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暮然回首 “現在,你後不後悔呀?”……

哈?衆人大跌眼鏡。

秦珊失聲叫道:“為什麽呀?”

林杳然擺出一副“你這都不懂”的表情, “因為她家的東西真的很好吃。”

“……這都行?”

“這怎麽不行?”林杳然理直氣壯,“敏春還很可愛。”說着,他撐着臉側, 笑意盈盈地望向不知所措的敏春,“我想為你寫一首歌,你願意嗎?”

敏春臉都快紅透了,“老師,我……”

“噓。”林杳然擡起食指, 抵在自己唇畔。“別叫老師,”他微微一笑,“叫哥哥。”

秦珊酸死了, “然然哥哥你還沒幫我寫過呢!”

丁莎莎湊過來,“還有我。”

“寫,都寫!”林杳然大氣地一揮小爪子,“不收費, 免費寫!”

丁莎莎道:“這不太合适吧?”

“怎麽不合适?有什麽不合适!我寫歌從不費腦子,靈感随倒随有。”林杳然伸手掩嘴,用所有人都聽得到的音量說, “不瞞你們說, 寫那首低、低溫燙傷的時候, 我一直拖到deadline前兩小時,厲、厲害吧……?”

衆人面面相觑, 不敢說話。

林杳然拍桌子,“啞巴啦?”

“厲害、厲害。”

“我本來,不想接這個單的。”林杳然手肘抵着桌子,拳頭用力扣了扣腦門兒,“你們知道為什麽嗎?”等了半天, 衆人好像都沒吱聲兒,他索性自問自答,“因為前不久我剛知道,自己要和那個人訂、訂婚。我真的一點都不喜歡他那個類型,而且,我真的特別怕他那個樣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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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

賀秋渡有什麽可怕的?

幾個人小心翼翼地觑向賀秋渡……救命,賀秋渡現在表情好像是有點怕人,但林杳然說的怕,應該不是這個意思吧?

“他那樣的人,一看就誰都瞧不上眼,更別提我了。就算不被人喜歡,我也不不想被人看不起。”林杳然吸了吸鼻子,甕聲甕氣道,“我真的壓力好大,特別特別大。我們藝術家都是很脆弱的,但是又不得不那什麽……歌裏怎麽唱的來着?你的笑只是你穿的保護色……”

他伏倒在桌上,很委屈地嗚嗚哭了兩聲,“但是,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秦珊小聲問:“錯哪兒了?”

“他根本不是這樣的人……我不該這麽……想他的……”他咕哝。不過聲音太小,誰都沒有聽見。

“林杳然。”賀秋渡走過來,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去吧,你喝多了。”

林杳然用力掙紮了一下,“不要連名帶姓的叫我,你以為你誰,數學老師嗎?”他撐着胳膊慢慢把深埋的腦袋擡起來,這會兒他已經滿臉泛紅,連脖子都暈開淺淺的粉。眯起眼睛,他定定地望了賀秋渡一會兒,忽而笑道:“你別說,你還真挺像老師的,就是那種……”他推了下眼鏡,“懂吧?”

賀秋渡面色鎮定,巋然不動,伸手扶他起來,“走了,聽話。”

林杳然醉得不輕,不說爛醉如泥吧也基本失去了行動能力,整個人聽之任之,直接軟趴趴地挂在了他的身上。

“我要去補課了,再見!”他揮揮手,不忘跟其他人打招呼。

踉踉跄跄地走了幾步,他突然又倔頭倔腦不肯走了。“等一下,”他伸進口袋,掏啊掏,一邊掏一邊疑惑地自言自語,“咦,去哪兒了?”

賀秋渡問:“你要找什麽?我幫你找。”

“找到了。”林杳然把手拿出來,在空氣中洗了會兒牌,然後對賀秋渡舉起那幾張看不見的撲克,“最後一輪,快點抽。”

圍觀的衆人眼睛巴登巴登的。

雖然喝醉的AZURE老師很可愛,但賀秋渡素來跟個行走的大冰塊一樣,時時刻刻端個高不可攀的架子,怎麽可能搭理他這種傻乎乎的行為。

結果賀秋渡也洗起了牌。洗完牌,他還認真理了一下,這才伸手去抽林杳然的牌。

衆人緩緩打出一個碩大的問號。

得,一傻傻兩個。

賀秋渡不動聲色地觀察着林杳然的表情,手指移到左邊,他就開始緊張,往右邊一移,又明顯松弛下來。于是短暫的糾結不定之後,他指尖在左側一撚,抽出來一看,略嘆了口氣道:“我輸了。”

林杳然摸摸腦殼兒,欣慰地笑了。

好家夥,終于贏了一把。

在衆人如潮的掌聲中,林杳然眼神渙散的雙眸放射出精光,“終于輪到我了。”

賀秋渡點頭,“問吧。”

林杳然小爪子掩嘴,踮起腳尖,湊到俯身下來的賀秋渡耳邊,問:“那天訂婚你沒來,現在後不後悔啊?”

他自以為說的是悄悄話,可還是被在場所有人聽了個分明。倒是賀秋渡,神色平靜,只朝他微微一笑,用只有他能聽清的音量說:“從未。”

林杳然愣住了,開動小腦筋努力想了想,哦,從未啊。

從未就從未。

從棋牌室回祠堂的路并不遠,卻照明暗淡,灰撲撲的小道延伸不到盡頭。

林杳然在暗處視力會更弱一點,更何況酒醉後腳下輕飄無力,就只能像一只小雛鳥般,抱着青年的臂膀亦步亦趨,仿佛離了對方連路都不會走。

等那扇朱紅的大門從夜色中漸漸浮顯出來,他不由将緊緊掖在懷裏的胳膊攬得更緊了,小聲道:“我想回家。”然後迅速報出一串地址——

不是林家的住址,也不是他現在住的幸福灣小區。

賀秋渡動了動嘴唇,沒法兒說出“我帶你回家”之類安慰的話,他知道那片住宅區被林遠楓買下來後,又以相當優惠的低價轉手給了秦家做酒店開發,等于是在挑自己妻子的娘家賺錢。

那塊土地上的房子,包括林杳然口中的家,早就被夷為平地了。

幸好,就算醉得厲害,林杳然潛意識裏依舊認為這裏是自己必須乖乖呆着的地方,沒再拗着要回家。踉踉跄跄經過堂屋的時候,他看見案臺上擺着的那幅素描畫,擡手一指,“那裏,我藏了秘密。”

賀秋渡說:“你已經告訴過我了。”

“我有嘛……”林杳然稀裏糊塗的,自己有把寫在畫紙背面的秘密訴諸于口嗎?

回房間後,賀秋渡把他放到沙發上,他就乖乖蜷縮起來動也不動。酒精燃燒時的熱量已經逐漸揮發,剩下的只有冷結發硬的殘留物,沉沉地梗在心裏。

賀秋渡看了他一會兒,起身去廚房泡了壺淡茶,又切了點蘋果。看着那盤削成小兔子形狀的蘋果,他突然想到林遠楓,就又重新切了一盤。

回來後,林杳然依然抱着膝蓋坐在那裏,手裏緊緊抓着摘下來的帽子。滿頭青絲無遮無掩地披覆在身上,愈發顯得整個人小小的可憐。

“來,喝點茶。”賀秋渡半蹲下來,把杯子遞到他嘴邊。茶已經晾成了适合的溫度,而且濃淡适中。太濃的茶給酒醉的人喝下去,反而會使血管收縮,加劇頭痛。

林杳然摘掉了隐形眼鏡,也沒戴框架,他循着聲兒湊過去,就着賀秋渡的手喝了兩口。剛沾上茶水的嘴唇還熱熱的,忽然被一塊散發着清甜香氣的涼潤事物觸上,“再吃塊水果。”

蘋果中的酸性成分可以中和酒精,況且林杳然是空腹飲酒。可林杳然顯然不太愛吃蘋果,緊閉了嘴巴一口都不肯吃。

賀秋渡軟聲哄他,“胃裏沒東西會更加難受的。”

林杳然別過頭去。

賀秋渡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杳杳乖。”

林杳然肩膀顫動了一下,慢慢轉過臉來,張口把蘋果吃了。喝過茶後的味覺格外清晰,清香酸甜的果肉一吻上味蕾,便有了奇妙的清爽感覺。

“不許叫我杳杳。”他把額頭抵上眼前那人的前額,水盈盈的貓兒瞳不停地眨着,隔着一重視力缺陷的濃厚霧障,去細細辨清他的模樣。末了,他笑了一下,用軟軟的沙啞聲音說:“賀秋渡,讨厭鬼,大騙子。”

賀秋渡一動不動,任他輕眨着眼,用小扇子似的長睫毛掃過自己的臉頰,一下一下,麻麻酥酥,伴随着呼吸間柔柔淡淡的果香,落在自己的心尖上。

“我們還從沒一起看過電影,”林杳然凝視着他,“你為什麽不想跟我坐在一起?”

“沒。”

“你是不是覺得,才對我做了那種事情,如果又離我太近,會讓我感到不自在?”林杳然牽起他的手,貼上自己的臉頰,“你不光是讨厭鬼、大騙子,還是大傻瓜。”

“嗯。”

“那天晚上,你說要帶我去看露天電影,結果到了那兒,人家不讓我們進去。”林杳然吃吃笑了起來,“你還記得為什麽嗎?”

他很期待地等待賀秋渡的回答,可昏沉蒙昧裏,好像只有變得急促的呼吸。

這都不記得了?林杳然無奈地嘆了口氣,“管放電影的叔叔說,我們還是小朋友,不能看那樣的電影。”

緊緊貼在他臉頰上的手掌劇烈顫抖起來,繼而響起的是情緒暗湧的燒啞嗓音,“你……發現了?”

“你問我,我還問你呢。”林杳然不明白,這個人究竟有什麽可驚訝的,自己才更該訝異不是嗎?

“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懷疑我的?”林杳然低語呢喃,“讓李兆找我寫歌的時候?還是更早之前呢……”

對方的回答比他想象中更出人意料。

“在第一次聽到你寫的歌的時候。”

林杳然呆住了,嘟嚷道:“我才不信。”

“不騙你。”

“證據呢?”林杳然眼睛睜得圓圓的,“難道你有超能力嗎?”

賀秋渡真的有好多證據,但他不知該不該說,說出來他自己都覺得有些不正常。這些證據能幫助他深入了解對方的創作取向和風格,不管過去多少年,音樂的秉性是不會改變的。

林杳然從小就有個習慣,那就是随身攜帶紙筆,靈感來了就寫,不滿意就扔,被揉成團的皺巴巴的紙滾落在桌上、地上,還有廢紙簍裏。

這些被抛棄的半成品,都被他趁林杳然不注意的時候悄悄撿了起來,一頁一頁理好壓平。短短一個暑假,他就收集了厚厚一冊。

後來,回到這間祠堂的時候,他還發現了更多七零八碎的樂譜。每一張,哪怕是殘缺不全的碎片,他都當作寶物小心收藏。不為別的,只為這些都是源自林杳然的東西,是林杳然曾向他訴說過的理想的雛形。

“你說過,長大後想寫出很多好聽的歌。我一直在等你長大。”

“說什麽大話,明明自己也是個小屁孩。”林杳然傻笑了一下,又擰起眉頭,“結果你的杳杳變成了我,失不失望啊?”

“嗯,很失望。”

林杳然用力咬了一口他的手。

“原來我的杳杳過得并不好,一直很不開心。”

林杳然鼓起腮幫,更重地咬他。白皙的手背被咬出深深淺淺的牙印,小小的,圓圓的。

“都怪你。”他說,“遇見你之後,我更加不開心。因為你出現了,我的平靜生活全亂了。見到你,見不到你,我都會忍不住想你。”

“對不起。”

“光道歉有什麽用,你害我變得奇奇怪怪。”

“我的杳杳本來就有點奇奇怪怪。”

話音剛落,手背被林杳然發狠地咬下,滲出絲絲血痕。眼淚順着林杳然的睫毛啪嗒啪嗒滴落,激發出絲絲刺痛,也比血液的溫度更灼人。

“為什麽……明明已經發現了我,卻還是裝作視而不見呢?”林杳然委屈極了,心裏像被澆灌着熱檸檬汁,呼出來每一口氣都又酸又苦。

“因為和這裏有關的一切都會讓你痛苦。”

林杳然感覺對方溫熱的指腹碾過自己的眼梢,仿佛觸按到了哪處的淚腺,眼淚頓時洶湧而出,越掉越多。

“那又怎樣呢?和你在這裏的每分每秒,我都覺得很幸福。如果你沒有出現,我一定撐不下去,一定會死在這裏。”

就像抽鬼牌一樣,所有人都把他當成鬼牌,沒有人願意抽到鬼牌,就算不幸抽中,也只希望盡快被別人抽走。只有這個人,拾起了自己這張被丢棄的鬼牌。也只有他,喜歡自己這張沒人喜歡的鬼牌。

林杳然又開始透不過氣,一口氣噎在胸中,讓他耳中也隆隆地轟鳴,吵得蓋過了嗚咽啜泣的聲音。他是多麽的委屈,又是多麽的不甘心。委屈與不甘心都是積年累月的沉積,他無人可以傾訴,也無人可以依賴,除了賀秋渡,唯有賀秋渡。

于是,他只能将滿腔怨怼發洩在賀秋渡身上,不光咬他,還打他踢他踹他。賀秋渡沒有避讓,直到他累得不動了,才舒展雙臂将他抱進懷裏。林杳然順勢摟住了他的脖頸,把潮.漉.漉的大眼睛貼上他的胸膛,讓眼淚全都滲進他的衣服裏。

“為什麽當初非離開不可呢?我跟在車子後面不停地跑不停地跑,可我根本追不上你。我又沒有真生你的氣,我只是不知道怎麽跟你告別。”

所有人都在逼他學會告別,可是他根本做不到。為什麽他非得跟對他好的人告別不可呢?為什麽所有對他的人,到最後都會頭也不回地離開我他?媽媽是這樣,這個人也是這樣。

他不要告別,他要把所有對他好的人都留在身邊。他小時候過得是多麽幸福啊,每一天都像金子一樣閃閃發光。既然有過那樣的幸福,他又怎麽咽得下被抛棄的孤獨。

“我……恨你。我真恨你。如果你能回頭多看一眼該多好,只要那麽一眼,你就能看見我。只要能和你在一起,不管你會帶我去哪裏,我都願意。”

林杳然哭喘得越發劇烈,滿頭長發随着肩膀顫抖而簌簌晃動,宛如夜色中暗湧起伏的海浪。賀秋渡擡起手,手指穿過那秾豔厚密的發縷,貼在他的後背上。微微汗濕的後背亦是觳觫不止,像受驚的無家可歸的小鳥的抖動羽翎,蜷伏在他左側胸膛。那些含混的哭音也随之侵入他的心房,酸楚的,疼痛的,抵着血肉牽動心跳。

“我以後不會再離開你,哪怕有一天你厭倦了我,我都不會放你走。”

林杳然滿臉眼淚地擡起頭,仿佛溺水之人初浮水面,又是咳又是喘地說:“我才不信,你是大、大騙子!”

話音剛落,臉頰被輕輕捧住,修長有力的拇指替他拭去淚痕,娓娓呢喃吹送進他不設防的耳蝸。“我真的會把你關起來。你的全部都是我的,除了我身邊,不會讓你再逃到別的地方去。”

林杳然眨了眨眼睛,扇下一顆很大的眼淚。他醉得厲害,又哭得頭昏腦脹,自然沒聽出這話裏森然可怖的占有欲,只覺得是安心沉實的承諾。

“可是,你說你不後悔……”

“那是因為,不管那天我參加與否,我都會再次找到你。不論婚約是否存在,我們都是注定要在一起的。”

林杳然想了想,是了,相遇前與離別後,他倆都再沒有過別人,就連尚未出生時被定下的姻緣,兜兜轉轉了一圈也還是彼此。他倆真真是打小兒的好,一點兒摻雜也沒有。

“訂婚的事……其實爺爺有點私心。”林杳然忽然忸忸怩怩起來,“他希望我能早點完成大師提出的解法……”

“這樣你就能把頭發剪掉了嗎?”

“也沒那麽簡單……要、要你幫忙的……”然後,林杳然便紅着臉垂下眼睛,不肯說話了。赧意蔓延中,溫暖的氣息向他逼近,最後他嘴唇一暖,是賀秋渡啄了一下他。

“我該怎麽幫你呢?”

林杳然小聲道:“訂了婚就算一半的夫妻,我的命和你的命連在了一起,等我們有了……有了……”他又說不下去了,羞赧得連脖根都是蒸騰的洇粉。

“有了什麽?”

“我不知道……”

“怎麽可能呢。”賀秋渡揉了揉汗濕的墨黑發絲,“杳杳一定知道。”

這個稱呼仿佛具有魔力,開啓了控制人偶的機括。林杳然暈暈乎乎地妥協了,一手合成喇叭狀,湊到青年的耳邊,說起了簡直能讓自己羞得渾身蜷縮的悄悄話。

說完,他退開一點,長睫毛一顫,黑亮的瞳仁蕩過濛濛水光。“如果那天你來的話,說不定已經幫我把頭發剪掉了。現在,你後不後悔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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