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梨簾如夢 樽前相屬
是本奇怪的書,說是劍譜其實并非劍譜,劍、槍、矛、盾等戰場上能用到的東西都有寫,比如劍法中劍指何方,足踏何位,如何攻如何守都有記載,卻沒有記一招一式的動作,更沒有內功心法。
蘇青拟并非習武之人,看着看着就乏了,倒頭就睡,直到一股飯菜的香味将其勾醒。尋着香味來到廚房,見一個人背對着他在竈間忙碌,那身影怎麽看怎麽像景致,疑惑的蹙起眉。那人盛好了菜回過頭來,不是景致是誰?
堂堂江南青衣景致,竟然後做飯?蘇青拟疑惑地過去,“你在做什麽?”
“香蔥炒蛋。”将雞蛋打在碗裏,放少許鹽,待鍋裏油燒開了倒進去,撒上蔥末,頓時香氣撲鼻。盛起來遞給蘇青拟,“端到桌上去。”
蘇青拟看着金黃的雞蛋和綠油油的蔥花,忍不住好奇掂了塊嘗嘗,味道竟然十分好。
蘇青拟将碗筷搬到梨花樹下,屋主是個風雅的人,特意在梨花樹下建了個亭子,穹頂是塗了桐油的雲錦,雪白如雲,亭子六檐飛翹,形如鳥翼,與梨花飄逸空靈的氣質十分吻合。
此時一縷夕陽挂在天邊,身後梨花如雪,古舊的院落寂靜無聲,倒有一種歲月靜好的感覺。
景致又溫了壺酒,酌了三杯,蘇青拟聞了聞,“酒質清晶,氣味綿醇,入口甘甜,是梨花白。”
景致道:“去年我在此小住,狐娘采這樹上的梨花釀了幾壇,埋在梨樹下,昨日正好酒熟。”
“她為何沒來與你共飲此酒?”
景致倒似不遺憾,笑了笑,“唯有樽前相屬。”
平生浪蕩江湖,蹉跎幾度春秋。
忍見山河破碎,結子三二同仇。
誓掃蒼生不平,長铗在手不休。
走馬天涯難聚,唯有樽前相屬。
蘇青拟聽過這首詩,算不上好,卻在江湖上流傳的極廣。他們這些人,但凡存同一個理想,——誓掃蒼生不平,便視為兄弟,很多人甚至都沒有見過面,然若天涯相逢,一人有難,八方支援,肝膽塗地,再所不辭。如謝棠幫白衣,如景致幫謝棠,亦如狐娘子幫景致,這也是景致敢一人帶他去河北的原因。
見景致對那酒杯遙遙一舉,向他那些未知名的兄弟姐妹們敬酒,然後才向他舉杯。他不知為何心裏有些苦悶。世間哪個男兒沒幻想過并辔江湖,長狹在手,懲奸除惡。他蘇青拟也不能免俗,可是啊,他這一生……
連飲三杯梨花白,入口雖淡,後勁卻足,軟綿綿地趴在桌子上,迷醉的眼看向景致。
夕陽撒在蘇青拟婉約的眉眼上,如殘紅落水,清涼中帶着絲媚意。因失血過多而蒼白的臉上泛起紅暈。
“明日弄些豬肝來吃吧!”
景致意外,“你喜歡吃豬肝?”
“唔……還好吧!”他模梭兩可的回答。
景致緊抿的唇角漸漸泛起了笑意,眼睛清亮如星子,聲音輕柔似花落,“好。”
蘇青拟心忽然被針紮一般,禁不住捂住胸口,便聽景致關切問,“怎麽了?”揮揮手,端着酒杯起身,負手立于梨花樹下,壓下繁亂的心緒。
“落日杯中血,梨花鬓上霜。一生何浩浩,……”最後一句卻嘎然而止。然縱使他沒有念出,那一句卻像是他一生的谶語。
——一生何浩浩,終為情所傷!
“下午看那書,覺得有些想不明白,你從習武之人的角度來看看。”劍乃兵器之王,便從劍術開始,告訴他劍指何方,足踏何位,如何攻守。
景致折一根梨枝做劍,按照他所說比劃,只覺這劍法并沒有什麽奇妙之處,反而破綻頗多,便道:“這應該是個結陣劍法,一人運用防守甚難,比如我使出這招‘童子摧家’,威力雖大,然膻中、命門皆暴露在外,此二處乃人體大穴,若一擊不中,反被敵所趁。”
蘇青拟若有所悟,“劍指東南,足踏坤位,長雲蔽日,三寸雁門……”“長雲蔽日”是劍術裏常用招式,景致雖不使劍也見識過,使将出來頗有幾分威力。蘇青拟問,“倘若結陣,這一招會不會護住膻中穴?”
景致又比劃了一番,“兩招互為陰陽,相輔相成。”
“我明白了。”蘇青拟眼睛一亮,接過他手中梨枝,在地上畫了個八卦圖,标明乾坤方位,“……乾步直走,朱雀當空。童子摧家,顧我中門。東南移位,坤步徐行,長雲蔽日,三寸雁門……”
他聲音原本清冷,這樣揮舞梨枝倒有種潇灑長吟得意味。腳踩着乾坤方位,起步落步雖說不上行雲流水,但輕靈優雅。青衫随着身子轉動飄舞,卷起片片梨花。他顯然也是會劍舞的,舉動間帶着舞者的游柔曼妙,又有劍術的清爽利落,似武還舞。
舞了一遍吶吶道:“不對,按這步法破綻實在太多,難道童子摧家是指少府穴?”
景致試了試,直刺敵方少府穴,“按照這般方位是不會錯,以此類推,‘顧我中門’是指護住膻中穴,‘三寸雁門’則指尺關穴……然只有方向沒有招式,如何調息內力也沒有,還算不上劍法。”
蘇青拟搖頭,“罷了。明日再琢磨,飯你做了,碗筷我來收拾吧。”
“我來。”
“這點小事我還是能做的。”說着端盤子,卻不料手滑,盤子頓時摔得粉碎,他尴尬地笑笑,“那個……我沒想到會這麽滑……”
景致莞爾,“鍋裏燒了熱水,你去洗澡吧。”去收拾碗筷了。
蘇青拟原本對《擊铗四式》沒什麽興趣,經方才一番比劃倒覺出興味來了,邊洗邊琢磨,忽然想到如果把《長歌》結合起來不知會有什麽新的發現。跳出浴桶,随便披了件衣裳,就着燈火看。
《長歌》記載着詞、曲,詞句風格多變,或詞藻華麗,或意境雄厚,或書山野童趣,倒是很有看頭,曲子旋律流暢,韻味十足,看得他心癢手癢,忍不住去找景致借琴。
景致正在院中調理內息,梨花灑落在他青衣上,翠墨點點。他聽見腳步聲睜眼,就見蘇青拟長身玉立在他面前,只穿了件雪綢,寬裳緩裘,飄飄欲舉,披散着及腰的長發,赤腳踏在落滿梨花的青磚,腳與梨花幾成一色。
披發棄冠冕,赤腳過朱門。
“琴給我。”蹲下來時,可看見寬松的領口下細瘦的鎖骨。
景致将琴解給他,他就此膝地而坐,邊彈邊吟着詞句,“日出東畦,混沌初開,中庭有樹,青青檀木……”
景致聽他吟唱,心想:“日出東畦,莫非是指丹田?混沌初開,乃巨闕穴……”氣凝丹田,經任脈游走,過中庭、巨闕、膻中等穴,只覺氣血通暢,将方才的劍法聯系起來,頓時覺出奧妙來,又聽他吟唱,“……仰觀月臺,坐卧風穴……彎彎深澤,勤築王宮……”将內氣由任脈游走至督脈,經靈臺、風府二穴至手上曲澤,發于勞宮,只覺掌中有無限的力量!
琴聲時急時徐,伴着蘇青拟淺吟高歌,別有佳境。他凝氣為劍,按照方才比劃的招式揮舞游走,騰、挪、挑、刺,劍法流暢肆意,竟忘了一身傷痛。
狐娘子來給二人送飯,出了秘道眼前一亮。
只見一樹梨花如雪,飄飄灑灑落滿整個小院。
梨花樹下蘇青拟正在撫弦,赤腳披發,白衣飛揚,俨然一位魏晉名士。他容色清麗,然一雙眉卻英挺如劍,時而高揚,時而緊蹙,慨然長吟。
伴着他的琴聲,景致縱劍起舞,那劍青中略白,晶瑩剔透,揮掃間卷起滿院梨花。一時只見漫天青影游動,白刃飄雪,似以梨花為紙,青衣為墨,繪一副空前絕後的畫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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