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慕容氏混血王子
給正與大唐交戰的吐谷渾王慕容伏允找孫子。
李元軌稀裏糊塗地奉了這個敕令,連這事的真僞都沒弄清楚,就被他的皇帝兄揮蒼蠅似的轟出了立政殿正寝。東廂禦書房裏的長孫國舅也不老老實實交代,眯縫着肥圓臉上的一對細眼,慢條斯理問他:“吳王一向留心武事,對于吐谷渾王族的來源現狀,想必是有所了解的?”
接任務前還得先考試麽……李元軌随口答:“吐谷渾部落以黨項、羌蕃等族為主,但他們汗國的王室,卻出自鮮卑慕容氏。他們的開國之主吐谷渾,乃是前燕高祖武宣帝慕容廆的庶長兄。慕容鮮卑先後建國前燕、後燕、西燕、南燕,稱帝七十餘年,于今仍有餘脈。吐谷渾的慕容王室統治至今,更有三百多年了,根基很深……”
一說到“三百多年王統”,他自己也頓了一下,暗想這傳承可真夠長久——近三百年來,中原是大亂世,諸王割據帝系更疊,一家皇帝能坐朝三十年都算不容易。慕容家居然能以鮮卑外來族氏,在青海一地統治三百多年,那這家人必有過人之處。
長孫國舅看着他,似有深意地微微點頭:
“十四郎學識淵博。吐谷渾雖是游牧狄戎,不尚中華禮儀道統,其國內也世代有內亂自殘,但可汗王位,三百多年來卻從未旁落至慕容氏以外。其王族地位尊崇,在庶民心目中有若天神,由此可見一斑。主上特命吳王尋找吐谷渾王嫡孫,也有這個緣由。”
李元軌沉了沉心氣,走回長孫無忌面前,攬袍端坐下來,老老實實低頭:
“元軌無狀,望齊公指教——那吐谷渾王的嫡孫,怎麽會在長安城裏?”
他努力揮開自己眼前一直晃來晃去的人影——柴璎珞和宮婢将魏叔玢抱扶出殿的影子——和想去紫虛觀探病的煩躁。他剛剛接受了一項皇帝親口頒給的重要差使,于公于私,都得先認真做事。那些糾結難纏的兒女情絲,必須先擱置一邊去。
長孫無忌滿意地笑了笑,總算開始進入正題:
“吐谷渾歷經西秦、魏、齊、周,前隋開皇十六年,文帝平定海內,吐谷渾上表請和親。文帝将宗女光化公主嫁去降藩,當時的吐谷渾可汗,還是慕容伏允的兄長,慕容世伏。第二年,世伏在內亂中被殺,伏允登位,依着胡俗續娶光化公主,二人生了一個兒子,漢名叫慕容順。”
這名字有點耳熟,但李元軌使勁想了想,也沒想起來什麽。長孫無忌也不指望他接下荏,喘一口氣續道:
“子以母貴,慕容順生母既是隋家公主,當時前隋國勢又如日中天,那自然生下來就被立為吐谷渾太子。可他生父伏允,卻是個不老實的,雖向隋稱臣納貢,時不時仍騷擾邊界搶掠漢地。大業四年,隋後主一怒發兵,後來更提大軍親征,将吐谷渾打了個七零八落,伏允棄國都南逃,躲在雪域山谷間不敢出來。”
說到前隋“天子提大軍親征”,李元軌猛然想起當今天子自己的二哥,差點沒笑出來,忍着問:“那慕容順母子呢?伏允将怒氣撒在他們身上了?”
“那倒沒有。隋吐開戰前一年,他母子被伏允派到京師朝貢,留在內地。隋滅吐谷渾後,炀帝一度曾想将慕容順送回青海,立他為可汗,但事情沒辦下來,慕容順又回長安,此後一直跟在炀帝身邊做備身衛士,随禦駕東游西逛。大業十三年江都宮變,炀帝被弑殺,慕容順當時也在江都行宮,他竟趁亂逃了出來,從小道一路奔回長安。”
“主上讓我找的就是這慕容順?”李元軌趕緊問。這聽上去倒不困難,慕容順既然以吐谷渾太子的身份久居京師,長安本地高門應該會有很多人認識他,打聽打聽會有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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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長孫國舅搖動肥臉:“不是的。這慕容順大業末年時,已經有十八九歲,炀帝覺得他身份仍可利用,于是又封了一位‘德化公主’,和親下嫁于他。二人成親後跟着楊廣到了江都,說是在江都生了個兒子,蕃語小名叫‘諾曷缽’。生下來還沒滿月,就遇上弑君宮變。慕容順逃走時,沒法帶上弱妻幼子,只得将她們抛在江都……”
李元軌張大了嘴:“不是吧……難道讓我找慕容順這沒滿月的兒子?”
“正是!”
“那怎麽可能?”少年親王一拍大腿,“還沒滿月的嬰兒,就算家道富貴順遂,也差不多有一半養不活。更何況江都宮變之後,母子颠沛流離,又沒阿耶在身邊護持——哦,敢情這慕容順是後來又見過兒子,知道那嬰兒是養出來了?”
“并沒有。”長孫無忌搖頭,“慕容順從江都逃回長安之後,再也沒聽過德化公主母子的消息。我唐開國,太上皇也待慕容順寬厚,武德初聯合吐谷渾夾擊河西李軌時,應伏允之請,武德二年将慕容順送歸了吐谷渾。”
“原來如此,那麽早就送回去了啊……”李元軌搔搔頭,“這慕容順也是想不開,既然已經回故國當了太子,身邊侍姬要多少有多少,兒子再生就是了,死念着一個不知生死的未滿月嬰兒做什麽?”
“不是十四郎想的這等簡單。”長孫無忌苦笑了下,“慕容順他回到吐谷渾後——并沒被立為太子。”
“啊?”李元軌驚訝地看他。
“十四郎想想,老可汗慕容伏允被隋軍打得一敗塗地,逃往雪山黨項部藏匿多年,最後是趁着隋末大亂,才回青海都城複國。他心裏該有多恨隋人?光化公主後來沒再聽提,可能已死,慕容順這混血兒子回了吐谷渾,他耶耶能給他好臉看?太子當然不讓當了。”
“那吐谷渾現在的太子,不是慕容順?”李元軌問。
“不是。伏允在雪山躲藏那些年,說是納了黨項還是吐蕃的貴女,又生個兒子,很得父寵,稱為‘尊王’,他現是太子。慕容順雖然是嫡長兄,卻屈居異母弟之下,如今只封為大寧王,劃給的部落草場也瘦瘠無力。此是其一。”
李元軌嘆道:“這說到底,還是慕容順的生母前隋公主不在了,隋也亡國,子以母貴,他沒背景沒勢力了,就被欺侮看不起……還有其二?”
“嗯,”長孫無忌點點頭,“其二,慕容順自己,不到十歲就随母回中原朝貢,此後一直當着人質跟随隋天子,飲食起居、相貌言語、舉止習性都與漢人無異。他回吐谷渾後,雖說貴為王子,可那地方高寒多風沙,四時冰雪不化,有麥無谷,食肉飲酪,他是處處不慣,再加上父王苛待、族人不附,心情也一直抑郁。他回國也有十五六年了,身邊侍姬雖多,卻——呃,說是沒再得兒子,可能連女兒也沒再生,而且以後也不大象是能有……”
不到四十歲已經生了十幾個兒子的長孫國舅,這話是擠眉笑着說出來的。李元軌雖年輕未婚,卻也聽懂了,跟着笑了一陣子:
“元軌明白了。慕容順沒法再生育,所以想找回他唯一的獨苗嫡嗣?”
長孫無忌點頭:“不錯。慕容順在吐谷渾本無根基,再沒兒子,他身故之後,王位繼承都要出麻煩,這更給了他父王和族人打壓他的借口。如若我們能找回他與德化公主之子,送回他身邊去……主上舉征伐,向來極重視分化敵方內部,慕容順是現成的可用勢力,自然要加以籠絡。”
聽上去确實是件很重要的事,不是為繼續查臨汾縣主案打掩飾那麽簡單。李元軌又搔搔頭,虛心請教:
“元軌年輕識淺,依長孫公來看,這事該如何着手?”
長孫無忌一笑:“十四郎可問住某了,無忌也沒甚頭緒。那慕容順倒是從吐谷渾派了一個心腹密使過來,吳王自然要先見見這密使,當面詳細問他……”
二人在禦書房商定,第二天李元軌去長孫無忌家裏,與大寧王慕容順派來的密使見面約談。随後二人告辭分手,李元軌出宮城,與等在承天門外的楊信之會合回家。
楊信之是從禁苑過來的。他昨晚奉命留在大安宮,暗自打聽尹德妃發現十七公主被劫走後有何反應,打聽結果是沒什麽反應,大安殿裏平靜如常——越是這樣,李元軌越忐忑。他太熟悉尹氏的傲慢性氣和惡毒心腸了,吃這麽大虧,她絕不可能忍氣吞聲不報複。
兩個少年在馬上談談說說,從芳林門入禁苑,轉向西,沒走多久,到了通往紫虛觀的那條岔路口。李元軌勒馬一猶豫,調轉方向往那挑揚着陰陽八卦幡箓的山門奔去。
楊信之随後跟上,二人進紫虛觀大門,經奴婢傳報,柴璎珞很快迎出來,帶着一臉看好戲的笑意:
“十四舅還真是心急。我就猜你會趕着來探看玢娘,沒想到這麽快,隔半晌也等不了麽?不會連午飯都沒吃吧?啧啧,到底是熱血年輕人……”
“璎娘你別瞎起哄。”李元軌頓時頭疼,“我……我和信之是來……蹭午飯的。剛聽了兩件要緊事,也想來跟你商量商量……”
“不是為探問玢娘病情來的?”女道士笑吟吟反問,“那我可是唐突了,不提也罷。人家一個嬌滴滴的宰相千金,本來得病卧床也甚私密,不宜跟外男亂說……”
這是明擺着在戲谑逗弄他了。李元軌對外甥女怒目而視,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楊信之卻聽出了其中意味,插嘴問:
“魏小娘子怎麽了?昨天還好好的,怎麽突然得病卧床了?”
他一邊問,目光一邊在柴璎珞和李元軌之間來回掃,挑眉擠眼的只差把“十四郎和魏娘子之間又出了啥事”也明着問出口。女道士以袖掩口:
“楊大你是不在,上午立政殿院裏……”
“我要餓死了!”李元軌趕緊打斷她。柴璎珞是還嫌他“求婚被拒”的糗不夠大?楊信之又是個愛閑聊傳話的,狐朋狗友多,聽了這好笑希罕事,不在一二日間給他傳遍長安城內外才怪。
從柴璎珞這女神醫的輕松神态來看,魏家小娘子應該是沒大礙的。李元軌還想繼續追問,身旁突然腥風大作,一道黑黃相間的影子嗷嗚閃至,徑直撲到女道士身上。
“阿豚!”柴璎珞被撲得一個趄趔差點摔倒,一邊推攔一邊笑罵:“死畜牲,沒輕沒重!你又去哪裏浪了你?哎……這沾的是什麽?”
那肥獵豹擡起上身,兩只前爪在女道士身上一頓亂扒擦,看樣子似是受了驚,又象有什麽急切事。柴璎珞握住它一只前腳,指尖擦抹一下肉墊嗅了嗅,皺眉道:“血腥味……你又在外面抓兔子吃了?豹奴呢?誰帶你出去的?”
他們在紫虛觀進門不遠處立着說話,這豹子是自己一個悄沒聲溜了進來,沒人跟随牽拉。李元軌一眼瞥見豹子項圈上的牽絆皮帶斷了半截,短短地拖在地面上,人手握執的尾圈也不見,心中一動,俯身拾起那半截皮帶,細看切口處光滑整齊,象是利刃砍斷的。
柴璎珞也發覺不對,呼叫觀內人問詢,得知近中午豹奴給阿豚喂過肉後,依往常習慣牽它出去遛食。平常到這時辰也該回來了,人卻沒消息,豹子自己拖着半截斷皮帶跑回來,腳掌上還沾了不少血,嘴邊卻沒血跡。
想到昨晚感業寺那場大火,李元軌惕然而驚。柴璎珞也臉色凝重,召喚觀內較壯勇的閹奴健婦拿棍棒兵刃出來,又命人去屯衛軍營報訊,自己換了條皮帶牽着獵豹阿豚,再加上李元軌楊信之二人,一隊人馬出紫虛觀開始搜索。
那豹子被養熟了,頗有靈性,出門轉向,拉着柴璎珞往山林小路裏鑽,沒多久一行人就在草叢樹根上發現了血跡。開始是已經凝固的黑紫色血點,一路走着,越來越多,血灘也越來越新鮮。
上午的小雪落地即化,沒能留存多少,只将泥土浸得松軟,留下的人跡腳印較容易辯認。阿豚走到一個山坳轉角處,就不肯再往前了,繞尾巴蹭着柴璎珞大腿,只顧低聲嗚喵。李元軌等人四下查看,見這裏長草灌木被踩得東倒西歪,還有明顯的刀砍痕跡,象是剛有好幾個人在此打鬥過。
“十四郎。”楊信之指着草叢間的一簇血跡叫。李元軌過去瞧了瞧,點頭肯定:“有人在這裏被砍傷了。”
他們一路追尋來的血跡,大體上是大大小小的斑點,象是受傷人身上滴淌下來的。這一簇鮮紅卻是噴濺而出的狹長漏鬥型,是有人高速移動間被猛砍了一刀。這地方曾經是戰場無疑。
柴璎珞揚起臉,用力嗅了嗅,咕哝一聲“煙火氣”,牽了豹子前行轉過山岩。李元軌怕她有失,急步跟上,見山岩之後不遠有個小水潭,水潭邊樹林茂密,灌叢卻被清出了一塊空地。
空地上,一個黑衣人仰天靜靜躺着。
“豹奴?”女道士驚咦,邁步要往前奔。李元軌一把抓住她,喝道:“且慢!”
旁邊一個閹奴腳程較快,當先跑上前去,一步踏進灌木叢。镗地一聲金鐵交擊大響,那閹奴長聲慘嚎。#####第四章附注:
“吐谷渾”音為“吐yu(玉)渾”,和“匈奴”一樣,早已經消失在歷史長河中。這裏提到的其王統傳承、慕容伏允慕容順的人物關系和血統,都是根據史書專著來的,當然一些細節會有發揮。主要參考資料推薦周偉洲著《吐谷渾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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