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2)
那一石頭砸得當真兇狠,若沒戴護心鏡他死定了,“拿劍譜來換他們的性命。”
景致掏出劍譜,“你放人,我給你劍譜。”
“你把劍譜放在桌子上。”
景致依他所言,他拿到劍譜後陰森道:“一本劍譜只能換一個人,你想要哪個?”此話別有深意,若要唐缈,沒法帶蘇青拟去河北;若要蘇青拟,得罪武林盟主。
“景大俠,你救救我家小姐,她喜歡你這麽多年,你一定要救她,我求求你!”侍女紛紛跪下磕頭。
唐缈哀求的叫,“景哥哥……”
景致低垂着眼,沉吟了片刻,手指向蘇青拟。唐缈在那一刻閉上了眼睛,一滴清淚從眼角劃落。
“哈哈……小美人就不要戀着這個負心人了,跟我走吧!”身形忽然停滞,半晌倒在地上,有血從脖子溢出,而唐缈手中握着一把短劍,面容冷戾哪裏還是剛才那個弱不禁風的女子?
“這就是你的選擇?”她冷笑着逼進,與此同時景致也擋在蘇青拟面前,神情戒備。
原來唐缈也是個武林高手。
“我再問你一遍,帶一群武林人去河北,和送她一個,你選擇哪個?”
景致想也未想,“選他。”
唐缈笑容忽然就尖刻起來,“倒也沒錯,他可是秦桧心尖上的人,只要他到了河北,恐怕連秦桧都會提劍抗金了!”
景致目光冷冽。
唐缈歇斯底裏的道:“他是秦桧的娈寵,被許多人……”剩下的話因景致那鄙夷而厭惡的目光生生止住。
景致冷淡地道:“我不願娶你原本只因對你并無情愛之心,你若因此侮辱他人,則使自己變得不堪。”
唐缈頓住,片刻後忽而笑了起來,“真是可笑……,這些年我心心念念、小心翼翼,恨不得把顆心都掏給你,你……你……也罷也罷!你若無心我便休。”
撩起一頭青絲,一刀斬斷,“這青絲、這美貌皆為你而蓄,從此我唐缈再也不要活得如此卑微。”
“景致,我祝福你,祝福你也在愛情面前,卑微到塵埃裏去。”
素手揮舞,三千青絲紛紛飄落,滿地零亂。她仰頭長笑,脊背挺得筆直,“原來不愛,也能如此痛快!”長身而去,衣袂飛揚。
那一刻蘇青拟覺得她如此的美,比才進來時那種不染凡塵的樣子還要美。
——女人為愛而生,可又怎麽能以愛為名放棄自尊?
狐娘子嘆道:“我倒不知她也是這樣烈性的女子,你似乎錯過了一個好姑娘。”
景致沉默,半晌低低地道:“絕情總好過多情。”
狐娘子憂心道:“這些都是小喽羅你便傷成這樣,秦桧的人還沒出動呢!河北遠在千裏之外,你一個人……”
景致沒有說話,但态度十分堅定。他手上黑色已經消退了,只是渾身傷口又都開裂了,失血過多又內力消耗過度,必須好生調理。
狐娘子嘆息,“此地不易久留,你們跟我來吧。”到內室扭動一個花瓶,衣櫃後打開個道暗門,她提着燈進了地道,約模走了數百米,一陣梨花的清甜飄入鼻子,點亮燈火,“你先在這裏養好傷再走,外面的事我來應付。”
“狐娘,有勞你了。”景致動容道。
狐娘子莞爾,這一笑沒有媚意,竟十分的溫馨。
這裏顯然時常有人打掃,幹淨齊楚,一應物品皆有,蘇青拟困極倒床便睡着了。原以為見了這麽多血腥會做惡夢,竟夢到了父親李若水,還是年少時他仰慕的樣子,清俊出塵、儒雅斯文,這樣的男子,難怪母親會苦戀一生,可他是那麽多情的人,也是那麽絕情的人。
絕情好過多情。——是誰說的這句話?為什麽他就不能絕情些,這樣就不會害了母親,也害了他。
景致在蘇青拟的房外靜坐調息,忽然聽到急促的喘息聲,掀簾進去,見他手壓在胸口上,臉色漲紅,張着嘴卻發不出聲音,原來是夢魇了。推他一下,他能出聲了,“我恨你!”
這一聲如此凄傷、愛恨難明,令他愣了下,聽他讷讷地道:“她讓我別恨你,可我還是恨!我恨!……”
是誰讓他痛恨成這樣?景致好奇,卻見他眼角挂着淚,一摸枕頭,已經浸濕了一大片,原來這個身上長滿刺的蘇公子,也有脆弱的地方?又推了推他才醒來,蘇青拟才醒過來。
景致端了杯水遞給他,見他靠着床頭,目光渙散,提醒道:“睡覺的時候不要把手放在胸口。”
“你的家人呢?”蘇青拟忽然問。
景致愣了下,茶杯在指尖轉了幾圈,沉聲道:“我沒有家人。”
“都被金人殺了?”
“不知道,我是吃千家飯長大的。”
“難怪。吃千家飯,報千家恩麽?你倒還真是有情有義啊!”聽着像是諷刺,可他眼中全沒有諷刺之意,“你的名字可不像吃千家飯的名字。”
“是師傅取的,我拜師的地方風景如畫,他便替我取了這個名字。”
他側卧在床上,以手支頤,神情有些漫不經心,“你師傅是位女子?”
“何以見得?”景致疑問,他出道許多年,除了唐靖沒有其它人知道他師承。
蘇青拟指尖敲着床沿,悵然長吟道:
“霭霭行雲,谡谡青松。得遇君子,在山之東。”
“眼兮煙兮,唇兮脂兮。齒兮玉兮,颔兮蓮兮。”
“有匪君子,眉目如畫;見此君子,景致如畫。”
景致道:“并非如此。”
蘇青拟低笑起來,“呵呵,我自然知道。這些句子……是我娘……寫給他的。”
“他是……你父親?”
蘇青拟卻未言,攏衣下了床,赤腳行到推前,推開雕窗,雪白之色印入眼簾,一時以為冬天到了。再看那分明是樹梨花。梨樹大抵有百年,枝桠蓋住整個院落,梨花開得十分熱鬧,清清白白的一大團,立在融融月色之中,只令人靈臺空明。
蘇青拟忽然揚聲道:“如此梨花,如此月色,當有酒對飲。”
景致躍窗而出,還真在梨花樹下挖出兩壇酒來,拍開泥封遞給蘇青拟壇,他也不客氣提起酒壇豪飲幾口,腳步便有些虛浮起來,呵呵笑了幾聲靠在梨樹幹上,似唱似吟,“蛙鳴、溪潺、古木、月西,對飲一壺可以?”
景致冷眼看着蘇青拟,見他神情清傲不羁中帶着冷屑譏嘲,只覺他心中定藏着段悲苦,卻絕不肯為悲苦妥協。
蘇青拟又喝了幾口,話語已有些含糊了,低低吶吶地哼唱起來,“霭霭行雲,谡谡青松……”調子極為纏綿,婉轉低徊,好似多情的女子對愛郎低訴情話。
這定是蘇青拟的娘寫給李若水的情詩,景致曾有幸見過李若水的畫像,風骨卓絕,氣韻非凡,更兼容顏清俊,當真如詩裏所寫,眉目如畫,清俊如蘇青拟,也僅繼承了他七分神韻。
只可惜,那位年輕的侍郎卻為金人所殺。
想到此景致禁不住長嘆,拍開令壇酒,對天祭了番便也飲了起來。一壺飲完見蘇青拟已經不唱了,靠在梨樹下好似睡着了。
景致叫了兩聲未應,蹲下來推推他,未料他身子一歪竟倒在自己身上。他頓了頓便也坐在樹下,随他枕在自己身上。
身外,梨簾如夢,一彎融融月。
次日蘇青拟醒來,景致已将早膳備好了,他吃了些,興起随處看看,這裏原是一個古舊的院落,門窗上雕刻着陶朱公範蠡五散家産,十分精致。主廳正中挂得是範蠡的畫像,廳堂中間留天井,雨水直落明堂,取意“肥水不外流”。這種“青磚小瓦馬頭牆,回廊挂落花格窗”是徽派建築特有的風格,家主想必是個徽商。
徽州與臨安隔着重重大山,唐宋之際商販甚少,令人熟知、有能力建這麽大房子的只有洛嘯,也就是前武林盟主洛長風的曾祖。
一路參觀到書房,書桌對面挂着副字畫,蘇青拟眼睛大睜,那字瘦筋姿媚,飄逸流暢,是他再熟悉不過的,——李若水的字。
一身浩然氣,萬載俠骨情。
這确實是當年李若水給洛長風的敬言,當年李若水題這字的時候他就躲在窗戶邊,膽怯又仰慕的看着他。
他盯着字畫笑容冷屑:你都死了這麽多年了,我也以為我和你沒任何關系了,竟然還有人以你的忠義強迫我去忠義。真是可笑啊!你活着的時候,自己都不知道我的存在,你死了以後,反而所有人都知道了我的存在。你和我有什麽關系呢?你愛你的朝廷、你的百姓,又和我有什麽關系?——我偏就不愛!
摔袖而去,回到後院,只見假山堆疊的甚是奇妙,不由多觀察了一陣。到住處時,景致将《擊铗四式》和《長歌》遞給他,“我們要在這裏待幾日,你可先研究下這兩本書。”
蘇青拟冷笑,“我曾聽聞當初,武彥派因掌門之争相互殘殺,請求你主持個公道,不過一句話的事,你卻置之不理,任憑他們自相殘殺。如今又打着拯救蒼生的名義來強迫我。難道對你來說,數百人的命不是命,成千上萬的才是命?”
景致神色悲怆,“手無寸鐵的人們在為生存而掙紮,手握劍刃的人卻在為名利而厮殺,——既然三尺青鋒只為名利握,那麽一生就為名利死。”
後兩句說得無情又悲痛,似乎對那些江湖人已絕望,随便他們破罐子破摔。
蘇青拟明白他為什麽不願參加唐靖組織的什麽武林大會,那些人不過是為了些虛名而已,真心赴國難的人哪裏需要組織?如謝棠、舒白,甚至風塵女子狐娘子。
但他卻絕不願意表露對他們的贊嘆,冷然道:“我倒真要看看令蠅蠅茍茍之輩趨之若鹜,又令你們這些大俠舍命保護的,到底是一本什麽樣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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