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地下室

紀燕北讓許清慕去寫作業，許清慕本是不想去的，畢竟她沒被人抓住把柄威脅過，只有她威脅別人的份，她不可能聽紀燕北的話。

但蔣涵涵去樓下轉了一圈，發現可以看電影的包廂被一對情侶給占了一部電影的時間。

蔣涵涵她爸又臨時出去給打球的人點外賣，需要蔣涵涵看會兒店，許清慕就留下寫作業了。

許清慕在角落位置的監控攝像頭正下方坐下，用皮筋綁好差不多幹透了的頭發，綁成了一個不咋地的馬尾辮，拿出卷子專心寫題。

十分鐘後，有人悄無聲息地來到她身側，攜着一身煙草味，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打火機幹什麽用的？”

許清慕心想真是只準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他管她用打火機幹什麽呢，而且他身上的煙草味，是他用她的打火機點煙抽的嗎。

許清慕被沒收打火機和被打斷專注力，脾氣都不大好，想頭都不擡一下地回他一句“上墳燒紙用的”。

但礙于他是爸爸帶回家的學長，而且她覺得“上墳燒紙用的”這個理由好像挺方便堵他嘴的。

于是她放下筆，擡起頭，輕輕慢慢地禮貌回答說：“學長，是要給我一個過世的哥哥燒冥幣用的。快過年了，上面過年，下面也要過年。他走得早，需要花錢的地方應該很多。”

紀燕北：“……”

有那麽六七秒，時空都一片默然。

這個話題，實在不好接。

對于紀燕北，更不好接。

好一會兒，紀燕北才輕聲開了口：“那你想他嗎？”

許清慕實在沒想到這樣的話題，紀燕北還能跟她聊下去，他竟然還能問出一句想他嗎，她還以為他會輕輕地把打火機放在她桌子上，說一句“節哀”，然後走開的。

許清慕沒回答他這個問題，想了想，往他褲兜的位置看：“學長，那只打火機，你能還給我嗎？”

紀燕北順着她的目光低頭看，莫名笑了一下，随即擡頭：“能，但不太想。”

許清慕：“……”

許清慕再沒說話，低下頭，專注算題。

心裏很生氣。

紀燕北大概也知道她現在不好惹，沒再跟她說話惹她的不快，只在一旁看着她的側影琢磨事情。

一個小時後，許清慕的小叔許閑月，過來接許清慕一行人去圖書館，看見許清慕正在一個角落裏安靜做題，還有一個男生站在許清慕旁邊心不在焉地喝着瓶裝水。

看到那個男生的臉時，許閑月逐漸眯起了眼睛，仔細看了數眼，随後就有些許的不爽。

旁人若看了，可能還以為許閑月是嫉妒人家男生年紀輕輕潇灑英俊。

許閑月向來對別人苛刻和潔癖，蔣涵涵家這臺球廳雖不是特別高檔，但重在亮堂和幹淨，空氣裏有不可避免的煙味，也會時常開窗開門通風，已算是很不錯了，所以許閑月常來這兒。

許閑月瞧了一眼周圍，也看見了蔣涵涵她爸今天專為來玩的仨孩子寫的安全公告：今日派出所将進行安全檢查，店內所有監控已聯網派出所——2014年1月28日。

那仨孩子每次過來的時候，蔣涵涵她爸都寫這公告，假的，但也确實每次店裏的顧客看到這公告，都會很老實。

許閑月外套兜裏總有瓜子，掏出一把瓜子咔咔剝着，向許清慕走過去說風涼話：“喲，怎麽了這是？輸球了幫人寫作業呢？”

“許清慕你行啊，你這兩年一到寒暑假，就跟你那個冠軍師父練球，現在居然還輸到幫人寫作業？丢不丢人啊你？”

許閑月說着，還把用手剝開的瓜子皮往許清慕的卷子上扔，沒有半點三十歲男人應該有的穩重。

許清慕先聞到一股瓜子香味兒，忍着沒管他要瓜子，扒拉開瓜子，擡頭說：“我沒幫人寫作業。”

許閑月指她身側：“那這是？”

許清慕随着他小叔手指的方向轉頭，意外看到剛才還在打球的紀燕北，此時正在她旁邊。

紀燕北靠着個高腳凳站着，不知道已經在這裏站了多久。

他沒拿球杆，手裏拿着瓶水，低着頭擰瓶蓋，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許清慕的眼皮跳了下，她完全将小叔要來接他們的事給忘了。

她剛才就應該在看到紀燕北後，就給小叔發信息，不讓小叔過來的。

但是，紀燕北如果現在正在那邊打球的話，那邊五六個臺球案子，十多個人在打球，小叔本也是不一定一眼就能看到紀燕北的。

所以這問題，還是出在紀燕北身上。

許清慕扭着腦袋看紀燕北，奇怪地問：“學長，你怎麽沒去打球？”

紀燕北擡眼，乍一看很容易讓人分不清他是裝沒聽清，還是真不知道她在說什麽：“什麽？”

許清慕挑眉。

紀燕北也挑眉。

許清慕皺起了眉。

紀燕北輕輕笑了，似是才反應過來，晃了下水瓶，指了指她身後的飲料自動售賣機。

許清慕眉頭舒展開，點了點頭。

許閑月在旁邊沒插話，剝着瓜子觀看着他小侄女和他小侄女身旁的男生擠眉弄眼的演出。

小姑娘打從上了初中後，心裏就很能藏事，表面上總是不顯山不露水的，對誰都禮禮貌貌溫溫和和，對她爸媽都是只撒嬌不發脾氣。

但她此時對這男生，情緒有些外露，很明顯的帶點兒小脾氣。

所以她對這男生的反應，多少有點特別了。

至于這男生，姓紀的，他認識，以前長得還沒這麽高呢。

那時候大矮子就總牽着小矮子跟在他屁股後看他打臺球，倒也挺好玩。

姓紀的現在長高了，氣質長相也都還可以，沒長咧吧，長相一看就是學校裏有很多桃花債的人，性格高調就是風雲人物，性格低調也是難掩鋒芒的人。

但比他年輕時候還是勉勉強強差點兒意思。

再就是，以他對這種男生的了解，基本是喜歡誰才會逗誰玩。

剛才那一幕，他就很明顯是在逗許清慕玩。

所以，這小子是在追他小侄女？

煩死了，姓紀的小王八犢子怎麽回來了？不是好些年前就走了嗎？

回來幹什麽？

多年以後回來，不僅欺負他小侄女？還要追他小侄女？

他小侄女那時候可是沒少哭。

許閑月想到這裏，突然在心裏罵了一句法語國罵“Putain”。

不解氣，又罵了句漢語國罵“操”。

許閑月涼着個臉不說話，等着這小子來跟他問好，但許清慕似乎在裝不認識紀燕北。

而紀燕北似乎在等許清慕的态度。

許清慕稍作思量了一下，站起來介紹說：“小叔，這位是我爸工作室的一個學生，叫紀硯北。學長，這位是我小叔，大學法語老師。”

紀燕北放下水瓶，文質彬彬地過去問好：“許老師好。”

仿佛他也沒認出許閑月。

許閑月明白了許清慕的意思，不動聲色地說：“原來是許教授的學生啊，你好。”

仿佛他也沒認出紀燕北。

大家都蠻會裝。

紀燕北能聽得出許清慕她小叔說的這些話裏面的冷淡，他禮貌微笑：“許老師，您有事，就不打擾您了。”

許閑月點頭，讓許清慕穿外套，穿好外套後再去叫上另外兩個，他去将車開到門口，在門口等他們仨。

“他們仨”是指許清慕，蔣涵涵和任星遠。

今天下午的行程，其實原本是任星遠提出的。

任星遠說下午要來蔣涵涵爸爸的臺球廳找她們，她們在樓下看電影，他在一樓打會兒球。

之後他們三人一起去圖書館寫寒假作業。

任星遠的意思其實應該是去圖書館抄她們倆的寒假作業，或者讓她們倆幫他寫寒假作業。

正好許閑月要去圖書館查資料，許清慕就讓她小叔順便來蔣涵涵家接他們。

但任星遠臨時拉肚子爽了約，不能來了，許清慕還沒跟她小叔說任星遠不去了的事，所以小叔以為有仨人，但其實只有她和蔣涵涵倆人去。

許清慕慢吞吞地裝書穿外套，動作很慢，一點沒着急。

一邊想着任星遠拉肚子拉得可真是時候，一邊想以她對她小叔的了解，小叔說是出去取車，八成是出去給她爸打電話确認情況，小叔的這通電話大概率會打得久一些。

所以她慢慢吞吞磨磨蹭蹭的。

許清慕慢慢收拾着，一邊琢磨着在圖書館寫完作業卷子後，再讓小叔晚上請她和蔣涵涵吃些什麽。

她實在不想吃日料了，小叔每次請客都是吃日料。

也不知道小叔為什麽那麽愛吃日料。

“以後，一起玩兩杆？”

許清慕冷不丁聽到紀燕北的一句若有所思的邀約。

許清慕系羽絨服拉鏈的動作停住。

她剛剛還以為他沒聽到她小叔說的話，原來他聽到了。

“沒有，學長，我不會打臺球，”許清慕繼續往上拉着拉鏈搖頭說，“我太笨了，一直沒學會。”

她話音剛落，有一個經過的男生認出她來，笑着走過來跟她說：“喲？你不是柳絮的那個漂亮徒弟小球神嗎？你怎麽沒在你師父的球廳，怎麽在這兒啊？我可聽說了，你都快打服你師父了，厲害啊，來玩兩杆啊？”

許清慕：“……”

她離她師父可差遠了。

許清慕沒擡頭看紀燕北，她慢悠悠地穿好羽絨服，拎上包，才擡頭對認出她的男生略略一笑，聲音表情依然都是平平靜靜的：“您過獎了，那些只是……”

她邊說着，邊想着合适的自謙措辭，沒太想出來，便繼續說：“傳說而已。”

說罷，她聽到紀燕北發出一道玩味的輕“呵”笑聲。

“……”

**

許清慕想去洗手間，把書裝包裏後，又把羽絨服脫了，拿去讓躲在前臺裏擺弄手機的蔣涵涵給她看一下，跟蔣涵涵說了聲小叔在外面等她們，讓蔣涵涵也收拾一下，她去洗手間。

洗手間在地下一層最裏面，許清慕下到地下室，還沒走到裏面，剛轉過一個拐角，她一下子傻住，一張白皙通透臉登時也變滿面通紅。

拐角正有一男一女在接吻。

許清慕在電視和電影裏看過接吻畫面，倒也不是什麽都不懂的小女生。

但面前的情況實在太突然了。

許清慕不禁屏住呼吸，完全忘了反應，只怔怔站着。

忽然有如火山爆發的熱浪驟然淹沒了她整個人，劇烈燃燒的熱火，幾乎肆無忌憚地貼着她的臉烘烤着她。

那些通紅的火焰張牙舞爪地往她臉上和心上撓。

許清慕正怔着，眼前驀然一片黑，雙眼被帶煙草味的手掌捂住，叫她無措失神的畫面全部消失。

同時，她聞到了熟悉的味道，耳邊響起自報名字的低低嗓音：“紀燕北。”

許清慕的呼吸更緊了，臉更熱了，貼着她臉燃燒的火也更大了，烤得她雙腿簌簌發麻發軟。

她靠在紀燕北懷裏，被帶着往後退，還感覺到了他結實的胸膛，比那天夜裏的擁抱要緊密許多，周圍全是他的氣息，和他身體的觸感。

許清慕下意識掙紮要掰開他的手。

紀燕北在她耳邊輕聲道了句：“不怕。”

許清慕緊着的呼吸放緩，不再掙紮。

但她握着他手腕的手指甲，故意似的摳進了他手腕。

紀燕北疼得眼皮跳了下，但仍沒放開她。

直至他捂着許清慕的眼睛退了三四步後，帶着她轉了半圈，又往前走了兩步，才輕輕放開她。

許清慕還閉着眼睛，閉得很緊很用力。

紀燕北晃着手腕雙手揣兜，失笑了一聲：“睜開吧。”

許清慕睜開眼睛，臉紅得比任星遠那天的猴屁股還紅。

可因她長得實在漂亮，實是滿臉的紅豔欲滴，似花含羞，眼底含着水光。

紀燕北看着許清慕，雙頰紅得仿佛有朱頂紅花映着她，眼也紅着。

還是太小。

紀燕北叩指敲了聲牆，對裏面的人說：“有人要去洗手間，你們注意點。”

他此時聲音挺冷的，跟一秒前他失笑時完全不同。

裏面的人好像分開了，随後是男生不穩的聲音說：“北哥嗎？知道了。”

而後是女生抱怨的聲音：“都怪你，我上個洗手間，你跟着幹什麽，在裏面看電影啊，我還能丢了嗎？”

許清慕尴尬又拘謹，原來這對情侶是紀燕北的朋友，他們都是認識的。

那麽，紀燕北是一早知道看電影的房間裏有對情侶，所以他才讓她在一樓寫作業的嗎？

紀燕北對樓下發生的事情好像是很清楚的。

那紀燕北之前和他女朋友是不是也這麽親熱過？

并且，熱戀過？

她師父在喝多了後會大變樣，變成絮絮叨叨的詩人，變成抱着膝蓋蹲在地上發呆的女高中生。

喝多了的師父說過，熱戀時，是想念的，是急切的，是滾燙的。

要将一切暧昧詞翻倍，單純摟抱在一起時遠遠不夠的，紅燭芙蓉香，萬物搖晃，汗流浃背。

談過很多戀愛的紀燕北也如此嗎？

或者，紀燕北和他初戀女友談的戀愛也曾刻骨銘心嗎？

師父說過她的初戀就是很刻骨銘心的，分手失戀時想用刀劃自己，想跳進冬天的河裏冰一冰自己，現在回想起來是幼稚可笑。

但那時是非對方不可的非要，是難以遏抑的非要。

許清慕停住聯想，小聲說：“我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