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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玦放下手,疲憊地瞥向蒲懷言,濃密的睫毛散下淺淺的陰霾,眉梢處淺淺的疤痕使他看起來莫名有些病态的美感:“事到如今,還有什麽不能說的。”
蒲懷言看着令玦又頓了下,終是低下頭:“老臣,曾在翻閱古籍時看到過,陛下這樣的身體,其實……其實是可以受孕的。”
“荒謬!”令玦猛地拍着桌子,站了起來。
蒲懷言立即跪到地上:“陛下!”
令玦自嘲得哈哈大笑了起來:“受孕哈哈哈哈……受孕……受孕!”他的聲音裏有了哭腔:“蒲公公!朕到底是什麽?一個有着畸形身體的男人,還是一個長得像男人的女人,不,或許根本連人都不算,朕就只是一個披着男人皮囊的怪物!”
蒲懷言頓時老淚縱橫:“陛下!陛下千萬別這麽說啊!”他匍匐的爬過去,顫巍巍地抓住令玦的衣袂:“老臣又何嘗忍心讓您這麽痛苦?可老臣年紀大了,多活一天,都是蒙了先皇的庇佑。如今,陛下被那些大臣們責難,老臣還能替陛下分憂解難,老臣走了,可就再無人了啊!陛下與其一直這麽與那些大臣耗着,不若就遂了他們的願吧。老臣也能對先皇在天之靈有個交代了!”
令玦閉上眼深吸了口涼氣,強壓制住內心的悲憤,許久,才去扶蒲懷言:“公公,你先下去吧……”
蒲懷言執意跪在地上:“陛下,答應老臣吧!”
令玦扶着蒲懷言的手僵住,語氣凝重了下來:“起來!這是命令!”
蒲懷言頓了下,還是将頭緩緩叩到地上。
令玦攥緊蒲懷言的胳膊:“蒲公公也要如此逼朕麽?”
“無論外人如何言說,老臣是看着陛下長大的,老臣知道,陛下是個好皇帝。只是,陛下縱有萬般功績,老臣不能眼睜睜看着天晉皇室血脈就此斷送!”
“原來,連公公也是這麽想的……”令玦的手垂了下來,他腳步虛浮,踉跄地後退了幾步,邊退邊哽笑了幾聲:“呵……呵呵……”他撞到了桌案,手順勢按在桌角,緊緊地攥住,仿佛這是他最後的支撐。
他攥的那麽緊,木屑深深地陷進他的指尖,劇烈地刺痛,終于厲聲喝道:“來人!”
幾個侍衛應聲走了進來。
令玦冷冷命令道:“扶蒲公公下去!”
“陛下!”蒲懷言被那幾個侍衛扶了起來,一時激動咳了幾下,只能沖令玦吃力的喊道:“陛下,若非已被逼至絕境,老臣又如何會對陛下提出這樣荒唐的懇求!陛下!求陛下三思啊!”
“別再說了!”令玦移開視線,不再看蒲懷言,只決然的回道:“蒲公公,什麽事,朕都可以答應!唯獨此事,休要再提!”
“陛下!陛下!……”
令玦閉上眼睛,絲毫不為所動,直到殿門被重新關上,他才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氣一般癱靠着桌案。
空蕩蕩的禦書房裏,只剩下了他一個,他垂眸,看着滿地的狼藉。每一處都在彰顯着他的壓抑與暴虐。
這麽多年來,他不知有多少次瀕臨崩潰,又有多少次在無望的發洩過後委屈求全。一次又一次,忍辱負重的妥協,已經榨幹了他所有的仁慈和耐性。
貴為帝王又如何?所有的人都在逼着他,步步緊逼,如豺狼虎豹,逼得他退無可退。
他舉起右手,看着手上纏着的厚厚的紗布。
這是被展宴初發現了身體的秘密後捶地發洩所留下的傷。
其實,關于自己的身體能受孕這種事,他從前并非沒有懷疑過。只是本着對自己身體的那一份厭惡的感覺,使他不敢去深想。今日,蒲公公說出這番話,不過是捅破了那層窗紙,對于他來說,其實荒誕居少,厭惡排斥居多。
這具身體的秘密永遠都是他最大的底線。
令玦坐在龍案前,努力想靜下心批閱奏折,卻怎麽也無法平靜,終于拂袖擱筆,忍不住問一旁的太監道:“公公可有回去?”
那小太監本就怕極了令玦,見他此刻鐵青着臉色,說活都結巴起來:“禀,禀陛下,老公公還在外頭跪着呢!”
令玦抿唇蹙眉,半晌終是站了起來。
他在殿中反複踱着步,走到殿門前,猶豫了下,看着殿外昏黑的天色,還是大步走了出去。一旁的幾個太監宮女連忙挑着燈籠跟了上去,其中太監追上來想為他披上大氅,卻被他制住了。
令玦穿着單薄的便衣,站到殿外冰冷的臺階上,往下看去。
蒲公公正跪在殿外的臺階下,脊背弓着,幹裂的手交疊在身前以作支撐。他的身影隐在寒冷的暮色中,微微顫動,仿佛下一刻便會倒下。
令玦看着蒲公公。只見那駝背老者須發皆白,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可以給他支持和庇護的蒲公公了。
他突然間意識到,蒲公公老了,徹底的老了。
心中的最後一個堤壩猛然崩塌了,他忘卻了最初的堅持,難掩慌亂的大步走下臺階。
這是諾大的深宮之中,唯一一個真心待自己的長輩,他不能失去這個人!
“蒲公公!”令玦躬身扶住蒲懷言,聲音軟了許多,急道:“快起來!”
蒲懷言卻吃力的回攥住令玦的胳膊,想拉開他的手,執拗的道:“陛下不答應,老臣便不起來!”
“公公!”令玦看着蒲懷言那雙渾濁的布滿淚花的眼睛,心裏一陣劇烈的抽痛,終是深吸了口氣,喃喃回道:“好!朕……答應你!朕都答應你!”
“陛下!”蒲懷言難以置信的看向令玦。令玦立即別過臉,冷峻的側臉看不出一絲表情,卻還是可以看出他紅了眼眶。
蒲懷言登時哭出聲來,重重磕了個頭,喊道:“老臣,謝陛下!”
說完這一句,他終于再也支撐不住,昏厥過去。
“蒲公公!”令玦扶着蒲懷言,手指抑制不住的顫抖起來,不知是因為那寒冷的夜風,還是因為對蒲公公的緊張,亦或是對自己方才妥協之事的惶恐!
“還愣着做什麽?快傳太醫!”
他咆哮着發號施令,卻也無法掩飾自己那抑制不住的顫音。
令玦與大臣們撕破了臉,也不再裝模作樣去“臨幸”那些妃子,索性直接在寝宮歇下了。
皇帝的寝宮按理在夜間還要在外面點着些八角燈的,可令玦卻沒有點燈的習慣,甚至讓人拉上簾子,遮住所有的光亮。這樣他才能放松警惕,安然入睡。
令玦躺在床上,眼前一片漆黑。黑到他幾乎分不清,自己是閉着眼還是睜着眼。他到這種時候,才意識到自己究竟答應了蒲懷言什麽。當時,他只是在那種萬不得已的情境下對着蒲懷言妥協了。現下,他意識到這是一件怎樣的事情,仿佛整顆心都被狠狠絞住一般,痛苦,惡心,甚至夾雜着恐懼。
令玦想起了那個在他十七歲時向他大膽示愛的小姐。嬌俏,可人,美麗,明媚。那一刻,他是動心了的。可當那個小姐将手中的繡球抛向了他時,他卻連伸出手的勇氣都沒有。他騎着馬,故作冷傲的走開。所有人都驚羨于他的英俊與高貴,只有他自己清楚自己的醜陋與卑微。
馬上,他就要像一個女人一樣,叉開雙腿,将自己的最不能示人的地方展現給另一個男人。
令玦記得那種感覺。那個展宴初将他從河裏救出來後,居然将他那裏看了個遍。他忍不住攥緊拳頭,右手背上傳來一陣火辣辣的痛。這是他當時氣急敗壞,捶地發洩留下的傷。他不知道自己這樣嗜血火爆的脾性為什麽能忍住沒有在那種情形下殺人滅口,也許僅僅是因為,他救了自己的命吧!
只是被看到那裏都覺得無比排斥,他又如何去承受那種事呢?
他用手捂住眼睛,不願深想
……
直到簾子被拉開後,他才意識到自己竟然一夜無眠。
貼身伺候他的人是殺手閣培養出來的幾個死士,面無表情,不言不語。他麻木地被伺候着穿衣洗漱,直到跟随蒲懷言的一位侍衛走了進來,打破了平靜。
“叩見陛下。”
“公公現下如何了?”令玦問道。
“啓禀陛下,公公吃了禦醫開的藥,已經好多了。陛下盡可放心。”
“恩。”令玦這才神色稍霁,又不放心的補充道:“回去時再把上次從南安進貢的補藥捎過去,公公手裏的事暫且交由內務府代為打點。”
“屬下遵命。”那個侍衛素來聰慧,懂得察言觀色,又一直跟随着蒲公公,因此對令玦倒也沒那麽懼怕。他見令玦歉疚之情溢于言表,便趁機問道:“昨日的事,陛下可有什麽……”
“一切交由公公安排就是。”令玦打斷他,神色陰郁了下來,顯然不想提及此事,但仿佛又是想給蒲懷言一顆定心凡似的,強調道:“朕會照做的。”
“是。”那個侍衛倒也通情達理,不再多言,只是看了眼令玦憔悴的側臉道:“還請陛下多多歇息,保重龍體。屬下這便告退了。”
“等等。”令玦叫住了那個侍衛。
那侍衛連忙停下,問道:“陛下還有何事吩咐?”
令玦摩挲着手背上的繃帶,眸光微黯,冷冷道:“那個人,朕心中已經有了人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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