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祆祠之夜
“十四郎。”楊信之在他身後警告。
李元軌心下計議,他們四個身懷利刃的青壯男子,人人都有一身武藝,去哪裏能吃虧?況且又沒別的更好辦法去找人,賭一把算了。
至于裴家兄妹要他幫忙在大安宮裏辦事……他連帶着敵國刺客弑君殺父的事都辦過了,還有什麽可顧忌的?
“走!”決心一下,不再猶豫。五人兩犬跟在裴家主仆三人後面,離開“小西市”,沿渭水向上游西邊走去。
還好裴家的莊園當真不遠,出了市鎮,官道旁邊一座大宅院就是。他們出發時已是晚飯時分,進了宅院烏頭門,天色還沒全黑。裴家兄妹将李元軌和楊信之延至正堂款待,裴氏小娘子告個罪退回後院。
進正門時,裴姓男子已命下人“去請張莊頭來正堂”。李元軌微覺奇怪。這裴家兄妹是官宦高門,來住自己家的鄉下莊院,乃是主人身份,平時看管莊院、督責農務、收租送糧的莊頭是他們的奴仆。主人傳喚奴仆,哪有下“請”字的?
在正堂坐定後,主人先開口:
“延那這慫娃娃,從小就沒個安生,又膽大又莽撞,沒一回聽我的話……”
布政坊祆祠的側旁院廂房裏,露着禿頂的胡人盤膝坐在柴璎珞和魏叔玢對面,安安穩穩說漢話。他的淹沒在濃密胡須裏的唇線似乎想上翹出笑意,深陷的碧眼裏卻毫無喜樂,反正有一絲疲倦與哀傷。
安延那是他的大兒子。妻子生頭胎時他自己也不過十五六,也還是個娃娃,又兼常年在外行商,哪懂怎麽給人當爹。父子倆見面就吵鬧,後來延那長大也跟隊行商,情份還是沒改善。七八年前,一次從波斯運香料到高昌的商旅啓程前,延那做了件差點沒把人氣瘋的大惡事,安三狠狠抽長子一頓駝鞭,丢到他舅家養傷,自己帶妻兒上路。
然後他的商隊在西域大沙碛中先後遇到塵暴和敗兵殘匪,孤身逃脫,所有駝馬貨物、同伴奴婢、妻子兒女全部亡沒,世上血親僅剩了延那一個。
父子倆投到康蘇密帳下,漸漸受重用。安三本來并沒什麽異志,康薩保一意讨好天可汗和大唐朝廷,他也跟着盡心辦事。但安延那又犯了莽撞貪心的毛病,沒禁得住吐谷渾小王子的黃金引誘。頭一回帶着吐谷渾死士偷入禁苑,去放火燒了一座寺院,回來就給康薩保發覺了,勃然大怒。為保住父子倆,安三又親手鞭打兒子一頓。
爺倆都很有經驗了,父親鞭子揚得高抽得飄,兒子大聲嚎叫痛不欲生,後背上也是鮮血淋漓看着吓人,其實傷口很淺,上了藥躺兩天就能下床。可是如果事先知道安延那下了床以後去幹啥,他真不如當時下最重的手,讓兒子癱在床上至少一個月動彈不得……
安三娓娓道來,低聲嘆息,很象一個悲痛無力的老父親。魏叔玢聽着也覺同情,柴璎珞卻始終神情嚴肅平靜,正襟危坐,情緒并不受影響:
“你是想說,令郎從病床上偷溜出去以後,就再也沒回來過?十七公主、桑賽、那些吐谷渾死士,你都沒再見過?”
“事已至此,安某還有什麽可瞞的?”安三雙手一攤,“造假身份收留桑賽那群人,是康薩保拿的主意,我不過奉命行事。後來康薩保離京,桑賽不聽勸阻擅自瞎整,我也沒法攔他們。如今我只想把孽障找回來,也沒臉在薩保府了,我爺倆回昭武老家去……”
“安管事你想得倒是周全,”女道士嘲諷,“安延那一幫人犯這麽大罪,還想平平安安出塞回鄉?回去享受他從吐谷渾賺來的金銀財寶麽?”
“安某也知道這事不易,”安三似笑非笑,“只能托請老友柴驸馬幫忙,給造個公驗出個牒券。還得煩勞柴小娘子送我父子上路,也不必送遠了,到……敦煌就夠。”
魏叔玢不禁嗤之以鼻。這安三禿子很會安排嘛。
柴璎珞聞言卻顏色一變,扭頭去看房門口。安三适時咳嗽一聲,門口兩邊各閃出一個腰佩彎刀的胡人武士,以胡語應喏。
“這……你這是要扣押我們做人質?”魏叔玢失聲問。長安帝都,天子腳下,安三禿子竟如此大膽?
“情非得已,得罪莫怪。”胡人管事臉上又現出哀傷神色,這回魏叔玢不再同情他了。
柴璎珞輕輕一笑,伸手摸摸卧在她身邊的獵豹腦袋,阿豚咕嚕回應。
“安三郎,你和家父是老朋友,也認得我多少年了?璎珞雖是女流之輩,平時行事會如此輕率無見識?我兩個女子進你祆祠,你覺得外面會無人知曉、沒人接應?實話告訴你吧,我早就遣人去平陽長公主府報知家父了!而且你以為我為什麽要帶只豹子來?男裝女子攜帶獵豹,在城內穿街進坊、過崗招搖,會有多少路人看到記得?更別提坊門哨位上的衛兵,我家的人問一問他們,能不知道我進了你這布政坊祆祠?坊內還有右武侯衛府,正是主管都城治安的,你公然扣留皇家外戚,是想招來我大唐天兵圍剿麽?就算你為了獨生兒子舍得自己性命,這祆祠裏鬧起來,群胡騷動,你昭武九姓族人,如今在京怕不得有上萬?你要他們一起陪葬麽?”
原來女道士在紫虛觀命靜玄回柴府、又帶着阿豚一起來祆祠,竟有這樣的用意。魏叔玢恍然大悟之餘,默默感佩贊嘆。
安三禿子臉上陣青陣白,不自在了一會兒,咬牙道:
“上真師說得有理,安某考慮不周。所以呢,這就得請上真師你自願合作、說動柴驸馬幫忙保我父子平安了。”
“自願合作?”這胡人失心瘋了?
安三一聲獰笑,目光轉向魏叔玢:
“這小娘子膽大嘴快,好象很得上真師寵愛倚重嘛……”
好吧……魏叔玢暗嘆一聲。她又被當成柴璎珞的貼身侍婢了。
她此前當然沒進過火祆祠,也沒親身跟這幫胡商打過交道。方才進祠時,柴璎珞在門口只報了自己身份,沒提及魏叔玢,所以這些胡人當她是婢女也正常。此時安三禿子忽然轉向她,目露兇光,那估計是要拿她這個“寵婢”開刀,用以威脅吓唬柴璎珞。
反正區區一個奴婢而已,就算折磨死了,官面上的人也不會當大事。
女道士笑出了聲:
“安三郎,好眼力!這小娘子确實很得我敬重,她的生身父親也很得當今大唐天子敬重……”
“生身父親?”安三濃眉一皺,似覺不妙。
“是啊,”柴璎珞笑靥如花,“我知道你們族人弄不明白我皇朝這麽多官員大臣職份名諱,不相幹的,你們也不耐煩探聽。不過這位小娘子的尊公啊,安三郎你一定聽說過,那就是當今宰相侍中、天可汗第一宣力直臣、滿朝敬仰的魏征魏玄成公啦!”
聽到父親名諱,魏叔玢習慣地低頭躬身示敬,所以沒看見安三那一瞬間的臉色。不過中年胡商噤口不出聲了,室內就只聽到柴璎珞的笑語繞梁不絕:
“魏小娘子是山東高門出身的士族淑女,舉止端重,不象我這麽肆無忌憚口沒遮攔,你就以為她是婢子麽?哈哈,魏相如今是炙手可熱的朝廷重臣,比領閑職養病的家父,權勢可大多了!連我大唐天可汗,對魏相也要容讓隐忍三分。你安三郎想對魏相的頭胎長女、掌上明珠下手?請便啊,反正後果你自己兜着……”
安三一對深陷在眼眶裏的綠眸子上上下下打量魏叔玢,評估片刻,似乎相信了柴璎珞的話,洩氣地沒吭聲。女道士自己笑夠了,喘口氣,沉下聲音提議:
“安管事,我可以自願合作,保你父子平安。”
“哦?”禿頭胡人揚起眉毛。
“——前提是,你把大唐的十七長公主,平平安安、清白健全地交還給我。我保證送你父子出長安城,之後就看你們的能耐了。”
魏叔玢覺得這條件很合理。長安城各出城通道守衛嚴密,安三父子出城不容易,但出城後,他們只要避開官道上的城池關卡,一路取道荒郊野外,是可以走出大唐疆界回到西域的。當然這麽走對普通人來說艱苦又危險,但胡商應該有這本事。
“要說多少遍,我不知道延那在哪裏,”安三聲音重濁,“更不知道你們的十七公主——見都沒見過、更不清楚她是否真的和我兒在一起!”
柴璎珞以魏叔玢曾經見過的那種精明目光打量評估胡商,長睫毛忽閃兩下,果斷點頭:
“好,我信你這句話!那我們這樣合作:我通知家父,自願與魏娘子一起留在這裏‘研習胡藥本草’,做你安三郎的防身人質。三天之內,你在長安城的商胡團夥裏打探令郎和我十七姨的消息,把他們帶回來。十七姨交給我,你們父子收拾随身財物走人。”
安延那一個相貌特殊的胡人,帶着一個稚齡幼女,走到哪裏都容易惹眼。春夜寒冷,他還得照顧嬌弱小閨女吃睡,藏在野外并不合适,最可能的栖身處還是相熟同族家裏。柴璎珞着落安三去搜尋他兒子的藏身地,是目前最可行的辦法了,可能比禁軍全城大索還有效。
更何況,她們絕不希望“十七長公主被人掠走”的消息傳揚開,那樣後果太嚴重,遠超出了她們這些人可以控制的。
安三略一思索,也爽快應允:
“行,就是這麽着!委屈柴娘子魏娘子在這裏住幾天,安某派人好生侍奉着——如果最後不成,馬茲達在上,我父子去往判別之橋的路上,勞煩二位送一程罷了!”
說完起身告辭出門。此時夜色已濃,二女都疲累不堪,房屋隔間有卧床,還不窄,睡下兩個女子綽綽有餘,甚至還能再加上一頭肥豹子。
二女寬衣解帶,也給阿豚松開項圈皮帶,魏叔玢問:“璎姐,安三說什麽馬什麽橋的……他要去見誰?”
“馬茲達大神,他們商胡敬拜的祆神,”柴璎珞疲憊一笑,上床坐倒,“安三禿子是說,如果最後他們父子還是難逃一死,決計會拉我倆墊背……快睡吧,躺裏面去。”
魏叔玢學着她的樣,只除了男裝外袍靴子,穿着中衣褲襪上床,聽話地爬到裏床躺下,心內明白柴璎珞這樣安排是在保護她。女道士又從靴筒裏抽出匕首,塞到枕下,魏叔玢也摸了摸懷裏的短刀子,這都是她們從紫虛觀帶出來的。二女躺好後,阿豚一蹿上床,依偎在柴璎珞身邊,趴在外床邊咕嚕作聲。
“璎姐,你胸口裏面還疼嗎?”魏叔玢帶着內疚問。為了她和十七公主,紫虛觀主真是拼卻性命了。
“還行,”躺在她身邊的年長女子嘆口氣,“沒比早上加重,是好轉的跡象,估計在這裏養兩天就沒事了。”
“我們真要在這裏住?”這事怎麽想也覺得不妥當。外面還有一堆麻煩等着她們去解決,胡祆祠又詭秘莫測危險得緊,魏叔玢覺得自己今晚未必能睡着,雖然她确實累得骨頭都要散了。
“你不願意住這裏?”柴璎珞輕輕一笑,“那好,仔細想想,你能給我們找個更安全的地方?”
魏叔玢悚然一驚,眼前如有電光劃過。
她們來此地,并不只是要“以身犯險搭救十七公主”。她們還是來避禍的。
大安宮變亂,她們是涉事重要人物,一定會被查案人找去問話。而她們既不能說實話累死李元軌兄妹,也最好別撒謊欺君。唯今之計,是先拖延日子躲起來,等找到十七公主以後,再和李元軌等詳商如何收拾善後。
要躲起來的話,吳王府、紫虛觀、平陽長公主府,都是不能去的,宮禁使者最先去找的就是那幾個地方。而火祆祠平時少有漢人出入,相對隔絕。在大安宮作亂的蕃人刺客與商胡并非同族,查案的一半天內也不會查到祆祠來……是的,只要安三禿子等胡人真的無意殺害她們,她們如今在這裏,倒是比在外面任何地方都安全。
隔着柴璎珞躺平的身子,肥獵豹在床邊低聲呼吸喘氣。
“可是璎姐……我們帶了阿豚來……豈不是也很容易被武侯查到?”
如果柴府的人能通過詢問布政坊坊門崗哨,得知她們的去向,宮中查案人派出的使者不也一樣?她們出禁苑也是在芳林門驗過籍的,都留有記錄。宮使從芳林門進城,一路問人的話……
“他們不知道我們帶着豹子。靜玄也沒回我家,我叫她在附近先落腳,明日派人來祆祠見我們一趟……”
柴璎珞的回答語聲含糊,是很困倦了。魏叔玢回想自己一行從紫虛觀入城的經過,意識到确實,禁衛們并不知道她們帶着阿豚,有這麽顯眼的标志可打問。
她們過芳林門時,三女一豹都縮在車廂裏,只有柴璎珞露頭向守衛打了招呼。入城以後又是找了避人處棄車換馬,不大可能有衛士看到她們攜豹騎行。
那麽宮使到柴府找不到她們的話,也就只能詢問各處哨卡,有沒有看到乘車或騎馬的女子……這在長安城裏不得有成千上萬……
魏叔玢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睡着的,這一覺睡得還挺沉,醒來已經日上三竿。床上只有她自己,柴璎珞在外間和什麽人在說話,聲音隐約傳進帷帳來。
匆忙起身梳洗整理,穿上外袍,魏叔玢走出寝室,見幾案上擺了些餅酪等早飯,柴璎珞面前的碗碟裏有吃剩殘食,她盤膝坐地,正凝神聽食案邊一個女子說話。
那女子是個胡姬,黃發高鼻容貌妖豔,卻是滿面愁容,操着略生硬的口音傾訴:
“……娘子告知楊大郎一聲,就好,要不要,他拿主意。奴婢感激不盡。”
“楊大郎?”魏叔玢走到食案旁,邊問邊坐下來準備吃早餐。
“阿玢你醒了?”柴璎珞擡眼看着她一笑,“你準猜不到這美人在說什麽吧?她前陣子奉命伺候了楊肉塔一晚,結果啊……”
“奴婢,”黃發胡姬含淚咬着下唇,“可能是,懷了楊大郎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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