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再見,再見

京潮,又一年動漫節。

進入大四後,時卻幾乎沒回過幾次北原。

課表上空空如也,除了開學報到和畢業論文開題答辯會時飛了回來,其餘時間,時卻大半都在明海川行工作室的錄音棚裏匆匆度過。

八月暑假的時候,時卻在家收到了川行人事的郵件,通知他可以來做實習配音助理。來到工作室後,迎接時卻的卻成了之前見過的溫四。

再見面那天,時卻差點沒能認出他來。卸掉濃妝和假發,換上普通的深藍色襯衣和黑色西褲,他的真正面目再次讓時卻驚豔不小。如果不是他低沉而富有辨識度的嗓音,時卻真的難以将這個溫和禮貌的男人和動漫展上雌雄莫辨的Coser聯系在一起。

“你好,我是溫矣徊。”

時隔半年多,時卻終于從他口中得知了他真正的名字。

川行的工作并不輕松,許多時候,時卻都累得講不出話來,要靠溫矣徊借他的胖大海度日。工作室安排他從群雜學起,量并不大,多得是在旁邊觀摩學習,汲取經驗。

溫矣徊雖說是帶他的師傅,整日裏卻不怎麽在工作室。不是上班時間無影無蹤,就是來了一頭紮進錄音棚,連飯也不吃。好在時卻的自學能力還算湊合,厚着臉皮在其他同事的幫助下,也能學些本事。

原來只要每天強迫自己忙碌起來,他也可以不那麽頻繁地想起駱文驕。

在時卻的印象裏,最後一次見到駱文驕,是在那年的十二月。

距離上次碰面已經隔了小半年,當駱文驕格格不入地出現在動漫節活動現場時,時卻有種恍如隔世的不真實感。

這小半年的時間裏,他們并沒怎麽聯系。

微信上除了零散的類似“我回北原了”、“剛剛在忙”、“嗯嗯”之類的聊天記錄,再無其他。駱文驕偶爾也打過幾次電話來,只不過都因為時卻在錄音棚一待就是一天的工作,而完美地錯過。等他發現時,卻又因為不知道說些什麽,而放棄了回電話的念頭。

雖然不怎麽聯系,但駱文驕最近的動向,時卻比許多人都要清楚。

網上新建的駱文驕個人論壇裏,有時會更新着路人的偶遇和爆料。時卻偶爾會知道他今天在哪,穿着什麽樣的衣服,以及中午吃了哪家的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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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個時卻并不怎麽想知道的消息是,房知栀在朋友圈提到,有個只會打籃球的混蛋和她求了婚。

這條并不是時卻自己在朋友圈看到的,他早就屏蔽了一些會影響心情的內容。不只是哪個近乎狂熱的粉絲碰巧加過房知栀的好友,将圖貼了出來,引得論壇裏的一大片唏噓。

本來時卻以為已經成功地把這事忘了,誰知當駱文驕突然出現時,他的心又難以自控地揪了起來。

繁忙熱鬧的動漫節活動現場,時卻正跟着工作人員往後臺走,路過外面的展會時,一眼看見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文驕?”時卻穿着一件并不合身的休閑西裝,和駱文驕之間隔着一段距離。“你怎麽在這?”

駱文驕神色淡淡的,身後還跟着兩個一看也是打籃球的高高的男孩子,“明天有個邀請賽,碰巧知道你也在這,就過來看看。”

“哦,最近,還好嗎?”時卻不知該問什麽,只能随便寒暄着道。

駱文驕沒什麽太大的反應,只簡潔道:“嗯,還好。”

身邊的工作人員很快湊過來,低聲向時卻提醒着盡快到後臺候場。他點點頭,又看向駱文驕,和他身後的新朋友交換了下眼神,張着嘴不知該說什麽。

駱文驕猶豫了片刻,淡淡說:“你先去吧,我們随便看看。”

時卻站在原地沒動,只是認真地仔細打量了他一會兒,他好像瘦了,也比之前黑了一些。

朝思暮想的人近在眼前,他卻什麽也說不了,什麽也做不了。

“那我……”時卻眨眨眼睛,小聲道。

還沒說完,時卻就感覺肩上一沉,有人從身後扶住了他的肩膀。

他回頭,發現是打扮得花枝招展、濃妝豔抹的溫矣徊。

“幹什麽呢?該去準備了。”溫矣徊眉眼含着笑,親昵地捏了把時卻的後頸,像一只狡猾的狐貍。

“啊?哦。”

時卻愣愣瞧了他一眼,沒躲開他的手,再看向駱文驕時,才發現他一直目不轉睛地盯着自己。

這樣的情形讓他下意識地想要逃跑,沒再顧上去管駱文驕,時卻跟着工作人員一起去了後臺,暫時避開了駱文驕灼熱的視線。

那種眼神想要說明什麽呢?

時卻想不通。

他向來讀不懂駱文驕萬年不變的外表下隐藏的情感與思想,他甚至不知道,在和駱文驕分別的這段日子裏,對方是不是像他這般想念着他。

他能做的,只是在世界的某個沒有駱文驕的角落,真誠又熱烈地祝願着他,要受人矚目,要前途無量。

至于是不是要有時卻在身邊見證,倒是沒那麽重要。

之後的活動,時卻一直沒能打起精神。

雖然他并不是主要的人物,只是作為團隊成員按照主辦方的要求集體走個過場,但聚光燈下的每個環節都是無比的重要。

多虧了有溫矣徊在旁邊拉着,不然時卻可能真會成為今天動漫節的頭條人物。

好不容易撐到最後的群訪環節,見時卻還是一臉心不在焉的樣子,溫矣徊得了空,忍不住轉身悄悄道:“小子,你什麽情況?打起精神。”

時卻默默點頭,眼神不自然地看向周圍的人群。

從那會開始,他就一直沒有看到駱文驕。不知是該難過還是慶幸,這場活動持續了好幾個小時,時卻想,他大概已經和朋友先行離開了。

“時卻,時卻?”

時卻一愣,才發覺溫矣徊在喊自己。

“記者在問你問題呢。”溫矣徊仍然柔和地道。

“啊?”時卻這才反應過來,連忙道,“不好意思,可以再問一遍嗎?”

記者将話筒遞到了他跟前,又将剛才的問題重複了一遍:“時卻老師你好,請問作為今年川行唯一的新人配音演員,參與到這部動漫的制作之中有什麽樣的體驗呢?”

時卻點點頭,簡潔道:“我很榮幸,能進到川行和衆多優秀的配音演員一起工作,可以學到很多東西,尤其是我師傅——”

時卻将目光落在溫矣徊身上,才發現他同樣在用向來溫柔的眼神回應着,“四哥教了我很多,其他同事也都會在平時工作裏幫我,大家都很優秀。”

回答完畢,溫矣徊極其自然地在鏡頭前摟住了時卻的肩,面上依舊含着一抹淡笑。

場下記者顯然捕捉到了這一不經意間的動作,繼續提問道:“聽說兩位在私下裏的關系也是非常好呢,如果之後能有合作的作品,兩位覺得會和對方有CP感嗎?”

這問題時卻從沒考慮過,一時不知該怎麽接下去,只能試探着看向溫矣徊。

後者一副駕輕就熟的樣子,依舊摟着時卻的肩膀,優雅地微笑道:“事實上我們兩個都很喜歡對方,平時相處也很愉快,如果有機會合作新的廣播劇作品,我很期待。”

時卻有些意外地看向了他。

在這種公開露面的場合使用類似“喜歡對方”這種模糊不清的形容,确實會令其他的人浮想聯翩。

像是早就揣摩到了他的心思一般,溫矣徊偏過頭,在時卻身旁小聲安慰道:“習慣就好,對以後作品宣傳沒什麽壞處。”

提問的記者好像也對這個回答十分滿意,向配音演員們道了聲謝,很快帶着設備離開了。

天色漸晚,人們大多都準備結束一天的行程。

距離活動會場五站地外的一家餐廳裏,駱文驕摘掉了快要沒電的藍牙耳機。手機上顯示着“直播已結束”五個大字,宣告着又一年的京潮動漫節圓滿完成。

最後的群訪環節尤為熱鬧,他卻不怎麽喜歡。

桌對面坐着下午和他一道的兩個高個子男生,正打掃着盤子裏僅剩的最後幾塊肉。

“駱哥。”其中一個男生見他不再一直盯着手機看,向他說道,“其實這趟你真不用跟着我們一起來,教練說你這次的傷得靜養,不能加重訓練,這下可慘,跟我們出來吃不好睡不好的。”

駱文驕淡淡搖頭,“沒事,我不打球,就是順道來看看朋友。”

“哦……”男生也沒多問,将最後一塊肉夾到了駱文驕盤子裏。“多吃,趕緊養好你的膝蓋。”

駱文驕明白他的意思,一聲不吭把肉吃了下去。

連日不辭辛苦的加練,成功讓他左膝蓋的舊傷複發得無比嚴重。別人只知道他訓練刻苦,卻并不知曉背後的原因,是他接觸籃球晚了很多,需要更多的時間來補回沒有打牢的基礎,讓他快點成為一名夠格的職業運動員。

然後、然後……

駱文驕現在不太敢去想。整日的封閉訓練讓他幾乎沒有時間和時卻聯系,當下的腿傷似乎也在将他推得離心中所想越來越遠。

他向教練說了很久,才能有機會以參加邀請賽的名義來到京潮,去看那個讓他一直挂念的人。

讓他有點難過的是,他特意去到動漫節的現場,也沒來得及和時卻多說上幾句話。他們似乎疏遠了不少,還有個打扮奇怪的老男人一直在時卻身邊繞,和他形影不離,舉止親密。

手機屏幕突然亮起來,駱文驕眼神一瞟,看到是時卻發來的微信——

已經走了嗎?活動結束了。

駱文驕猶豫片刻,在對話框裏輸入道:“你在哪?我想見你。”

顧不上管時卻是否有空,駱文驕直白地說明了見面的請求。兩人約在離市中心不遠的一處商業街區,駱文驕到的時候,天已經很黑了。

京潮的冬天又幹又冷,時卻站在一家燈火通明的KTV門外,鼻頭被凍得有些紅。

“吃過飯了嗎?”時卻朝駱文驕打了聲招呼,随後問道。

駱文驕點頭,“嗯,你呢?”

“我也吃了點。”時卻将大衣裹緊了些,順着街邊慢慢往前走着,“工作室的同事們還在KTV裏唱歌,我說有朋友找我才能溜出來的。”

“嗯。”

駱文驕跟在時卻身旁,平靜緩慢地向前走着。他本來是很想見到他的,可真正見了面,卻又什麽正經話也說不出來,只能做個木讷又沉悶的傻子,一言不發地靜靜陪着他在原地打轉。

“最近怎麽樣,訓練累嗎?”時卻低着頭,問了最沒新意卻又不得不問的話題。

駱文驕答道:“不怎麽累,前段時間放假,我還回北原了一趟,以為能見到你,結果你不在。”

“嗯,我最近沒怎麽在學校待,工作室這邊很多事情。”時卻不由得苦笑了一聲,想了想問,“你怎麽知道我在京潮的?”

“我上次回去,他們說你一直在明海沒回來。”駱文驕兩手揣着羽絨服的衣兜,邊走邊道,“後來聽房知栀說,謝誠聊天的時候告訴她你或許會來動漫節,正好我要來這邊比賽,就順道過來看看……”

時卻突然一愣,雖然已經過了這麽長的時間,他早就習慣駱文驕身邊會有房知栀的出現,但當那個名字明确地從駱文驕嘴裏說出時,時卻的眼神還是無可避免地暗了暗。

本來不想提這件事的,時卻想。

駱文驕難得敏銳地察覺到了他片刻的遲疑,扭過頭來問:“怎麽了?”

“文驕。”時卻又走了兩步,慢慢停了下來,猶豫片刻才道,“之前的事兒,我覺得我想明白了。”

駱文驕呼吸一滞,沒有說話。

“那時候我總躲着你,是因為我好像沒有只把你當成兄弟那麽簡單。但是現在,不重要了,我想明白了……”

時卻深呼了一口氣,将喉嚨翻湧的苦味強壓了下去,雲淡風輕地繼續說道:“我有個同事跟我說,人類之間的感情界限很複雜,不能只用某些标準來定義。我想我可能,有的時候是會搞不太清的,你或許也會這樣。這半年多的時間,我已經可以習慣不像之前那樣,每天吵着鬧着要找你了。”

駱文驕皺起眉頭,有些不解地道:“你……不想見到我了麽?”

時卻笑了笑,掉頭開始往回繼續走。“我這樣說不是想要跟你絕交,恰恰相反,我是想告訴你,我們還是最好的兄弟。我不想因為之前那些誰也說不明白的事情,讓我們以後只要見面都會覺得尴尬。我很喜歡大學和你們一起度過的時間,之後,無論你做什麽,想要什麽,我都祝你萬事順遂,希望你得償所願——以一個朋友的身份,我們之間,只能止步于此了。”

夜風依舊吹着,似乎要将時卻的心也冰封起來。

駱文驕并不知道時卻為什麽要對自己說這些,但他聽懂了時卻的最後一句話。

那意思是,時卻不會再和他一起往前了。

駱文驕不明白,只是沉默又孤高地揣兜站着。街上的行人跋涉匆匆,不留任何痕跡地路過他的世界。

身旁那人卻已揉了揉自己被凍僵的臉頰,擡手指着不遠處KTV門口,欣然道:“我同事出來叫我啦。那……比賽加油,我們回北原見。”

駱文驕扭頭,看見KTV大門前站着的那個下午在會場見過的男人。

“四哥——”時卻雙手攏在面前,朝那裏邊走邊喊,“你給我點的歌我是不是還沒唱。”

駱文驕呆立在原地,眼睜睜地看着時卻慢慢跑開,奔向了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人。

他忽然記起,很久之前,好像做過一個夢。夢裏時卻輕輕環抱着他,嘴裏哼唱着一首叫不上名字的歌。

“那,北原見。”他眼裏有淚光在閃爍,嘴裏還在忙不疊地碎碎念叨着。

再見。一定要再見。

我們還會再見嗎?

時卻清瘦的背影一晃一晃,走得越來越遠,在他的視線裏,逐漸和那些五彩斑斓的光暈融為一體。

駱文驕大夢初醒,他才想起,還沒有對時卻說出他的心裏話。

可駱文驕不知道要拿什麽留住他,拿他的笨嘴拙舌還是言不由衷,還是所有希望渺茫的前途。

他什麽也沒有,只有沒能說出口的愛意。

手機在褲兜突然震動起來,駱文驕半天也沒有接。

可打電話的人似乎比他要锲而不舍得多,一個接一個不停地呼叫着。

“喂?”駱文驕臉上什麽表情也沒有。

漆黑的夜幕漫無生機,漸漸好像有零星的雪花飄下來,只是一點也不像北原的美。

電話那頭不同尋常的焦急語氣,讓駱文驕一瞬間有種抽離感。

“二叔,你別着急,我馬上回去。”

時卻走進KTV,忍不住偷偷回頭望了一眼。只是那個他想看見的人,早已經不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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