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趙王妃

非常華麗精細的螺甸黑漆金扣函,掉在地上函蓋彈開,裏面用錦鍛包裹的物事也滾落出來。李元軌瞥一眼,見竟是一只用來固定男子發髻的“巾子”,通體以金絲編成,交絡處還鑲着一粒粒小珍珠,豪奢異常。

如果他們真要打劫眼前這對兄妹,就沖着這件寶物,倒也不會空走一趟……等等。

李元軌又認真打量被自己一行人攔下來的“兄妹倆”,兩人都衣飾樸素,但三十多歲的男子白白胖胖,一看即是養尊處優慣了,女子身罩幕蓠,也是貴家女子外出為防人窺視才穿戴的服飾。平民女子如那行舟船娘、賣餅炊婦,可沒有戴這物事的,那還能幹活麽?

跟在他們身後的婢女一時驚吓,失手掉落黑漆寶函,忙不疊蹲身去撿。幕蓠女子看到那金絲珠巾子滾了出來,顧不得自矜身份,也屈膝收拾。李元軌目光轉回男子臉上,冷淡回應:

“大內侍官查案,良家不必驚慌。敢問賢兄妹高姓?哪裏人氏?”

男子略略遲疑,還是回答了:

“賤姓裴,原籍河東,在此地有莊園産業,因家務事暫居……”

他身後二女已拾起落物,擦拭塵土要裝回函盒,婢女翻覆檢查黑漆函有無損壞,無意間盒底一露,上面以金漆書寫的一行字躍入李元軌視線,其中赫然有“大安宮”三字。

哈,就覺得不對。

那“巾子”,是宮中興起沒幾年的男用發具。梳頭時将發髻挽到頂上,先用這種竹篾編成的空心殼子罩上,插簪固定,外面再裹幞頭,取其輕巧牢固不易散發,李元軌頭上現就插着一枚。

他不知道這玩意已從宮中流傳到了民間,就算是吧,這玩意也不是什麽貴物,一般竹編髹黑的已足夠用。用金絲銀絲編成的巾子,他聽說幾位起居奢侈的兄長姐夫用過,但外面裹上黑紗羅,很難看得出來。清貧小親王自己當然更沒有。

所以造用這種物事,本身就挺奇怪,因為一般情形下并不能用它來露富炫耀。若是故意露出來誇耀呢?都城天子腳下,民間富戶豪商再有錢有勢,也會避忌些個,免得被人告發僭越。

“你們在珠寶行裏取出的是什麽?”李元軌向那螺钿黑漆盒揚揚下巴,“可是宮中禁物?我等奉敕行事,須得查驗!”

說完了,他才發覺自己語氣不太好——簡直跟專一勒索良民的混街散兵惡少一模一樣。不出所料,幕蓠女子和小婢聞言趕緊護住漆盒,胖男子也臉色一變:

“侍官容禀,裴某兄妹均有官身品階,并非閑散游民。今日出來散心,入市未帶随從,是我過失。諸侍官若有空閑,可跟某回莊驗證身籍,另有些許心意奉上——若是當街動粗,某必不依,鬧起來捉将鹹陽官裏,只怕諸君官長面上也不好看!”

“嘿!休得無禮!”楊信之在旁邊出言呵斥,“爾等有眼不識泰山,把我家十四郎當成什麽了!”

李元軌揮手止住他,并不想多生枝節:

“裴官人誤會了,某等不是你猜想的那種人——金珠巾子你留着,我只看那漆函。”

聽他一口叫出“巾子”這稱呼,裴姓男子愣了下,眼光掃向李元軌和楊信之頭頂——兩人幞頭裏都墊有巾子,裹出來的發髻形狀較為整齊高挺,與平民男子頭頂區別還是明顯的——又掃向戴帷帽的胡姬、兩個小奴和他們手裏牽的細犬。

這一隊搜索人出發前,李元軌特意叮囑過他們,穿着言談注意別露身份,但他知道這些王府衛士豪奴與尋常兵卒差異很大,有心人若留意,并不難看出異狀。而眼前這裴家兄妹顯然也不簡單,男子皺一皺眉:

“郎君莫不是已然見了函底的敬奉去處字樣?既如此,某也不相瞞,這批珠寶都是往那裏供奉去的——諸君請自忖,若能擔待起這其中關節,請至舍下詳談。若不能,還是大家各自穩便為好。”

這意思是說,他兄妹今天來這珠寶鋪取的定造寶貨,都是要進貢給大安宮的,背後自然有勢力通天。李元軌等人橫插一腳,就是跟皇室搗亂,有眼色的話趕緊滾開,如果不滾——

事涉他自己家,李元軌當然關心,也很願意去裴氏兄妹家裏“詳談”一番。但是——

“賢兄妹可曾見過一個年輕商胡攜帶着一位十一二歲的漢人少女?”他問,“或者他們還有別的同伴。商胡是個禿頭,當然他應該會戴帽遮住……”

“原來諸君是在找人麽?”裴姓男子似乎松了口氣,首次露出笑容,“怪不得當街攔下我兄妹……可裴某也不是高鼻深目,頭發更不禿啊!十四郎可要驗明正身?”

這男子長得不醜,說笑起來倒也溫和風趣。他妹妹在旁邊輕咳一聲,責備低喚:“阿兄……”

李元軌心中一顫。

十七妹平時也是如此叫他的,當然聲音比這裴氏娘子幼稚嬌嫩得多。這女子音色低沉,估計年齡比李元軌還要大些。

裴姓男子收斂笑容,說聲“堵着人家門說話不妥”,将李元軌等人招呼到旁邊街角裏,認真地道:

“諸君要是找人,特別是找商胡,還真請随我回莊為好。我兄妹雖在本地居留日子不長,我家老莊頭在這鹹陽渡一帶可是極有名望,各處田莊行會都有熟人。商胡那一族,十四郎大概也聽說過,行動一向詭秘排外,不輕易與我漢人往來旋磨。你們這樣在街上沒頭亂問,再問十年也套不出一句實話來。”

說得倒是有理,但……這人為什麽突然變得如此熱心?

“幫我等找人,于裴官人有什麽好處?”李元軌直接問。

裴姓男子笑道:“十四郎真是快人快語……某也直說了,看樣貌你們與大安宮頗有淵源,我兄妹正有一件為難事,想找大安宮的人幫忙。諸君如若能幫,自然最好,若實在不能,只當裴某為先人積陰功了吧。”

“什麽為難事?”明碼标好價,上當可能性才小。

裴姓男子扭頭望一望四周喧鬧的街市,做個手勢,意思很清楚:這地方沒法細說隐事,信不信由你,不信就算了。

“十四郎。”楊信之在他身後警告。

李元軌心下計議,他們四個身懷利刃的青壯男子,人人都有一身武藝,去哪裏能吃虧?況且又沒別的更好辦法去找人,賭一把算了。

至于裴家兄妹要他幫忙在大安宮裏辦事……他連帶着敵國刺客弑君殺父的事都辦過了,還有什麽可顧忌的?

“走!”決心一下,不再猶豫。五人兩犬跟在裴家主仆三人後面,離開“小西市”,沿渭水向上游西邊走去。

還好裴家的莊園當真不遠,出了市鎮,官道旁邊一座大宅院就是。他們出發時已是晚飯時分,進了宅院烏頭門,天色還沒全黑。裴家兄妹将李元軌和楊信之延至正堂款待,裴氏小娘子告個罪退回後院。

進正門時,裴姓男子已命下人“去請張莊頭來正堂”。李元軌微覺奇怪。這裴家兄妹是官宦高門,來住自己家的鄉下莊院,乃是主人身份,平時看管莊院、督責農務、收租送糧的莊頭是他們的奴仆。主人傳喚奴仆,哪有下“請”字的?

在正堂坐定後,主人先開口:

“十四郎恕罪。方才街市人多耳雜,某不便自報身份。今不敢瞞,某名律師,行第二,兄早逝,先考武德朝司空,追贈相州刺史、工部尚書、河東郡公。”

李元軌大吃一驚,坐在他身後的楊信之也驚得立起身來。

這裴家兄妹,竟是太上皇第一寵臣、大唐開國第一功臣裴寂的兒女。

前朝武德年間,裴寂位列三公,所受寵遇在外姓臣子當中無與倫比,是每每與秦王世民、齊王元吉并稱的權勢人物。天子視之如友,呼為“裴監”“裴三”而不名,還命尚食局每日送與禦膳一樣的飯食到裴府。武德四年平定中原河北後,朝廷新鑄“開元通寶”銅錢流行天下,特賜秦齊二王每人三個、裴寂一個鑄錢爐,任由所使,餘人敢私鑄銅錢皆斬。

武德末年奪嫡之争中,裴寂被認為是傾向太子建成的,因此貞觀新朝政局平穩後,他迅速失寵失權,一貶再貶,流配劍南,貞觀六年病逝。那也是李元軌最後一次聽到這位武德權相的消息,不意今日竟在鹹陽渡遇到了裴寂的嫡嗣。

裴寂全家被趕出京以前,李元軌不過是個八九歲的孩童,對“裴監”本人還有些模糊的印象,他兒女什麽模樣當然不記得。而裴律師認不出從孩童長成少年的太上皇之子——好吧,太上皇十大幾個兒子中的一個,也再尋常不過。

但要再向他隐瞞身份,就不厚道了。李元軌微微颔首致禮:

“某名元軌,太上皇第十四子,現領封于吳。”

裴律師起身行大禮拜見。看他神色,并沒有特別驚訝,似是已經猜到了些許。他承襲其父的正二品郡公封爵,品階不低,兩下裏敘過,李元軌再三命他坐下好說話,裴律師挪到下首陪坐。

“律師惶恐,也請大王恕過舍妹無知之罪。本應命她出來重新拜見,但其中有些關礙,不甚方便。”

“不必多……”李元軌剛順口應聲,忽然想起一事,愣了一下,“前裴相的千金……可是那位……”

“正是。”裴律師溫和地笑笑,“大王明鑒。我兄妹自河東原籍入京,正為此事。”

武德年間,裴寂寵遇正盛時,他的一個女兒曾被天子指定許給幼子中最大的一個——六郎趙王元景。當時男女雙方都還是幼童,自未成親圓房。後來皇位更疊裴家衰敗,也沒人提這事了,不過趙王元景一直未婚,以下諸弟也都未娶。

方才與他一路同行回莊的幕蓠女子,竟是他的六嫂麽?

李元軌努力回想,那裴氏小娘子掩映在黑紗後的身型臉容看不清楚,不過應該姿首不惡。聞喜裴氏也是河東高門,貴家出身的女子自有其端莊氣度,他六哥運氣不錯。

裴寂雖遭當今天子憎惡貶斥,前朝定下的這樁婚約可沒聽說要毀銷。李元軌問:“賢兄妹既然已至京,為何不向宗正寺報籍、敦促趙王府行納妃大禮?閑居在這渭北莊園做什麽?”

裴律師苦笑:“此事說來話長。”

貞觀三年,裴寂因法雅妖言一案觸怒當今天子,被免官削邑流放靜州,舉家遷出京師。三年後,裴寂在被召回長安的路上病逝,享壽六十。嗣子律師率弟妹奉父柩歸鄉安葬,守完喪期,考慮被指配給趙王的妹妹已至婚齡,于是攜妹進京,意欲盡早給她辦完終身大事。

他原本以為這事不難。武德年間皇室已命使至裴府行過了納采、問名、納吉、納徵四禮,致送了玉帛乘馬,裴氏女是已入宗籍的趙王元妃了,只等二人長大,請期、冊妃、親迎、同牢、朝見,一連現成禮儀行完便罷。他兄妹知道自家亡父不受當朝天子恩遇,也沒敢張揚,輕車簡從進京,到皇城宗正寺報籍求見主事者。

宗正寺諸官員沒太刁難,裴律師等幾天後見到了宗正卿李百藥。李大宗正也算和顏悅色,就是一直哼哼哈哈顧左右言其它,抖着雪白胡須倚老賣老不說正事。裴律師幾次提及“趙王納妃”,李百藥都以“主上忙着興兵顧不上庶政我等奏報也白奏”搪塞。

裴律師也找了禮部,禮部主事回絕得更爽快:“我部職分中只有為冊王妃備禮一條,不管納妃事。”後來多方打聽,還是因為他裴家名氏晦氣,諸臣工都不願去君前觸黴頭罷了。

正規途徑走着困難,裴律師就想到換條路迂回——去報知大安宮趙王府,王妃來了,讓宮中敦促宗正寺辦婚事。這自然也費力請托了不少人,武德年間成日在裴家奉承的大批官宦如今早風流雲散,到處都是白眼閉門,其中艱辛不待多言。

好容易搭上了大安宮如今主事的尹德妃姐弟,那副宮監尹拓倒也爽快,張嘴就索賄,數目不小,還說六郎手頭也不寬裕,要完婚的話裴家還得多出陪門財……

“你聽尹阿獺那狗奴亂嚼蛆呢!”李元軌聽到此處,再也按捺不住,“六哥根本不知道這事!我兄弟們前幾天聚會飲宴,席上沒一人提過趙王妃進京了!”

“某猜也是如此,可又有什麽辦法?”裴律師苦笑,“大王下午見着的那金珠巾子,就是舍妹……咳咳,我兄妹為趙王精心恭造的,也不知合适否……”

李元軌籲出一口氣穩穩心神,扶膝默想。裴律師提及此事,顯然是想托他向六哥元景轉達,這倒不難,于情于理他都該幫這忙。只是……

“你家那張莊頭……”他剛問出來,就聽正堂門外有老漢粗聲大氣的叫嚷:

“……尋啥人?春播誤一日,秋收差一年!能爬起的都給厄下地去,尋啥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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