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天之驕女

更新時間2012-10-21 11:09:42 字數:3287

————開禧二年二月二十九|晴|(上)————

原以為劫镖的藍衣人必不善罷幹休,但奇怪的是,一直到臨安,也沒有人來找我們的麻煩。

臨安。

想到臨安的時候,你會想到些什麽?我想到的是兩首詩。“水光潋滟睛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還有“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而楚樂一想到的,卻是美酒和美人。

“借問美酒何處有,牧童遙指解語軒,美人如花隔雲端,解語軒裏随處見。”

我知道解語軒,是因為它的主人暮成雪。武林中傳說,她有種神秘的力量:祈福,得到她祈福的人都能心想事成。三年前,幽幽谷的女主人劉玉華因夫妻反目來找她,她為劉玉華施咒祈福,不出半月,兩個原本大打出手、幾乎離異的夫婦便和好如前。又有振遠镖局因失镖要賠付一大筆銀子,眼看着镖局衆人就将流離失所,所幸镖師陳峥去求了暮成雪,果然在十日內莫名地發了一筆橫財,度過難關。——凡此種種,皆讓暮成雪擔上了一層迷幻色彩。人們到解語軒來,縱然見不着、求不了她,也必能在這裏解除煩憂。

聽我娓娓道來,楚樂一瞪大了眼:“楚爺這次看走眼了……你雖然所知甚微但還不致贻笑大方!我就說嘛,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楚爺我這麽聰明絕頂智慧無雙的人,怎麽會有蠢朋友?”

“這世上難道只有你行?我好歹也是汗青盟的人!”對于這人的自吹自擂,我向來鄙視之。

“給你個樓梯,你還順勢往上爬了!那好,楚爺現在悉聽尊便,看你這馬首如何是瞻!領!路!”

我白了他一眼,正想去問路人甲,卻被他逮了回來:“還以為你不傻,原來你真的傻!放着楚爺我這‘臨安通’你視若無睹如視空物,還去問誰啊?”

他是“臨安通”麽?我不知道,我只曉得他師承天山一派,數年來游歷山川,管遍閑事。汗青盟的同仁倒也有想過記他事跡來着,可每一次都是跟了兩天之後,就被他跑沒了影。這麽說來,我能和他這麽共行幾日,倒也不易.或者是因為他并不是我的任務吧!“哼,無心插柳柳成蔭,我先暗中刺探,到時寫幾個閑筆,正可補充盟中所缺的此人資料。”這麽打算着,不由得意洋洋起來。

解語軒便在西湖邊上,由四座水閣組成,做“回”字形格局,一面臨街,三面臨水。與其他酒樓不同,解語軒沒有門窗,四體通透,只垂着輕紗,遠遠看去,便如浮在水上的一座仙宮。四座水閣中間的水面上卻停着一座畫舫,上面有歌女彈唱助興,吳侬軟語,一派水鄉秀色。

我和楚樂一揀了個臨湖的位置坐下。其時春光明媚,照得西湖水閃閃發亮,遠處的蘇堤白堤柳芽初發,望之如一抹淡青的痕跡,極目遠眺,甚為空曠,只有湖上幾艘畫舫,星星點點,給西湖的素靜抹上一點色彩。

我正醉于美景中,一個女侍早已過來,在桌上放了一副注碗,兩副盤盞,果菜碟各五片,水菜碗三只,俱是光芒閃閃的銀器。我自七歲開始特訓,哪曾見過這種精致奢華的排場,頓時有點傻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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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樂一揀起一塊梅花糕就往嘴裏放,一邊嘿嘿笑道:“怎麽樣,這些,這些,都沒見過吧?這真是孤陋寡聞目光短淺……瞪什麽瞪!我有說錯嗎?我說你也穩重成熟點,再這麽少見多怪井底之蛙,楚爺的臉都給你丢到九霄雲外了。還好遇上的是楚爺我,不然還不讓人笑話死?”不等我反應過來,一口氣說了下去:“所以為了感謝我,這一頓你一定要請客!就這麽定了!楚爺我真是盛情難卻,卻之不恭啊!”說話間,又點了幾樣我叫都叫不出來的小菜,叫了一壺酒。

我早習慣他的作派,懶得搭理,只仔細瞧那酒,這酒色作淺白,不太透明,與前日在小館子裏喝的不太一樣,不由遲疑。楚樂一道:“這個也沒喝過?白居那個當然就易的《杭州春望》,你總聽說過吧?”

“紅袖織绫誇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我不由有些欣喜,“這就是有名的‘梨花春’?”

“不錯不錯,不愧是汗青盟的新秀,我楚樂一的朋友,果然是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楚樂一笑吟吟地道,“你嘗嘗這酒,甜甜的,酸酸的,有營養,味道好,我說啊,你難得到城裏一趟,今個兒可要一醉方休不醉無歸,過了這村可沒那店了……”

呸,還想騙我,誰不知道這“梨花春”入口雖易,後勁卻足,若是一時貪杯,難免醉倒被他取笑。我正要反駁,忽聽得鄰桌一個男子一聲大呼:“瞧,那不是公主的畫舫麽?”

一石激起千層浪,整個水閣的人幾乎全奔了過來,人人都将頭頸老長,想要一睹公主風采。我也忙轉頭向湖中,見那湖中果有一結彩畫舫緩緩駛近。只是讓我心頭大震的,并非什麽公主,而是楊石!

畫舫上不見有公主身影,倒是楊石與另一個公子哥兒模樣的人站在船頭。我立時就想沖過去問他個明白,楚樂一忙将我雙手按住,似笑非笑地道:“臨安城裏最最萬衆矚目的才子佳人金裝大戲就要上場,別怪楚爺沒提醒你,稍安勿躁非禮勿言,如果讓你攪了局,千千萬萬的臨安百姓唯你是問罪不可恕!”

我心中着急:他到底在胡扯什麽,他怎麽會知道楊石對我來說有多重要!那天到底發生了嗎?那個黑影是誰?我的第一個任務,我那失敗的任務到底隐藏着什麽樣的幕後?

那公子哥兒忽地将扇子丢在畫舫與解語軒之間的水面上,騰身而來。

他這一擰身,端的是姿态優雅,就在此時,楊石右手輕動,似乎用什麽暗器将水面上的扇子一彈,扇子立時向旁邊移了三尺。

那公子哥兒原本算準了中途借力的地點,被楊石這橫一插手,眼看着就要落入水裏。不過他終非等閑之輩,雙腿在空中連環踢出,仍是準準地想要借力折扇。

但在此時,楊石的身子也動了,他翻身躍起,對着那公子哥兒一掌拍出,那公子哥兒哪料到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戲弄,只好騰出手來接招,兩人手掌在空中這麽一碰,局勢突變。那公子哥兒再也找不回着力點,直直向水裏墜去,而楊石卻借了這輕輕一掌之力,飛身上了解語軒。

當那公子哥兒騰身而起時,圍觀者均報以高聲喝彩,可形勢随即又一變再變,衆人的聲音也是忽起忽落,一人叫好聲未落,另一人的驚呼聲又起,喜憂交替,哭笑難分,到後來那公子哥落水,人人卻都只剩了一種表情:想笑又不敢笑。

這一片寂然中,畫舫裏傳出了一陣格格笑聲。這聲音便像夏天裏嚼上一塊冰似的那麽清脆;又如高山頂峰皚皚白雪一般幹淨。只是那人兒卻一直便藏在畫舫的帷帳中,怎麽也不肯露出臉兒來。

那公子哥兒極為狼狽地游回畫舫,侍從皆手忙腳亂上來幫手,他卻神色自若地擺擺手,長聲笑吟道:“弄潮兒向潮頭立,手把紅旗旗不濕。別來幾向夢中看,夢覺尚心寒。”

我忍笑:此人全身都濕透了,還“手把紅旗旗不濕”呢!

只聽得帳中那清脆的聲音似乎也忍着笑,卻一本正經地問道:“好詞呀,當真好詞,你記得真多,這是誰寫的?”

那公子哥兒答道:“是潘阆。他共有《酒泉子》十首,全是講臨安名勝的呢!”

那聲音道:“這麽多啊,那好,咱回去你一首一首寫給我。”忽又記起楊石:“啊呀臭石頭,你既贏了屎殼郎,可要幫我求回靈符哦!我們先回了,你回頭再給我。”

我看了楊石一眼,他仍是白衣白劍,身形潇灑,雖然受了冷遇,神色卻如平常,說起話來也依然是不緊不慢:“是,天天你等我好消息。”

待公主畫舫又漸漸遠去,楊石方才登上解語軒的祝誦閣,那裏,正是人們求簽祈福之地。

轉回來,只見楚樂一大喇喇地狂嚼狂喝,似乎剛才的鬧劇與他無關:“喂,青某某,早讓你要氣沉丹田閑情逸致了,這麽無聊的熱鬧,以後可不可以不要去湊啊?你是楚爺我帶來的,楚爺我面子上挂不住的。啧啧!臨安的男人們眼睛長哪去了?!出其東門,有女刁蠻。有女刁蠻啊奈公主又何?公主猶如男人婆兮可謂之撲朔迷離雌雄難辨……”

這位百合公主,這位大宋的天之嬌女,正是“臨安四少”之一的白天天,而那公子哥兒,則是被白天天叫作“屎殼郎”的史珂琅。

據說,臨安城裏本來只有“三少”,公主百合硬是要橫插一腳,坐上了這第四“少”的交椅;平裏愛穿一身男裝,四處游蕩,仗着皇上和皇後寵愛無法無天。別說是韓君和、楊石、史珂琅這“三少”自己,便是他們身居高位的老子來到面前,她也向來不當一回事。

“好在是皇帝女兒不愁嫁,奇貨可居,否則就算給我十套大宅子我都不要,加萬頃良田再加海底撈月奇珍異寶,我才會稍事考慮……”

“不是吧,楚樂一!你真是我見過的最羅嗦的男人!麻煩你少說兩句,不會死的!”我的耳根快被楚樂一唠出老繭來了。

楚樂一發現我的失态,正待說些什麽,一個侍女突然過來,在楚樂一耳邊說了一句話。楚樂一點點頭,忽然問我:“君想不想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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