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3)
不行,據伊淼看的帖子,如果在不合适的時機說出自己的心意,很有可能造成無法挽回的後果。他得忍,忍到高考完,他就告訴符益謙。
所以,他第一次對符益謙說謊,說是因為他臉上有紅筆印才反複看他的臉。
符益謙敏銳地發現伊淼有秘密,伊淼最近看他總是眼神閃躲,可背對的時候又能感覺他炙熱的眼神。
符益謙從小話少,有點少年老成的意思。他喜靜,可也運動,可他連打球的時候都透出一股穩重勁兒。但他從不嫌伊淼聒噪,他喜歡安靜地做一個傾聽者,他早已習慣身邊那個白白淨淨的小男生每天找他說話,大概是從嬰兒時期開始,就對這個老是被帶到他家玩,總愛哇哇哭、咯咯笑的鬧騰存在習以為常了吧。
現在伊淼依然找他講話,但好像有哪裏不對勁。符益謙也說不出來個所以然,但有一點很明顯的。伊淼以前老是纏着符益謙讓他叫自己哥。符益謙小時候不懂事,還會乖乖叫伊淼“哥哥”,可等符益謙年紀稍長,卻難得任性不願意喊出聲。尤其當符益謙身子拔高,比伊淼塊頭還大,能輕而易舉地摟着他抱起他,更不願再叫他“哥”。符益謙發現伊淼這陣子都不會在他面前亂晃,非要自己叫他“哥哥”。
符益謙不知道到底是怎麽回事,可伊淼也不願告訴他。他心裏有一點點不舒服,像小針尖紮心,密密麻麻的癢。但性格使然,符益謙不想多問。等到伊淼藏不住那點小心思的時候,總歸會告訴自己的。照他那性子能藏住什麽秘密。反正,伊淼還是陪在他身邊呀,那就足夠。
符益謙也沒想到伊淼能憋這麽長時間,長到他已經再次習慣伊淼看他時眼神亮晶晶;坐他自行車後座時一定要緊緊摟住他的腰,還要調皮地撓他的癢;即使白天基本一直呆在一起,晚上還要打電話,非得纏着他要聽睡前小故事(符益謙為此收集不少哄人睡覺的暖心繪本);伊淼特地在符益謙的卧室衣櫃裏存着幾件自己的換洗衣服,每次放假都要來他家裏留宿,睡一張床上,睡着睡着滾到符益謙懷裏。
這個小秘密在高考完的最後一天被揭露,符益謙在似火的驕陽下愣住,他向來冷淡的面色多了幾分呆滞。
“可我不喜歡男生啊。”這是符益謙的回答。他沒來得及補充,伊淼迅速轉過身,抛下他遠去。留符益謙一個人苦站在蟬鳴中。
符益謙之後的一周都沒見到伊淼。他只能從符媽媽偶爾透露的消息知道伊淼的近況。
在考完的第二天,伊淼一個人飛到成都,騎行川藏線。隔幾天符媽媽會狀似不在意地提到伊淼到了哪裏:雅安、泸定、康定、理塘、邦達、墨竹、達孜,最後到拉薩。
他其實不需要聽符媽媽說這條路到底有多少站。符益謙比她更清楚這條路該怎麽走,路上有多少站,每段路配速多高、耗時多久。 成都到雅安,140千米;到新溝,85千米;到康定,96千米;到雅江,91千米;到理塘,115千米;到巴塘,170千米;到芒康,104千米;到榮許兵站100千米;到田綏鎮,100千米;到八宿,160千米;到然烏,98千米;到波密,122千米;到魯朗,160千米;到林芝八一,73千米;到工布達江,128千米;到松多,97千米;到拉薩,184千米。
伊淼和他說過等高考完要走趟川藏線,作為高考結束後的畢業旅行。他們從高二開始準備,鍛煉身體,規劃路線。只要半個多月,就可以從海拔500米的成都一路到海拔4200米的拉薩。可現在伊淼獨自一人出發,符益謙被留在平原。
當符媽媽第六次暗示符益謙有沒有收到伊淼的消息時,符益謙放下反反複複看了不知道多少遍的手機,開衣櫃收拾行李,打包自行車和裝備,直飛成都。
他沿着以前兩個人定好的路線,一路向西。沿途他穿過蒼翠的高山,通過漫長的隧道,爬過天路十八彎,眺望終年不化的雪山,爆過三次胎,高原反應讓他差點昏倒在半路,徘徊于荒涼寂寥的高原,遠遠看過行動緩慢的牦牛,撫摸青翠碧綠的然烏湖。從無人區最後來到拉薩。
當踏進拉薩行政區的那一刻,這半個多月的肉/體和心靈上的痛苦突然都變得無足輕重。跋涉千裏,他有很多的時間放空思維,仔細複盤過去的十八年,思索他和伊淼的感情該何去何從。
符益謙遲鈍,沒有第一時間察覺到伊淼欲蓋彌彰的心意。在伊淼每一次和他對視,滿眼都是他自己時,他就該知道的。符益謙反應太慢,在伊淼同他告白時,他不該呆呆站在原地,他再怎麽都該把這說完話就跑的頑劣小孩捉進懷裏,按着他好好說清楚到底什麽打算,而不是聽他抛出一句急促的"我喜歡你,男女之間談戀愛那種喜歡"後,茫然不知所措,說的話都詞不達意。
他遲了這麽久,在知道伊淼一個人急急忙忙跑來這條漫長的川藏線時,他就該立馬空投到離逃跑小兔子最近的機場,還不信不能在路上偶遇他。
“接電話吧,淼淼。”符益謙站在布達拉宮下面,第十九次給伊淼打電話,第十九次打因接不通而自動挂斷。
符益謙低頭透過黑色的手機屏幕看到自己發亮的眼睛和黝黑的面孔,突然收起手機。
怎麽黑成這個鬼樣子,符益謙扶額,把并沒有什麽實際效果的遮陽帽往下壓了壓,仰望藍天下白得發光的布達拉宮。現在黑不溜秋的臉怎麽見人,伊淼會不會認不出自己來,或者嫌自己醜,不想見人······
疑似不再是直·符益謙·男陷入深深的自我懷疑,之後再打伊淼的電話都有點底氣不足,又想他接電話又怕他見到自己的醜樣。
伊淼沒有給他後者的機會。又過了好幾天喝酥油茶的日子,符益謙接到符媽媽的消息,才知道伊淼飛回成都。
好的,任勞任怨的符益謙再次訂機票從這趟川藏線的終點飛回起點。
在成都的第三個夜晚,符益謙打給伊淼的電話終于接通。符益謙看到屏幕上從00:00開始計時的數字,一時懷疑自己的眼花。他沒聽見聲音,得拉高麥克風才聽清一陣陣的波濤聲。
符益謙等到計時跳到一分鐘,才問道:“你在哪,還在成都嗎?”
對面傳出一聲吞咽聲,聲音含含糊糊,“不在,在洪崖洞。”
“嘉陵江!”伊淼模糊的聲音突然調高,“在吹江風!”
“爽!”
符益謙聽見玻璃敲擊聲,像是酒瓶撞在欄杆上,心裏一緊,皺眉問:“你喝酒了?”
“嗯哼。”伊淼伸出握着啤酒瓶的手,向天上的星星晃了晃,“不行呀?你又管不了我。我四月份就成年啦!”
符益謙抓着手機的手緊了緊,“你喝醉了。”
“NO!NEVER!EVER!”伊淼踢了一下面前的欄杆,仰頭冒出幾句英文。他默默收回腳,踹到小腳趾有點疼。
“周圍有其他人嗎?”符益謙沒辦法和醉鬼溝通,放柔了聲音,“你在原地等我,好不好?”
伊淼刷的蹲下來,頭更加暈乎乎,也沒聽清符益謙在說什麽,就聽懂一句從小爸媽教育的走丢了就“在原地等”這句話。他縮成一團,手裏晃着沒剩幾滴的啤酒瓶,吹着江面上吹來的風,安安靜靜,一動不動地望着橋另一端閃閃發光的洪崖洞,眯着眼睛,像在做《千與千尋》那樣的夢。
兩個小時後,符益謙已經從成都坐車來到重慶,他再次給伊淼打電話。振鈴好久,對面才接通。
“唔······”伊淼頭抵着橋上冰涼的欄杆,酒還沒醒,迷糊地問,“誰啊?”
“我到洪崖洞了。”符益謙揉了揉緊皺的眉心,問這個剛成年沒幾個月的糟心酒鬼,“告訴我你的位置?”
“哦,我在江上。”橋下的輕軌駛過,發出低沉的聲響。伊淼低下頭,但看不到橋底,“下面有嗡嗡的聲音。”
符益謙剛剛舒緩的眉頭再次皺起,無奈地囑咐他,“我知道了,別動,腦袋伸回去。”
符益謙舉着手機,走向千厮門大橋。手機裏傳來的車輛行駛聲和浪濤聲同他身邊的聲音重疊,他向懸索橋的中段望去,在寬闊的橋面的人行道上捕捉到縮成一團的伊淼,“我找到你了,向左看。”
符益謙見穿着白T蹲在地上的伊淼如初始啓動的機器人,頭緩慢遲鈍地扭過來。他烏黑的頭發随着夏夜清涼的風亂飛,風灌滿他的衣衫,把瘦瘦小小的伊淼吹得鼓起來像只生氣的河豚。
伊淼歪着頭,視線裏遠處橙色燈光下的人越來越近,步履越來越急,直到高大的身影停在他面前,他看不見對方的臉。
伊淼緩緩放下手裏握得出汗的啤酒瓶,再一頓一頓地撐起身子。才起了一半,從腳到大腿的強烈麻意直擊神經,他輕呼一聲,向前踉跄。
對面的人接住身體酥麻、大腦浮沉的伊淼。從他身上不斷散發的熱意在微涼的江上顯得格外熨貼,伊淼順着潛意識,軟了身子,靠着他,如倦鳥歸巢的心安。
等到腿上的麻勁終于散了,伊淼跺跺腳,擡頭看向對面的人。他沉默片刻,遲疑地說:“你在我夢裏嗎?” 伊淼伸出手,要捏符益謙的臉,困惑地問道:“不過符益謙你怎麽還做美黑啊,好黑哦。”
符益謙滿臉黑線,雖然臉已經黑到難以看出黑線。符益謙側過臉根本不讓伊淼摸。
“嘿,都做夢了還不讓我如償所願嗎?”伊淼較真起來,踮着腳,壓在符益謙身上嘟囔着非要捏到。
符益謙一只手摟住伊淼的腰,妥協地低下頭,任由伊淼玩他的臉,心裏想的卻是,果然,現在兩個人黑得不相上下,之前奶白的伊淼成功黑成煤球。這下倒也不擔心嫌棄誰了,大家半斤八兩。
“讓我檢查一下你其他地方黑了沒。”伊淼笑得眯起眼睛,直接上手鑽進符益謙衣服裏,還發出竊喜的“嘿嘿”聲。
手下的肌肉緊實光滑,伊淼吃符益謙的豆腐吃得很開心,手還不知足地向下摸,挂在符益謙的褲邊,正要用力向下拉。
“你做什麽!”符益謙空閑的那只手飛快提起自己的險些被扒下來的運動褲,另一只手松了伊淼的腰,抓住他為非作歹的手,低沉着嗓音警告伊淼,“你乖一點,這在外面。”
伊淼一點沒被影響,仰頭望着符益謙,眼裏滿是輕松的笑意。“哈哈,好吧好吧。”他戳了戳符益謙的掌心,打了個哈欠,“連夢裏你也不全我的願。”
符益謙沉默,不肯放開他的手。
伊淼拽着符益謙的手指,大闊步向洪崖洞的方向走去,也不回頭,招呼符益謙:“走!回去陪我睡覺。”
符益謙被走路都不能走直線的伊淼歪歪扭扭地來到洪崖洞裏的酒店,進電梯後伊淼幹脆整個人賴在他身上,閉上眼睛快睡過去。
等将伊淼放到酒店的床上,符益謙背後都出了層汗。他垂眸看着癱軟在被子裏昏昏入睡的伊淼,想起他上一次喝酒還在幾個月前的成人禮上,收了爸媽的禮物,他喝了一杯白葡萄酒,度數不高,他的動作全然不像喝醉,大家自然也覺得他可以承受這點酒精,一切都很正常。
可到夜色深深,符益謙家的門鈴叮叮響。已經躺上床但還沒睡着的符益謙趕緊下去開門,只見穿着淺藍色睡衣的伊淼站在門外,月色下雙眼亮閃閃。
“一起睡覺嗎,大黃蜂?”伊淼盯着符益謙乖巧地說道。
符益謙握着門把手,并沒聽懂“大黃蜂”指的什麽。春夜微涼,他低頭瞧見伊淼白嫩的腳露在外面,因為冷而蜷縮在一起。符益謙默默地将門推得更開些。
伊淼将大開的房門當肯定回複,輕車熟路地走到符益謙卧室的門口。他停在門前,側過頭,臉上帶着很有禮貌的标準笑容,等着跟在後頭的符益謙開門。符益謙沉默地再次推開門。伊淼的笑容更亮,輕手輕腳地走到他的床前,主動把自己埋進松軟的床裏,眨巴着眼睛掀開被子的一角,無聲地邀請這張床的主人上來。
符益謙的臉早已恢複平常的淡然,他自然地蓋上被子。轉過頭和伊淼對視,屋子裏沒點燈,月光從拉了一半的窗簾透過,照耀伊淼專注的眼神。
“大黃蜂呢?”他悄聲問道,說完手從被子裏鑽出來,手裏正抓着小時候的玩具---擎天柱。
看到藍紅色的擎天柱,符益謙終于明白“大黃蜂”指的什麽。是以前他們最愛的玩具:符益謙的大黃蜂,伊淼的擎天柱。手裏的擎天柱不比當年鮮亮,有幾個零部件的漆皮因剮蹭,露出冰冷的不鏽鋼內裏。
原來今天剛剛成年的伊淼還愛着小時候的玩具。符益謙的思緒飄向過去,小小只的伊淼要當爸爸,握着他的手,讓符益謙照顧年紀比他們人類都大的汽車人。
想到稚嫩的過去,符益謙的嘴角微微翹起,伊淼往他的方向蹭了蹭,睜大水亮亮的眼睛,扯了扯他的衣袖,期待地問:“小蜂呢?”
“等會兒,他出去玩了,我去找他。”符益謙方才已經确定伊淼醉了,還要玩過家家的游戲。
“好哦,要快點找到他。天都黑了,他怎麽還在外面玩,很危險的。”伊淼看向窗外的月色,摩挲着手裏的擎天柱,擔心地提醒符益謙快去找他。
符益謙認命地下床,去收納箱那尋找童年時的玩具。期間伊淼催了好幾次,符益謙終于在箱底發現安靜躺了多年的大黃蜂,它的黃色沒有因為時光流逝而暗淡,依舊鮮亮。
符益謙在伊淼面前晃了晃完好無損的大黃蜂,安慰他:“看,他回來了。”
伊淼安心地躺回被子裏,把擎天柱輕手輕腳地放在兩個人的枕頭中間,又看向符益謙,示意他也這麽做。符益謙順着他的意思把大黃蜂安置在擎天柱旁邊,修長的大黃蜂靠着寬大的擎天柱。
符益謙再次上了床,這次應該可以睡覺。
可伊淼擡起身子,湊到符益謙面前,在他的臉頰上落下一個飄着微不可查酒味的吻,輕柔如窗外的月色,熟悉像每一天的早安,“晚安,寶貝。”
伊淼說完這句話,立刻回到自己的位置,拉上被子,只露出一雙眼睛。
在那個吻落下的一刻,符益謙的大腦停止思考,噗通噗通的心跳讓他一時分不清這到底是過家家游戲還是什麽。他怔在原位,盯着天花板上的明暗陰影,不敢看伊淼。
伊淼的聲音從被子裏傳來:“你為什麽不親我呀,每天都要晚安吻。”
符益謙僵硬地轉向伊淼,眼睛裏是少有的詫異與不理解。但伊淼卻沒有一絲不好意思,解釋道:“你是我老婆啊,每天睡前不是該親老公一口嗎?”伊淼歪着頭,顯然不覺得自己說了什麽令符益謙招架不住的話。
伊淼的目光直直停留在符益謙的臉上,不緩不急地等着符益謙的反應。
符益謙的身子突然變得很重,似乎只是擡起手就要花費十足的力氣。這是讓他困惑的反應,他隐隐覺得不對勁,這種陌生的感覺在一天看到伊淼和某個女生親密嬉笑的時候也出現過。但也只延續一刻,他很快就知道那個女生只是在問伊淼要不要參加運動會的事情。女生的臉早就模糊,但伊淼那時燦爛的笑卻怎麽都忘不了。
符益謙懷疑自己好像慢慢變得不像自己,尤其在同伊淼相處時,那些尋常不在意的親近動作,現在才發現似乎有一絲微妙,遠一寸是疏離,近一點太親熱。
他被子下的手不自覺地緊握,符益謙沒有想過這到底如何,他和伊淼從小到大都是這麽親近的,不是嗎?只因為年歲漸長,便值得奇怪嗎?
沒有必要,不過是形同手足的竹馬之情。這是酒後的一次過家家。
符益謙沉重的身體恢複正常,他支起身子,越過躺在一起的汽車人,在眼神專注的伊淼額前落下一個不帶一絲情/欲、飽含安撫的吻,沉聲道:“晚安。”
另兩個字在他嘴邊來來回回好幾下,他還是沒叫出口,最後說的同樣是:“晚安,寶貝。”
幾個月後,符益謙再次從睡在床上的伊淼身上聞到淡淡的酒味,他彎下/身子,為伊淼蓋好被子。他沒有起身,視線時隔數日再一次長久地停留在伊淼臉上。雖然他曾經白淨的皮膚在極毒的紫外線下找不到蹤跡,但他的眉眼并沒有一絲改變,依舊是他從小看到大的熟悉線條。
每一條弧線,每一處轉折,他都能細細描摹。他的目光凝在伊淼的唇上,它飽滿粉/嫩,從小如此。符益謙鬼使神差的越靠越近,直到伊淼溫熱的呼吸撲到他臉頰,撩動那處的肌膚。
他落下和過去一樣輕柔的一個吻。不過這次伊淼的眼睛閉着,沒睡熟的伊淼哼了一聲,側過身換姿勢繼續睡。
符益謙像正在辦壞事被抓住的小偷,立刻直起身子,幫伊淼熄燈,輕聲關上門,回到對面他的房間。
如果不是他進了房間後,忘記插電卡,長時間站立在黑暗中,望着落地窗外漆黑的嘉陵江,倒是一點看不出來他的慌張呢。
第二天早上,伊淼撐着昏昏沉沉的腦袋,準備去樓下吃早餐。一推門,對面的房間恰好也開了門。伊淼和黑黝黝的符益謙對視,伊淼緩緩歪過頭,揉了揉眼睛,再三确定對面站着的是“黑化”版的符益謙。他像被當頭澆了一桶冷水,頓時清醒,迅速踏回房間,砰地關上門。
伊淼背靠房間門,滿臉難以置信,怎麽符益謙還能空投重慶呢?他晃了晃仍然有些沉重的腦袋,回憶起昨天,只記得自己喝酒,好像還晃悠到千厮門大橋。他喃喃自語道:“啧,昨天我不會喝醉斷片了吧?”
伊淼檢查了自己的身子,完好無損,松了口氣。可依然想不起符益謙從哪來的。與其一個人空想,不如出去問問。
伊淼小心翼翼地推開門,從門縫中向外瞧。視線被遮擋,他擡頭看見符益謙正站在他房門前,低頭挑眉望着伊淼。
“啊,”伊淼站直身子,打開/房門同符益謙對視,尴尬地撓頭,問道,“你怎麽來了······”
“來找你。”符益謙露出調侃的笑。
“那倒是很巧哈,”伊淼不敢直視符益謙,胡亂找着話題,“你怎麽也曬黑了?”說完再次瞟了一眼符益謙。
“和你一樣,走了川藏線。”符益謙輕描淡寫地回答,似乎這上千公裏的路線不值一提。
伊淼整個人愣在原地,是他自己表白完聽到拒絕就跑,還違背一年前規劃好的畢業旅行之約。他根本想不到符益謙居然依然一個人騎完全程。
伊淼的頭彎得更低,他羞愧地不敢看被自己放鴿子的符益謙。
符益謙輕嘆一聲,溫熱的手扶着伊淼的臉,“擡頭。”
伊淼被迫與符益謙對視,他眼裏沒有不耐煩和讨厭,只有無盡的包容,似乎無論伊淼做什麽過分的事情他都能毫無保留地接納,不會嫌他事兒精。
“為什麽逃?”符益謙停頓片刻,他微眯雙眼,遮掩他的一絲別扭,“你說的那句話是什麽意思?”
後一句話讓伊淼瞬間回想高考完的那個下午,他守不住這個藏了好幾年的秘密,沒有一點準備,在烈日下捅出來。
他早該想到的,符益謙對他根本沒有除友情之外的意思。符益謙對其他人冷,唯獨搭理伊淼一個人,不是因為他有多麽特殊,只是因為與他一起長大。符益謙不喜歡接觸陌生人,只有伊淼是和他一直在一起的。所以,他願意呆在伊淼身邊,僅此而已。
伊淼難過得想再次低頭,可符益謙扶着他的臉,微微使勁,不給他逃避的機會。
現在伊淼能擠在符益謙小小的、容不下幾個人的世界裏。如果說真話,那一定會變得糟糕。他倆也許連朋友都做不成,符益謙又要再次回到只有一個人的世界,這個小世界裏甚至不會給伊淼一席之地吧。
伊淼不願意冒這個險,他選擇最保守的應對。只要還是朋友就好。他強撐出一個不同于平常真心的笑容,認真地看進符益謙眼裏,解釋道:“開了個小玩笑呀,你不會當真了吧?”
符益謙皺了皺眉,雙眼透着疑惑,他覺得這回答不對勁,可似乎的确應該是這樣的答複,如此一切便能恢複原樣。
“那你為什麽一個人出發?”符益謙收回手,手指在身側撚了一下,剛才柔軟的觸感還未散去。
“回家之後感覺特別特別激動,說走就走。”伊淼打哈哈,眨了下右眼,“你知道我比較任性嘛。”
符益謙并不認同最後一句話,還想補充些。可伊淼已經拉着他的手,趕着去樓下吃早餐。
簡單的一次對話,讓符益謙和伊淼的感情再次回歸正常。
他倆在重慶多呆了兩天,最後一天晚上他們在游艇上玩沉浸式劇本殺。民國背景,伊淼和符益謙飾演的角色與現實相似,是一起長大,出國留學的好夥伴。可惜兩人的政見不同,入了各異的黨派。伊淼成為卧底,在符益謙任職的部門辦事做任務。
在伊淼的身份被識破的前一天晚上,他和符益謙一起在游輪上參加某個高官舉辦的聚會。游輪緩緩行駛在沉靜的嘉陵江上,船裏紙醉金迷。他倆來到甲板上吹風,倚着欄杆,聽溫柔的濤聲,仰望頭頂璀璨的星空。喝着小酒,說到留學的那段新鮮日子,回憶過去在胡同弄堂打鬧的場景。那一刻,伊淼短暫地忘卻他們所處各異的黨派,秉持着截然不同的信仰。
“今宵長存。”穿着黑色正裝,更顯英俊的符益謙舉起酒杯說道。
寧靜的夜空下,背後的燈紅酒綠變得遙遠,只有符益謙的雙眼盛着星空之光。
“今宵長存。”伊淼悲傷地笑了。酒杯輕碰,發出叮呤的清脆聲響。
他們玩到淩晨,三個小時的劇本殺才結束。伊淼和符益謙脫掉正裝,換上休閑的T恤,像初遇的晚上,漫步在千厮門大橋上,向着夢幻的洪崖洞走去。
符益謙和平常一樣安靜,而伊淼哼着歌,歌聲随着風飄向遠方,飄去嘉陵江的盡頭。
伊淼望着璀璨的洪崖洞,側頭問符益謙:“你說嘉陵江裏會不會也有像白龍一樣的河神?你知道的吧,《千與千尋》。”伊淼一手指向與千與千尋的高腳樓相似的洪崖洞。
“也許吧。”
“白龍和千與千尋能再見嗎?”小時候伊淼和符益謙一起看過《千與千尋》,他那個時候覺得符益謙像白龍,話少但溫柔,雖然他最開始還以為白龍是個女孩子。
“如果他能找到屬于自己的河流,那就可以再見。”符益謙望向靜靜流淌的嘉陵江,“他重獲自由,便能尋到。”
伊淼沒有接話。
等到第二天他們背着行李離開洪崖洞,走在忽上忽下的道路時,他生出一股淡淡的落寞之情。那一瞬間,他如千與千尋,歷經萬險,最終離開夢幻的神靈世界,通過那條幽黑的隧道,回到現實世界。
同符益謙的這兩天像是一場奇妙的夢境,他在多日的逃避後,做出如何應對感情的選擇。他報以沉默,他留在心中。符益謙有屬于自己的河流,他不應從中摻和,斷了他的源。他應該自由。伊淼确實想過如果他非要符益謙和他在一起,符益謙會不會答應。他總覺得答案是會的,也許他對自己沒有與欲/望交融的喜歡,但他可以接受處對象。他不會覺得這有什麽差別。
但伊淼不願意在這件事情上任性,纏着符益謙答應。這樣怎麽叫喜歡、怎麽叫愛呢。和欲/望難分難舍,那才是喜歡和愛吧。
伊淼最後望了一眼洪崖洞的方向,它已被一棟棟高樓遮住。今宵長存,存于夢中。
“給我看下你的志願表。”符益謙坐在電腦前,問在一旁盤着腿打游戲的伊淼。
伊淼頭都沒擡,從茶幾上抽出薄薄一張A4紙,塞進符益謙手裏。他繼續打游戲。
打完一局,輸了。伊淼百無聊賴,往符益謙那湊了湊,手搭在椅子上,問:“你填好了?”
“嗯。”
“我看看。”伊淼扒拉着把手,撐起身子,看向電腦屏幕。
幾秒鐘後,他皺眉湊到符益謙面前,語氣裏還有點質問的意思:“你這是抄吧!照着我的填啊,你在想啥啊?你不是比我高嗎?”
符益謙再次确認報名成功,叉掉界面,波瀾不驚地回答:“只是高了五分,又不是五十分。”
伊淼站直身子,翻了個白眼,“你還想高五十分啊,那你就是狀元中的狀元了。”
他彎腰拾起桌上吃剩的水果盤,向門外走去,嘴裏嘟嘟囔囔的,“幹嘛非得和我在一起啊······”
符益謙在椅子上側過頭,問道:“你不想和我在一起嗎?”
雖然伊淼背對着沒看到符益謙的表情,但他總覺得從裏面聽到一絲委屈和不理解。
“沒沒沒,多好啊。”伊淼擺擺手,開了個玩笑,“說不定碩士博士都還在一起哈。”
“好。”身後傳來符益謙沒多大起伏的聲音,伊淼關上門,沒聽到這聲回應裏透露出來符益謙自己都沒注意到的鄭重。
正式搬入大學宿舍,伊淼推門去上廁所,一開門,又一次的,對面的門也開了。
“好巧。”
對面正是一臉淡定,“白化”版的符益謙,他微微點了個頭,以示回應。
符益謙和伊淼這次同校但不同專業,誰知道怎麽又這麽巧住了對門,算算他們都對門十八年了。
伊淼之前其實沒打算繼續和符益謙同大學,但符益謙非要這樣,他也不好拒絕。伊淼只想和他做好朋友,其他的感情別再加深最好。他已經做好擁抱新生活的準備。
他平生第一次下載了同性/交友軟件。
沒幾天就遇到一個同校的學長,長得還不錯。又過了一周,學長約他見面。伊淼那天穿得漂漂亮亮,內心有些忐忑的出門。這個時候,對門又開了。還是熟悉的符益謙。
符益謙略有些疑惑他為什麽晚上還出去,随口問道:“你出門做什麽?”
伊淼頓時生出被人抓包的尴尬,他胡亂編了個借口,說是去拿快遞,然後飛奔下樓。留正準備問他要不要一起的符益謙站在原地,他望向伊淼在那消失的樓梯口,眉頭輕蹙。
到學校小公園的時候,伊淼的心仍然砰砰跳得很快,他感覺自己今天即将邁出開創性的一步,全新的生活在他眼前緩緩展開。他的身體也跟着變得輕盈。
伊淼在柳樹下看見那個學長,學長看起來文質彬彬,在月光下顯得尤為清冷,恍惚間倒是有點符益謙的感覺。伊淼霎時愣住,晃晃頭将符益謙的臉甩出顱內。
學長溫柔善談,跟他分享大學生活的有關注意事項。伊淼聽得認真,沒注意他們走到一個幽暗無人的角落。學長帶他在長椅上坐下,他的手臂橫跨長椅靠背,搭在伊淼身後,若有似無地觸碰伊淼的後背。伊淼不喜歡和不熟的人有太近的肢體接觸,他矜持地往外邊坐,和學長保持一定的距離。
學長嗤笑一聲,在夜裏顯得低沉磁性,他的臉逼到伊淼眼前,含笑問道:“不可以嗎?”
伊淼蹙眉,可以什麽啊可以,剛見面就湊這麽近是要搞什麽?伊淼內心發射一個接一個的問號。他仰頭向後,離學長更遠些。
“你試過嗎?”學長盯着伊淼,眼神裏充斥着伊淼覺得不舒服的情緒。學長拉過他的手,向下滑。
怔住的伊淼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這是什麽操作,等他的手摸到手機一樣觸感,不過熱一點的東西。他深吸一口氣,被握住的手用力一甩,險些打到學長的臉上。
伊淼一下子站起身,良好的教養讓他無法将髒話罵出聲,但他內心已經翻來覆去不知道罵了這人面獸心的學長多少次。
虧他剛剛還有一瞬間覺得這人像符益謙。
伊淼緊握雙拳,狠厲地盯着椅子上臉色不好的學長,警告他:“你最好離我遠點。”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沖出小花園,拿出口袋裏的手機,點開才下載沒多久的軟件,給猥瑣男拉黑删除一條龍,并直接卸載軟件。
穿過連接東西門的大道,伊淼望着夜幕下在晚風中輕輕搖曳的梧桐葉,心裏稍稍平靜。靜得如一潭死水,隔壁操場的熱鬧喧嘩、人聲鼎沸都與他無關。
他一個人走在夜裏清冷的梧桐大道,孤零零像條流浪狗。學校裏甚至連流浪狗都沒有,那當流浪貓吧,再怎麽還有好心人送貓糧吃。伊淼被這個想法逗樂,苦笑一聲。前面右拐就是男生浴室,再往前走,就到了宿舍。
學校那麽小的地方,這段路也太短。伊淼現在不想回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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