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失蹤的豹奴
禁苑紫虛觀不遠處的山坳裏,水潭邊,一個黑衣人仰天靜靜躺着,似是睡着了。一個道觀閹奴上去查看,一腳踩中草叢裏的機關,當即跌倒大叫。
其餘人小心翼翼地以棍棒撥掃着草叢追上去,發現那是一個捕獸的鐵夾子,粗黑的鋸齒咬住了那閹奴腳脖。黑衣人周圍還布有另兩個捕獸夾,下人們清除完畢扶走傷者,李元軌和柴璎珞走到那黑衣人身邊,蹲下身細看。
這是一具三十多歲男子的屍體,雙手交搭在胸前,眼睛緊閉,神态安詳,皮色糙褐、手腳粗大,一看即知是慣于在外勞作。李元軌看向柴璎珞,女道士搖搖頭:“不是我觀裏的人。”
屍身上有兩處傷口,致命的是心口一處刀傷,一擊即離幹淨利落,血都沒滲出多少。但他右大腿後方還有一處巨大的創口,雖綁了幾層繃布,仍是血肉模糊。李元軌抽出自己腰帶上的小刀子,割開綁布查看,只見創口皮肉外翻深及見骨,想必此人生前,這條腿就已挪動不得了。
聞到血腥味,柴璎珞手裏牽着的獵豹阿豚又躁動起來。李元軌命人将這屍體全身剝光,細查還有無異樣,自己與柴璎珞、楊信之議論幾句,都覺得阿豚嗅到的血滴很可能就是這人的腿上傷口生前滴淌下的。這屍體還沒僵冷透,死去并沒多久,肯定與豹奴失蹤有關。
屍體外穿黑布袍,裏面有件薄薄的羊皮夾襖,腰束繩帶,下身黑布袴、腿上行纏和麻鞋也都是粗劣便宜貨色,鄉鎮集市上都能随便買到。除此之外,他身上竟無一點餘物。本來出門在外,任誰都會揣點零碎應用物事,這人裏外卻是幹幹淨淨,沒留下什麽追查身份的線索。
他們在這水潭邊耽擱一陣子,北衙屯營的人也到了,竟是右屯衛大将軍張士貴親自帶隊。行禮寒暄之後,李元軌将自己所知情形告知張士貴,負責衛護禁苑的張大将軍一句廢話不說,單刀直入問:
“依吳王看來,這人會不會就是昨晚在感業寺縱火的殺材?”
禁苑佛寺起火,屯衛軍一個“守宮不謹”的罪名是逃不掉的。如果不能很快抓到縱火犯,那所有的責任都得落到屯衛大将軍頭上,也難怪他心急。李元軌點頭道:
“依我看,昨晚縱火有這人一份,不過犯案的不止他一人。他就是個運氣太差的倒黴蛋。”
“哦?張某請教。”
“大将軍不是說過,昨晚感業寺的角樓衛士,發現有人放火後,曾向那方向胡亂射過一陣弩箭?”李元軌指着地上屍身右大腿後方的傷口,“這人後腿就中了一箭。”
“是麽?”張士貴将信将疑,“他身上沒箭頭吧?傷口也不象啊……”
“因為沒箭頭了,所以傷口不象。”李元軌嘆口氣,“這人先跟着同夥跑一陣子,跑不動了,同夥給他拔出弩箭,卻把傷口弄得更大,綁了布條也止不住血。這個水潭位置隐蔽,放火的這夥人也許在此藏過身,得手以後又偷逃回來,繼續隐藏。”
“沒想到我家阿豚鼻子靈,嗅到血腥味,帶着豹奴闖到了這裏來。”柴璎珞插嘴,“一番打鬥,豹奴給他們抓走,也不知道是死是活。阿豚的牽帶被砍斷,這膽小鬼死胖子倒是腳程快,跑回觀裏去找我示警。”
“我猜,就是發現藏身處暴露以後,那幫縱火兇徒為擺脫累贅,殺了這個同夥。”李元軌手指地上男屍,“心口一刀,快捷無痛苦。殺死之後他們又拿走了他身上一切可能暴露身份的物事。心狠手辣有決斷,這不是一般的進苑偷獵人,象是哪裏來的殺手死士團夥所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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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可能是這兇人主動求死,以免拖累同夥。”柴璎珞補充,“你們看他臉上表情安詳,死後屍體也擺置得頗有尊嚴。入禁苑殺人放火,那是謀大逆的罪名,敢參與其事的,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甥舅倆一人一句交替析說,張士貴只聽得不住點頭,神色輕松了些:
“縱火兇徒被我屯營守衛擊傷,最終落網就擒,雖然傷重斃命,總算天理昭彰報應不爽……唔……”
于是這也算北營屯衛抓到了縱火犯,初步有個交代麽……李元軌與柴璎珞對望一眼,都有點忍俊不禁。這時仍跪在地面查看屍體的楊信之叫出來:
“這是什麽?”
屍體幾乎已被扒光了,脫下的衣物被一件件抖索細查,屍身上除一些舊疤痕外倒無異狀。楊信之指的是這人頸下鎖骨處,左右都有幾抹赭褐顏色,指尖擦一擦還能沾染上,象是塗的什麽顏料。
李元軌和張士貴都過去細看。李元軌仔細觀察屍體的臉部,又看了一下他耳後,發現也有赭褐色,下判斷:
“這人原本滿臉滿脖子都塗了這種顏料,被殺以後,同夥用水給他擦掉了,匆匆忙忙漏擦了邊角,臉上也還有幾道子痕跡呢。”
張士貴“啊喲”一聲大叫,拍着腿道:“我想起來了!左領軍将軍契苾何力曾跟我說過,他們西北蕃族很多部落都有以赭褐塗面的風俗,他自己是到長安以後,入內侍奉天子,才改了這習慣!這放火的殺材,難不成是……是……”
李元軌猜他是想說“是契苾何力的同族”,卻不便出口。那契苾何力原是鐵勒酋長,三年前率部投唐,深得天子器重,授官左領軍将軍、領北門禁軍,算是張士貴的下屬。如今他本人正跟随代國公李靖,率軍在吐谷渾前線奮戰。如果在禁苑裏殺人放火的這幫人來自契苾何力的部落,甚至進一步推論,是受他的指使,那實在是個可怕的猜想。
“這些人可能來自西北蕃族,卻未必與契苾将軍有關。蕃族部落很多,相互之間攻伐征戰是常事,契苾部不就是被吐谷渾人趕盡殺絕無處容身,才到沙州……”
話沒說完,依偎在柴璎珞身邊的獵豹又嗚嗚地呼嚕了幾聲。李元軌心念一動,向女道士問:“璎娘,阿豚鼻子靈,你能讓它帶我們追蹤這人的同夥去向麽?他們剛跑了沒多久,應該還留下不少氣味。”
“我試試啊——阿豚過來,聞聞腳印……”
可惜在屋內養着賞玩的肥豹子,畢竟不是訓練有素的獵犬。柴璎珞再三按頭示意、嘬唇發令,阿豚只是在她身邊蹭着不肯走,後腳蹲地一坐,睜大水汪汪的眼睛無辜地看她,兩條淚線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李元軌楊信之等人哈哈大笑,連紫虛觀奴婢和屯營衛士都在一邊偷着樂。張士貴邊笑邊命人“去我們營裏牽幾條細犬來,這畜牲不中用”。柴璎珞懊喪地放棄了努力,搖搖頭:
“要是豹奴在,可能還好。那小子擅長訓練使喚飛禽走獸,我哪有那個水磨功夫。”
“你那個豹奴?”李元軌沉吟了下,“那小子是什麽來歷?我看他好似有點蕃胡長相?”
他到紫虛觀來得不多,也就見過那年輕豹奴一兩面。以他的身份,自然不會留意一個奴婢,但從現在的情形來看,縱火的這夥賊人與豹奴打鬥以後,竟象是将他生擒擄走了。要知這夥人在禁苑裏行兇,須得處處謹密,一刀砍死豹奴要省事安全得多。
柴璎珞想了想,一攤手:“其實我也不十分清楚。四五年以前,我跟家父抱怨,說阿豚這死畜牲越大越難纏,家父說商胡朋友送了他幾個使喚人,有個小僮調鷹弄犬很有一套,我就把豹奴要了來,專管伺候阿豚。這小子除了浮滑淘氣,倒也沒惹過什麽事。一個使喚下人,誰去仔細查他來歷啊?”
“商胡朋友送三姐夫的?”這可更有意思了。那些西域商胡駝隊在沙碛道上往來,販運的貨物除綢絹、金銀、珠寶外,馬匹奴婢也是大宗。如今天下承平,皇親國戚富貴人家奢風漸起,都愛收買些異種奴婢用以誇耀,什麽黃發碧眼的胡姬、通體漆黑的昆侖奴、嶺南矮人邑的侏儒,全是搶手貨。有胡商要讨好驸馬大将軍柴紹,送幾個異種混血奴婢不足為奇,只是這要再去查奴婢來源,就比較麻煩。
柴璎珞又提到幾天前豹奴和阿豚就在此地發現過有人潛入的蹤跡,李元軌和張士貴幾人又議論了一陣子,不得要領。張士貴撓撓頭苦笑道:“總是我北門禁軍人手太少的過,某原本想在此地設個暗哨監視來着,就是死活勻不出人來。唉,東宮接管了禁中宿衛,不知道該怎麽向殿下禀報才好……”
“東宮接管了禁中宿衛?”李元軌和柴璎珞同聲問出來。張士貴看看他們:“吳王和上真師還不知道?午後中使到我營傳聖谕,禁苑和大安宮衛禁暫先由皇太子統理,日常庶務向東宮禀報。”
李元軌和柴璎珞都搖了搖頭,對望一眼。李元軌雖感意外,但想皇帝大概是要專心調度吐谷渾戰事,皇後又身體欠安,所以将一些不太重要的繁雜常務交給太子處置。皇太子承乾已有數年監國經驗,朝野風評不錯,為君父分憂理所當然。
柴璎珞卻是眉尖深蹙,又向張士貴追問幾句,确定他不知道更多消息了。此時大批屯營衛士也帶到獵犬趕到,準備展開全面搜索,李元軌和柴璎珞等辭回紫虛觀。
一離開屯營将士,女道士就壓低聲音向李元軌道:“十四舅,這事有點不妙。皇太子接管大安宮,你盡量躲着他些。要有可能,近期在外面住一陣子,最好別回你吳王府。”
“為什麽?”李元軌驚問。
柴璎珞長長嘆一口氣,扯着他快走幾步,将楊信之等人都落在身後,确定沒有第三人能聽到他們說話,才回答:
“你還記得你從一娘妝奁裏找到的那枚玉指環麽?”
“當然。”那枚疑似男用的血玉指環,他發現以後,被一娘的賀拔氏保母悍然吞下肚。感業寺大火後,李元軌又剖開保母屍體,從她肚腸中找到了這重要證物,交給長孫皇後。皇後幾乎是立即扣留了這證物,随後……命他停止查案以一娘自殺定論……
李元軌猛然擡頭,只見柴璎珞秀目中也是微光閃爍,看着他輕輕點頭:
“這事陰差陽錯,我也沒甚證據,聽話也沒聽全,只憑着我自己的心思推斷,那玉指環,恐怕是……讓皇後對太子起了疑心、發了大脾氣。如今指環在東宮手上,他不難從立政殿打探出來歷,遷怒于你這個始作俑者……”
“那玉指環,是太子送給一娘的?”李元軌失聲驚問。
“噤聲!”柴璎珞低喝,“我不是說了麽,并沒有什麽證據,一切只是推斷,其中還可能有誤會……但皇後對此非常生氣,是肯定的,她這回犯病也與此有關。太子的性情,你我都知道,他聰明是有的,可跟什麽寬容大度溫雅仁厚都不沾邊。唉,我真怕他一怒之下報複你,現下他又掌管禁苑和大安宮,下手更加方便……”
李元軌心中混亂,不覺停步,快速将這樁爛事的先後順序在心中理一遍:
李承乾武德二年生,時為秦王李世民的嫡長子。同年太子李建成也有了開國後所生的兒女,頭胎是長女李婉昔;
李承乾和李婉昔這對堂兄妹年歲相若,幼時經常在祖父身邊一同玩耍。武德九年玄武門之變後,李承乾被立為太子,李婉昔茍全性命囚入禁寺;
近年來天子夫婦經常在外巡幸,太子監國,疑似與堂妹又有勾連,送了……指環定情物給她?
李婉昔新婚夜缢死,妝奁裏的男指環被李元軌發現,一番周折後交到長孫皇後手裏。皇後認出這是她親生長子的物事,為避免醜聞洩漏,果斷叫停查案。
李承乾從立政殿侍人那裏,打探出指環是李元軌交給皇後的,羞慚憤恨之下打算報複十四小叔……李元軌搖搖頭,好吧,他不得不承認這種可能性是有的,還很大。柴璎珞的推斷合理。
“可是……”
如果這就是一娘之死的真相,兇手是太子李承乾,或受他指使的人,那這案子“動搖國本”,确實不好再查了。可是皇帝李世民顯然還不知情,今天上午他陛下還想方設法繞過妻子阻撓,叫小弟繼續追查到底呢。
為了保護自己的親生兒子,皇後選擇向天子隐瞞實情,這倒不奇。可夾在他夫妻倆當中的李元軌,處境就不止是尴尬,還有很大風險了……
“璎娘,我想,”李元軌只覺胸口憋悶而喉頭火辣,“就算主上被皇後說服,也下敕結案;就算查明死因也無法公諸天下,不能為一娘讨回公道;就算為此我要得罪天子皇後,得罪儲君宰相,我……要把這案子查下去。”#####第五章附注介紹了一些唐代長安常見的異族奴婢,圖片請至作者微博觀看。新浪微博搜索ID“唐穿導游森林鹿”,歡迎交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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