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魏叔玢的姻緣

李元軌八歲進東宮文館讀書,在那之前,他就沒見過幾個男人,正經是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十二歲出閣獨居前,他平日裏接觸最多的也是母親和同母妹妹,以及服侍他們的侍娘宮婢。

小時候不論,近幾年他讀書習武聽講辦差,越來越覺得跟那些婦道人家無話可談,能敷衍過去完事就算。

唯一可與論交的女子只有柴璎珞。這位早早入道的外甥女本與李元軌一家三口頗有淵源,她人又美豔風趣,主持的紫虛觀與大安宮同在禁苑內,來往方便。如果說李元軌對女子的才智也有尊重和期待,那麽這些全然是從柴璎珞身上來的。

然後他遇到了魏叔玢。

侍中魏征面谏天子哓哓不屈,直聲動天下,他的女兒,卻沒有父親的強勢風采——事實上第一眼看到縮在迎親車裏的魏叔玢,李元軌真以為她是個侍婢。

不過他很快就意識到自己錯了。車內的小娘子衣裙鮮亮妝容豔麗,雖然發鬟有些散亂,臉上還帶着淚水沖殘胭脂的痕跡,但她擡頭直視諸色人等的眼神清亮無畏。開口自稱“我”,毫無奴婢下人唯唯諾諾的怯弱氣,反而魯莽倔強得過頭……

是了,魯莽倔強,這魏小娘子給人印象最深的也就是這個了。她居然敢違逆父母之命私自逃婚,又不惜自承殺人、當面以死相脅,最終逼得魏宰相暫時放過了女兒。易地而處,李元軌覺得自己都沒有這麽大的勇氣——如果有的話,他早就救出妹妹報了殺母之仇了吧……

李元軌在六宮粉黛裙邊長大,他不覺得魏叔玢有十分動人的美貌,談吐風流舉止嬌媚什麽的更加論不上,但他确實欣賞這小女子勇往直前的莽撞。她自己還一身官司沒攪清,又主動跟着柴璎珞去救十七長公主,盡心竭力,存孤撫弱。那一條圍在他小妹子肩頭的綠錦披帛,讓李元軌深深感激。

所以他無論如何,不能坐視魏叔玢蹈入絕境而束手不救。

“你就要被冊立為我的吳王妃”一語出口,他自己都愣了愣。這話是不假思索脫口而出的,卻又那麽自然抒發天經地義。而且……除了自己娶她為妻,也沒有別的辦法,能阻止她父親把她賣婚給程咬金吧?

立政殿重檐掩映的空曠院落裏,小雪花還在安靜飄灑。李元軌抓着魏叔玢的衣袖,看眼前帷紗裏苗條纖瘦的身子,想,要真的與她相伴一生,也是不錯的。

他們可以一起讀書吟詩、騎馬效游。等他離開京城到封地去之官,他們就同行上路。她這麽堅強憨直的性子,想必對內闱那些勾心鬥角争寵嫉妒的糟心事毫無興趣。就是吵了架起了争執,他也可以退讓,把王府二門之內全然交給她主管……是的,他可以接受她是自己的王妃正妻。

帷帽裏的少女緩緩轉過身來,一雙淚光瑩然的眼眸隔着輕紗盯住他。

就是這目光,李元軌想。不明所以、無所倚恃、莫明地大膽直愣,換個人就是癡倔過頭,她這樣看人,卻單純得近乎妩媚。

魏叔玢輕輕奪回衣袖,雙臂收攏在身前,仰着臉問:

“十四郎要娶我為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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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鼻音很重,聲線也低啞破碎,是一直在流淚的結果。李元軌心頭湧起憐憫,點頭确認:

“我自去向天子皇後求懇,央請有力媒氏去府上向令尊令堂下聘,你不用操心……玢娘,我會好好待你。”

“可是,”魏叔玢深深吸一口氣,“十四郎,你忘了什麽沒有?”

“忘了什麽?”李元軌茫然。

“你忘了……問我願不願意。”

少年親王張大嘴巴,一時腦中全然空白,不知該如何回答,甚至連應該說話也忘了。他只呆呆地站在小雪中,看帷紗後淚光閃爍的臉龐,抿成一條直線的薄薄嘴唇裏,斷斷續續、語不成篇地吐出哽咽言辭:

“我知道十四郎你是好意……可說到底,你和家父又有什麽不一樣?他要照撫家族令譽,你要保護我平安……你們是宰相和親王,手握重權,身份尊貴,自能決定一個小女子的生死悲歡……而小女子自己怎麽想,那一點都不要緊……不是嗎……”

“玢娘,我……”李元軌總算找回自己的聲音,有點心急地打斷她,“我不是那個意思——你被逼嫁賣婚,你性子又這樣,我不能眼看着你去尋死啊!”

魏叔玢含着淚對他笑了笑:

“大王想多了……若是只想要我活着,家嚴家慈也并沒成心逼死我。就是把我嫁到程府,程大将軍……也未必待我薄惡。叔玢辱沒門風,逃家野游,不是為了茍全性命……要為求生而委身,我又何必多費這一番周折?”

李元軌已經聽糊塗了:“你不是死也不願嫁給程咬金?那我……跟了我,總比給程大将軍續弦強吧?”

這話有點難為情了。長帷帽裏的少女從他臉上移開目光,轉側凝眸,咬唇沉思。雪花打着轉簌簌飄落在她帽檐上,已積起薄薄一層。

“如若這等情形下苛且從人,”魏叔玢低聲開口,“那不如去程家做一具行屍走肉罷了,何苦又拖累十四郎……大王美意,妾魏氏銘感敬謝。”

這是明白表示寧願嫁給程咬金也不嫁他了。少女語音雖低柔,卻斬釘截鐵毫無回旋餘地。

李元軌只覺髒腑裏被捅了一刀,又酸又苦五味雜糅。眼見魏叔玢向自己斂衽下拜,他退後了一步,怒火蒸騰而起,不覺伸手向蹀躞帶邊去摸,早忘了進宮門時佩刀就被收走。

此時身旁飄來一個女聲:

“續弦納妃什麽的都先不提——你有五萬絹麽,十四舅?”

柴璎珞這女道士也不知站旁邊看戲多久了。她從立政殿正寝出來,也沒再戴帷帽,悄沒聲地蹑足走到李元軌身後,歪着頭觀賞這一對少男少女求婚……

好吧,也許不是她故意偷聽偷看。李元軌一扭頭,才發現沉浸太久,不知什麽時候遠近廊下已經站了衆多宮婢宦使,大都在指指點點捂嘴偷笑。魏叔玢似乎也是如夢初醒,大喘一口氣,二人不約而同後退兩步,遠遠分隔開。

“五萬……什麽五萬絹……”李元軌轉向柴璎珞,忙亂地問一聲,問完自己也明白了。果然女道士笑回:“給魏家的下聘禮啊!魏相指着這五萬絹,為嫡長子娶博陵崔家婦呢!你覺得拿個親王妃的名頭,就能哄得魏家應許白送女兒?”

李元軌臉上一熱。他竟然從來沒考慮過這事。

自小在內宮中長大,他對錢帛沒太多認知,但也知道五萬絹是一筆大數目,只怕遠遠超出了禮典載定的親王婚聘賜物。要是他從私財當中拿錢湊聘禮呢?——他哪有這麽多私財?

“二姐夫可能……”他喃喃出一句,随即住嘴。從武德年間起就有诏命,他們這些小親王的食邑歲賜等收入統由二姐襄陽公主婿太常卿窦誕掌理。他出閣到十七王院自己立府居住也有三四年了,平日裏倒是錦衣玉食起居周全,可從來沒見過什麽府庫積蓄——

“就算你能湊出五萬絹,或者魏相願意做親王岳父,那玢娘也得先回家,才能出嫁啊。”柴璎珞又數落他,“眼下這情形,只要她回去,還有你說話的份?”

魏叔玢鬧出這麽大動靜,把她父親氣成那樣,想必一進家門,就會被家人嚴加看管到進婚廬為止。她這烈性子,估計熬不了多久……想到此處,李元軌更形沮喪。

柴璎珞沒再取笑難為他,走過去抓住魏叔玢,低聲說幾句話。魏叔玢搖了搖頭,沒有回答。

女道士長嘆一口氣,伸手撩開了帷帽下的黑長垂紗,伸頭進去湊到少女耳邊,把聲音壓得更低,嘁嘁喳喳講了半天。魏叔玢背景僵直好一會兒,才極緩慢地點一點頭。

柴璎珞抽身出來,扭頭向李元軌笑了笑,小聲問:“十四舅,你願意在玢娘的事情上援手相助,是不是?”

我還能怎麽相助……李元軌煩惱地胡亂點了點頭,沒出聲。柴璎珞又逼問一句:“為此擔些罪責,也在所不惜?”

李元軌猶豫了下,一眼看到魏叔玢的綠團花披帛,想起同母妹,又點了點頭。

柴璎珞轉頭回去,又向魏叔玢拊耳低語幾句,随後一手扯住她,招呼着李元軌往正寝門口廊下走,說“主上很快傳見”。

魏叔玢走得不穩,搖搖晃晃地進了檐下,仍不肯摘掉帷帽。柴璎珞正幫她拂打雪花,寝內傳命李元軌進去面君。

李元軌躬身走進暖簾,沒行兩步,就隐隐聽見撕心裂肺的咳嗽聲,象是皇後在犯病。轉過兩進門檻,見天子孤身坐在大屏風前,臉上神氣不好——是那種不太甘心又無可奈何、滿肚子話沒法倒幹淨的憋屈郁悶表情。

屏風後咳嗽聲漸止,皇帝開口:

“十四弟,臨汾縣主一案,雖仍有不少疑點……”

“咳咳咳咳咳……”

“……就此終結也好。你下去會同魏公,寫個卷狀歸檔。那些至今想不通的事,可如實記述下來……”

“咳咳咳咳咳……”

“……直呈朕審看,不必再煩皇後。天時不好,皇後體弱要加重保攝。政事戰局紛擾,朕也忙,傳言吐谷渾已派刺客入長安,你和無忌都可在外多探聽,有什麽消息覺得要緊,徑直奏來,不要避忌。”

李元軌思索一下,覺得皇帝這是在暗示自己可以繼續查案。

帝後夫婦向來同心一體,難得有意見不合的時候。皇後犯病,天子不願争論加惡她心情,又不甘心糊塗結案受人蒙蔽,就這麽隔着屏風挑着眉毛給自己使眼色……還真是威容俨肅的聖君形象。

“臣有下情上奏,”李元軌也字斟句酌地回話,“臣在京原無職份,游走探查,原是奉了陛下便宜行事的手敕。陛下既命結案,魏公自當将手敕繳回。臣恐無權柄幹涉京城治安。”

他現是親王,又遙領着壽州刺史的職事,只是爵高位尊,真論起權力來,除了大安宮十七王院裏自己那一座小小的四合舍,他管不了任何人。而收掌着天子手敕的正欽使魏征……

魏玄成公本來就很不願意接這查案的差使。現今皇後命結案,又示好把他的逃婚女兒押送回家,他不高高興興繳敕卸任、就坡下驢丢了這燙手炭團才怪。

剛想到此處,殿外忽然傳來一陣驚擾攪動。皇帝也皺眉看過去,就見柴璎珞匆匆進來,跪禀:

“陛下,魏相長女方才朝見皇後,在外受涼僵仆。她稱有下情欲面禀陛下和皇後,祈求陛下垂憐賜見。”

這是魏叔玢在外面雪地裏站得太久,又心情激蕩,凍得僵癱了。但她被擡走前要求見天子……這是要做什麽?

李元軌偷瞄了皇帝一眼。他不知道是否曾有人向天子禀報過魏征長女逃婚、誤入感業寺、最後被柴璎珞收留在紫虛觀的事,不過皇後顯然是清楚內情的,而那一般也就意味着皇帝知道了。

果然,皇帝沒有迷惘表情,只略顯驚訝,回頭向大屏風後看了一眼,才命:“傳她進來。”

魏叔玢是被兩個宮婢架扶進來的,臉色慘白如紙,渾身都在顫抖。伏地勉強行了叩拜大禮,少女咳喘着開口:

“妾魏氏,侍中魏征女,自請入道齋戒……若國家有事,妾願身受封號……往西陲藩邦和親。”#####本章附注探讨了一下李元軌的職場路徑和他的收入o(*≧▽≦)ツ ,請到作者微博觀看。新浪微博搜索ID“唐穿導游森林鹿”,歡迎交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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