看到自己的鼻頭微微地紅了。

“早上好。”他進門和自己的夥計們打招呼。

另外三個人有點擔心地看着他。

“怎麽了?”彥清摸摸自己的鼻子,難道因為鼻頭太紅了什麽的?

蕭和阿果于是扭頭自顧自地去幹活了,只有景海鷗跟着他屁股後面到更衣室。

“你最近的臉色可真不怎麽樣,陳建林給你穿小鞋了?”

彥清一邊脫下外套拿出櫃子裏的白色制服,一邊說:“沒有。他出差了。”

“你如果病了的話就休息下吧,這個店暫時歇業幾天也沒關系的吧。”

彥清套上制服,一粒粒系扣子,搖頭,“我沒病。再說我休息了誰來做面包呢?”

景海鷗又習慣性地掏出煙叼在嘴上,手裏摩挲着打火機,“所以說你應該招一個面包師啊,把自己解放出來專門做老板多好。”

彥清嘆氣:“其實蕭是說要請一個面包師傅或者至少是後廚小工來着……”

潛臺詞是:不想想是因為誰才害得我不敢生病的。

景海鷗啪地打着了火機,點上煙,吞吐了一口,“我讓蕭今天又把那個招聘廣告貼出去了。”

彥清停下手,看過去。

景海鷗笑道:“這次你好好找一個能幫你做面包的人吧。”

彥清道:“你找到新工作了?是什麽樣的公司?你簽的那個競業限制沒關系嗎?”

景海鷗夾着煙卷的手随便揮了揮,“完全不相幹的。我說了讨厭那個工作,市場啊數據啊留給那些愛穿三件套西裝的人就好了。”

彥清道:“那你這次是什麽工作?”

景海鷗笑道:“我受夠給別人打工了,所以就自己開家店咯。”

彥清好奇問:“是什麽樣的店?”

這迎合了景海鷗的興奮點,他興高采烈地說:“你記不記得那天咱們幾個去酒吧玩結果灰頭土臉地給轟出來了?”

彥清睜大眼睛,“你要開酒吧?”

景海鷗點頭,“怎麽樣怎麽樣?很适合我吧?”

彥清想了下,老實點頭,因為比起之前他呆在寬大的辦公室裏很暴躁地在驅使下屬的形象來說坐在吧臺前一邊喝酒一邊和客人慵懶搭讪的模樣确實更加适合這個男人啊。

景海鷗開始滔滔不絕地介紹他的那些個想法了,選址啊主題啊裝修啊什麽的,彥清一邊和面粉一邊忍不住擔心道:“這得不少錢吧?”

景海鷗笑了,把煙頭彈開,雙手抄兜,道:“應該吧,不過我不擔心這個,我要從晉波那裏狠狠敲一筆,開十個這種酒吧都綽綽有餘了。”

彥清臉色一黯,“你們分手了……他不肯給你錢嗎?”

景海鷗道:“那倒不是,怎麽說我給他打了這麽多年工,也沒跟他細算過帳,獎金福利加薪一個都沒有,他也不好意思把我光溜溜地趕出來。不過,我覺得他給的不夠多——其實就是夠多我也打算敲他一筆,反正最後一筆了,能多炸出點油水來就多炸一點,這時候我還跟他客氣什麽。”他夾了夾眼睛。

彥清不是很能理解他的高興勁是從哪裏來的,他自己遇到這樣的事情是無論如何也開心不了的。

“那麽你要怎樣做?他有什麽把柄在你手裏?”

景海鷗道:“比那個簡單多了——我找了個律師。”他一副志在必得的樣子,“這次一定叫那個晉波好看!”

彥清不确定道:“其實——你還是在乎他的吧?還喜歡他?”

景海鷗立刻不高興了,否認道:“我才沒那麽賤!我會讓我律師好好在晉波身上刮下點油水來才是真的!”

彥清搖搖頭不說話,繼續幹自己的活。

景海鷗于是又了一根煙,在屋子裏來回走動,不時停下來講一點關于他的酒吧構想或者那個“搞錢計劃”

“等着吧!”他對彥清說,“我知道你們總覺得我們是在鬧着玩,等着看這次是最後一次,男人、愛情什麽的都是浮雲——我也是浮雲——總之我要拿到我應得的。現在我就向你請假,我約見了我的律師。”

景海鷗說到做到,他抽完第二支煙就穿上風衣,戴上呢帽和格子圍巾暖暖和和地出門了。

當他到約好的酒店茶室,孟凡東已經坐在那裏悠閑喝茶了,旁邊坐着他的徒弟王磊。

景海鷗笑道:“我以為我來的準時,沒想到孟達律師比我還準時。”

孟凡東起身以示歡迎,他徒弟也站起來。

景海鷗和他們一一握手,故作驚訝地看着王磊,“這位是?”

孟凡東道:“這是我新收的徒弟,還沒什麽經驗,跟着跑跑腿腿學習學習。”

景海鷗笑道:“強将手下無弱兵,孟律師的徒弟将來前途不可限量,這次能情動你們二位幫忙是我的福氣。”

落座後孟律師說:“不瞞景先生,這個案子我們事務所開始的時候确實不打算接,我們所主要業務是國際法方面,涉及跨國公司或者涉外經濟案件等等,這種民事經濟糾紛實際上顧及不來,不過市局的胡處給我打了好幾次電話,怎麽也要給胡處這個面子。”

景海鷗道:“我和老胡是多年的老朋友,他這個人沒什麽的,就是講義氣,知道我的這個事情之後就表示非孟律師不能贏這個案子。我也對孟律師你的大名早有耳聞,在司法界裏出了名的常勝将軍,所以我求到你這裏,千萬咱們贏了這場官司,我會好好感謝你的。”

孟律師聽着熨帖,略謙虛了幾句,就開始轉入正題,就景海鷗和晉波兩人糾葛的基本問題做了詢問。他徒弟王磊一直沒說話,只是打開筆記本盡職地記錄敲打鍵盤。

景海鷗是沒什麽大遮掩的,把他和晉波在感情事業和經濟方面的矛盾大概地說了。

孟律師也聽明白了,就是倆GAY過了好多年,現在掰了,怕分家不均,鬧到律師行了。不過做律師這麽多年,這點事也不見得多稀奇,只不過是對方的錢稍微多點。

“那麽晉波提出的經濟分割方案是怎樣的?”

景海鷗聳聳肩,“他還沒提。”

孟律師和王磊都擡起頭看他,“那你找我來商量的意思是?”

景海鷗笑道:“我就是打算不同意他說的那個數。”

孟律師道:“就是說無論他給多少你都打算再多要點嗎?如果他給出合理化的分割財産協議也告嗎?”

景海鷗笑着點點頭,補充說:“不過據我對他的了解,他是不會給夠我應得的份額。”

孟律師和他徒弟心裏想:這是一對多麽操蛋的基友啊,該說是對彼此了解還是怎麽的……不過世上大部分的情侶都是這樣,止同志如此就是了。

孟律師道:“我确認下,你做的預約是一會就跟晉波和他的律師會談吧?”

景海鷗道:“沒錯。就在隔壁的餐廳。”他擡起手腕看看表,“他們應該剛剛進門——你不知道那家夥在守時方面簡直有強迫症,多一分少一分都擺臉色給人看。我們因為這個打過好幾次——”他頓住話頭,大概也覺得有點說多了,咳了咳,“怎麽也得讓他們把菜點上,我們喝過這杯茶慢慢走過去就剛剛好。”

然後他拿出手機撥了個鍵出去,對方接聽,景海鷗就說:“關于分家的事情,我考慮好了,最近會找你談。”

對方不知道說了句什麽,他點點頭,把電話挂上,喝盡了杯裏的茶底,起身一邊穿外套,一邊說:“好了,孟律師,咱們可以過去了。”

孟律師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跟着當事人大搖大擺地闖進對方當事人疑似約會的現場,要求談判。他覺得很尴尬,因為那個晉波很明顯沒想到景海鷗會出現,眼神很嚴厲。

景海鷗卻沒什麽,還解釋說:“我剛剛不是給你打了電話說要談了嘛。”

晉波說:“你剛剛說‘最近’。”

景海鷗笑道:“呵呵,咱們別玩文字游戲了,多幼稚啊,擇日不如撞日,既然人都全了,咱們就好好談一談,吃頓工作餐怎麽樣?反正你工作那麽忙,正好提高效率了。”

他轉身介紹道:“這位是我的代理律師孟凡東大律師,這位是王磊律師。”孟律師覺得很尴尬,不知道該不該伸手什麽的。

景海鷗還在繼續介紹:“這位是我的EX-……BOSS晉波,呵呵,這位是他的律師團代表傅……”

晉波忍無可忍,豁然起身,景海鷗以為他要動手了,連忙向後躲到孟律師的身後,道:“君子動口不動手,我的律師在這,你要是敢打我我就告你!告得你就剩一條褲衩——不過我很善良的,會留超人的那款給你。”

晉波咬牙道:“你馬上帶上你的律師滾!我現在不會和你談。”

景海鷗道:“憑什麽我滾?我提前打電話通知你了,然後又湊巧碰上了,然後人也都齊了,你、我還有律師們,憑什麽不能談?”

晉波很想把他從律師身後面扯出來揍一頓,不過衆目睽睽的還是忍住了,只是冷聲道:“既然你請了律師,是打算走司法程序了,那麽我們還是再約個時間大家坐下正式談一談,現在就不必了,傅律師只是我的法律顧問的助手,并不你所謂的律師團代表。想約時間的話找我的助理,你知道電話。”

景海鷗說:“怎麽?你和傅律師不是在談公事?我還以為……”他做出一點抱歉遺憾吃驚的表情,眼底的狡黠出賣了他,“那不好意思,打擾你們約會了。今天真是不巧。”

晉波瞪了他一眼,警告的。

可惜景海鷗不怕他,還特地對一聲未吭的傅律師道:“小傅律師,真是抱歉,我真是上了年紀腦子就不好了,經常地鬧烏龍——一會你多吃點壓壓驚,對了,這家店的佛跳牆真的不錯。”

對方扭頭在一旁裝看風景裝,并沒有說什麽。

景海鷗又大搖大擺如來時一樣帶着他的兩個律師離開了。

一離開晉波他們的視線,他的态度就老實了,特誠懇地對不滿的孟律師雙手合什拜拜道歉,“真對不起孟大律師,沒提前跟他約好是我不對,不過你看他那個态度就知道我之前跟他的時候受了多少氣,剛才要不是你攔着他都要揍我了,這是家暴,赤果果的家暴!——還有剛剛那個其實是他的新歡,他就是為了那個年輕人才和我分手的。”眼神裏想要傳遞些可憐的效果出來,可惜不是很到位,有點假。

孟律師對這麽個人也沒辦法,暗怪市局的胡處怎麽塞了這麽個不靠譜的客戶給他,只得擺手說沒關系。

景海鷗道:“為了表達我的歉意,今天晚上我做東,讓老胡作陪,你看能不能賞光?”

孟律師哪裏能對胡處說不,律師講的就是人脈,市局的領導就是人脈中的一脈。

景海鷗又笑着轉身叮囑他徒弟王磊,“王律師也一定要來。”

王磊有點心不在焉的,聽了這話也回笑了笑。

景海鷗說:“那就是沒問題咯。”

晉波這頓飯并沒有吃好,他沒想到景海鷗竟然還這麽能折騰,又去找律師來對付他,他又不是不知道自己從來不虧待枕邊人,何況是跟了自己那麽久的……所以他到底在折騰什麽?

而傅律師也識趣地沒有聒噪打擾,晉波喜歡的就是他這份安靜恬然和善解人意,不像景海鷗——總是那麽欠揍。

沒滋沒味地吃過飯後,晉波坐上司機的車先走,讓傅律師給自己的法律顧問帶個話,下午去他的公司談同景海鷗的財産分割問題。

小傅律師在停車場靠近自己車的時候一個人按了按喇叭,他停下腳看過去,頓時臉色白了,随即邁開步頭也不回地走向自己的車。

王磊打開車門,大聲道:“傅南生。”

傅律師頓住腳步,深吸着氣,然後緩緩回頭。

王磊笑道:“老同學,幾年未見就認不出我了嗎?我是王磊,和你同班同寝室的。”

傅南生道:“有什麽事嗎?”

王磊走過來道:“沒事就不能敘舊嗎?我上個月剛回國沒想到這麽快就見面了。”

傅南生禮貌地點了個頭道:“對不起,我現在有公事,沒時間和你敘舊。再見。”言畢繼續趕路,上車,走人。

王磊被一個人甩下,望着那揚長而去的車屁股,愣是從裏面看出了點落荒而逃的意思。他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世上怎麽會有這麽巧的事情,這場“偶遇”其實那個景海鷗是故意的吧?前因後果一聯系就不難看穿那男人打的什麽主意。傅南生和景海鷗,還真是一種人,這次棋逢對手,不知道誰死的慘誰笑得長——還有那個晉波,也不知道什麽眼神,找了前後兩任都差不多款的,還真是“情有獨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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