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營救

沈明儀也正看到陸承堯。臉上一喜,還沒揚聲喊他,就看見四濺的血滴飛落在他臉上。沈明儀受驚,愣怔在原地。

就這片刻的慌神,已有不少人從她魂魄裏穿過。靈魂好似裂開,賴以生存的元氣從裂縫中流失。沈明儀腿一軟,跌倒在地。

但沒真的跪到地上。

陸承堯兩三步過來,一只胳膊托住她,擊退兩三敵軍,質問:“不是讓你在營帳內好好待着?”

沈明儀心虛氣短,聲音微弱:“我是回營帳去了,可一眨眼就到這裏。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我自己躲就行。”沈明儀怕給他添麻煩,将胳膊從他手中抽出,低垂着頭退了兩三步。

陸承堯隐隐有些猜測。

他打掃戰場見到沈明儀時,就看到她昏迷着被士兵穿過,魂魄撕裂又重組。他仔細觀察,發現每經過幾個人,她的氣息便微弱一些。

方才那一幕正好驗證他的猜想。戰場上危機四伏,她怎麽躲的過去?

陸承堯将她攬回來,護在身前,冷聲道:“躲好。”

沈明儀也知輕重緩急,沒再多話,安靜待着。

陸承堯打仗時向來是不要命的打法,回回下戰場,前胸後背都帶着新傷。如今要護着沈明儀,動作不由遲緩許多。

薩爾勒從上戰場起,就眼觀四路,終于讓他尋到了目标。

他大手一揮:“勇士們!屠戮我族人的周朝小兒在那兒!把他擄回西戎,重重有賞!”

淹沒在人群裏的陸承堯,一下子成了争相搶奪的焦點。

他暗道不好。

沈明儀似有所感,低聲說:“我去旁邊躲,不給你拖後腿。”

“不用。”

沈明儀仰頭。陸承堯比她高一頭多,她擡頭只能看見他的下颌,輪廓清晰堅定。

陸承堯眼睛盯着湧來的敵軍,喉間滾動,問:“你怕嗎?”

沈明儀掐着指尖,聲音顫巍巍的:“就……就一點點。”

“怕就閉上眼。”陸承堯說,“我們要去闖龍潭虎穴,記得你答應我的,幫我救人。”

陸承堯一字一字道:“幫我救一個人,我就只需你幫我這一個忙。”

攝政王府。

庭芳院又是徹夜長明。

沈明儀病出突然,病症又聞所未聞,禦醫困在攝政王府,晝夜不休地翻醫書,通覽古今,仍沒有找到相似的病例。好在她脈象一直穩定,沈明玦心中不虞,倒也忍下。

黃昏時刻,照水為沈明儀淨身。忽然就見沈明儀額頭上冒出一層冷汗,胸口劇烈起伏,呼吸聲漸漸弱下去。

禦醫們又聚在一起為她診脈。

前腳脈象還似有若無,後腳就穩健跳動。

禦醫面面相觑。

攝政王就守在外面,問起病情,怎麽說?

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躺在床上的人不僅是攝政王的親妹妹,更是大周朝未來的皇後。

禦醫魚貫而出,面色灰敗,如喪考妣。

沈明玦眼風一掃,心中就有了數。

沈明儀這病來的突然,只為難禦醫無濟于事。

沈明玦疲憊地揮揮手,屋內空無一人,他走到內間站定,将她裸|露在外的手腕塞回錦被裏。

在沈明儀還小的時候,這個動作他曾做過無數次。

那時候的沈明儀,嬌氣,任性,活脫脫的小霸王。最能折騰的時候,半夜總要醒,醒來看不見他就開始哭鬧。

沈明玦被她磨的沒辦法,往往将政務搬到她房裏,一邊盯着她睡覺,一邊處理手中的事。

那時候他還不是權傾朝野的攝政王,父母身亡,定西侯府日薄西山,所有人都不将他放在眼裏。

朝堂上如履薄冰,回府後雞飛狗跳。

好幾次他都在想,如果沒有沈明儀,如果沒有妹妹,他是不是就不用擔負這麽重的責任。只扛一個侯府,哪至于如此?

可那些有她輕鼾作陪的夜晚,聽她嬌聲軟語喊“哥哥”的時候,又覺得所有的疲憊倦怠一掃而空,有無盡的力量支撐他繼續走下去。

他們是同根同源的親兄妹,更是人生道路上相依為命的同路人。

“安安,”沈明玦低聲喚,“快點好起來,你喜歡的店鋪上了新的頭面,再不醒就買不到了。”

沈明玦守了一夜,清早照例去書房理事。

沈伏事無巨細道:“西境傳來戰報,陳束領兵,勉強和西戎打平,目前駐紮在邊城外十裏。陛下派去冊封将領的聖旨也已經在路上,約莫再過三日就能到西境。”

“陳束的作派皇帝不知道?”

沈伏:“已經将消息傳進宮裏,陛下如今知情。”

“知情還一意孤行。”沈明玦一心二用,邊看奏簡,邊揣摩皇帝的心思,“将陳束按給西境軍,是必敗之舉。他想……”

沈明玦停了停,對沈伏道:“你親自去一趟西境,盯好陸承堯,如果此人能當大任,必要時以邊境為先。不管皇帝想做什麽,西境軍退到昌合城,是我最後的底線。”

薩爾勒得勝歸來,俘到陸承堯,志得意滿。

“可算逮到你這崽子!”薩爾勒拿長弓一側敲他的臉,好不得意,“雲姑山時,你和姓葉的老匹夫屠我勇士,抓我士兵。我說過,總有一天你和姓葉的要做我刀下亡魂。”

陸承堯被牢牢捆縛,幾乎沒有掙脫的餘地。

他問:“葉将軍呢?”

“他啊,被我好鞭好刀的伺候着。”薩爾勒惡意一笑,“不急,臨死前,本将也讓你嘗一嘗這滋味。”

“将他帶下去!”薩爾勒高高擡起手,“西戎的勇士們!城裏備下了烤肉和美酒,犒勞英勇無畏的士兵!咱們敞開吃,休整過後,一鼓作氣,拿下昌合城!”

陸承堯在西戎士兵的歡呼聲中被送入監獄。

廣平城的監獄修建已久,陰暗潮濕,只有從巴掌大的小窗裏投進些許光線。往裏走,是關押重刑犯的地方,監室裏連小窗都沒有,全靠微弱的燭光照明。

陸承堯身為要犯,鐵鏈縛手,重刑牢房關押才是他的歸宿。

沈明儀尾随着他往裏走,牢房空了大半,靜的連呼吸聲都清晰可聞。

“呦,這不是威風凜凜的陸小将嗎?怎麽落魄到了當階下囚的地步?”

這也能碰見他的熟人?

沈明儀擡頭看他,陸承堯正目不轉睛地盯着前路,眼風都沒掃過去。

沈明儀好奇,自己循着聲音望過去。

那人在斜前方的牢房裏,約莫和陸承堯差不多大。撐着頭側躺在稭稈上,另一只手晃着腰間的麻繩,一副看好戲的神情。姿态悠閑,看不出絲毫被關押的驚惶和窘迫。

對上沈明儀的視線,悄悄眨了下眼。

沈明儀不确定地指了指自己:是在和我打招呼嗎?

那人擡了擡下巴,臉上的表情意味深長。

陸承堯被單獨關押在最靠裏的牢房,沈明儀緊随其後進去,等押送的人走遠了,問:“方才和你打招呼的是什麽人啊?”

陸承堯回:“月前在廣平城駐守時抓的一個慣偷。撤軍突然,沒來得及一起帶走。”

陸承堯專心研究縛手的鐵鏈,沒留意沈明儀的失神。

薩爾勒意在昌合城,如果要救出葉老将軍,最多只有兩天時間,否則他和葉老将軍都将喪命于此。

時間緊迫,陸承堯道:“廣平城只有一個監牢,葉老将軍十有八|九被關在這裏。你幫我找一找,記下位置,回來告訴我。”

怕沈明儀不認得人,陸承堯補充道:“監牢裏沒有關五六十歲的老人,如果你看到一位頭發花白、眉須長的老人,就沒找錯。”

沈明儀應承下來:“我記下了。”

這是沈明儀第一次踏足監牢。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監牢都像這裏,死氣沉沉,連掙紮和求救的鬼哭狼嚎都沒有。

沈明儀如入無人之境,四處尋覓。大部分牢房空蕩蕩的,餘下的大多都橫躺在稭稈上,沒心沒肺的睡着。慘烈一些的,身上帶血,卧趴在地上,蜷成一團。

一圈下來,沈明儀毫無所獲。

陸承堯囑咐給她的特征沒有派上用場,沈明儀想起薩爾勒的話。

“好鞭好刀伺候着”,那葉老将軍如今應當傷痕累累才是。

她對鞭傷最為眼熟,沈明儀這般想着,順着牢房又細細搜尋起來。

又一次空手而歸,被陸承堯抓進監牢的紀斯年終于忍不住打了個哈欠:“我都看你來回轉悠兩趟了,累不累啊。”

沈明儀騰地一下轉過去,瞳孔震驚,終于确定這人就是能看見她了。

“在找人?”紀斯年漫不經心問。

這人是被陸承堯抓進來的,想來對他不會有多少好感。沈明儀怕誤了陸承堯的計劃,沒有應聲,警惕地瞪着他。

紀斯年滿不在乎:“你不說我也知道,姓陸的本事大着呢,如果不是為了救人,怎麽可能會毫不掙紮地被關在這種不見天日的鬼地方。”

紀斯年懶洋洋的:“小姑娘,你想找的人不在這兒,別白費功夫了。”

沈明儀遲疑:“你知道我要找誰?”

“知道,”紀斯年疲倦得很,又打了個哈欠,“好歹我也是姓陸的親自抓進來的人,他那點兒心思,我還能不清楚?”

這語氣像是說他們兩個勢均力敵、知己知彼似的,沈明儀認真糾正:“你是偷盜被他抓進來的。”想到陸承堯不放在心上的态度,沈明儀又補充一句,“約莫也就萍水相逢,壓根兒稱不上了解。”

“姓陸的跟着葉将軍時可謂風光無兩,如今沒人撐腰,落魄到蹲大牢。讓我想想,廣平城是關了哪位位高權重的人物,能讓姓陸的心甘情願被俘回來。”紀斯年翹着腿,慢條斯理道,“小姑娘,想用激将法對付我,你還欠點兒道行。”

沈明儀唏噓:被發現了。

他看似吊兒郎當,沒想到反應這麽敏銳。

此路不通,沈明儀決定換個路數,誠懇問:“你真的知道我要找的人在哪兒?”

紀斯年:“不相信我?陸承堯的牢房在裏頭,你去找他合計。”

“……”沈明儀心頭一梗,低聲下氣,“請你告訴我,老将軍被關押在何處。待救出人,不勝感激。”

“不用你感激,回答我一個問題就行。”紀斯年這時顯得格外好說話,終于側頭正眼看她,“你是哪裏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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