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手術

陸竹生坐在床鋪一邊,手裏抓着今天白天莊一如交給她的那枚青色玉佩,耳邊傳來吹風機嗚嗚的聲音,莊一如在床鋪另外一側吹頭發。

她其實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不知道鬼是不是和人一樣需要睡眠,但是就算需要,她原本也沒想過要和莊一如睡一張床。

她對冷暖沒有确切的感知,随便待在哪裏都沒關系,奈何莊一如提出邀請的時候她的情緒還沒平複,對莊一如的眷戀大過克制隐忍,一時沖動就應下來。

但她轉念一想,莊一如明明白白把她當成晚輩,又是同性,何況還有人鬼之別,她們之間能發生什麽呢?

最重要的是,以莊一如的身份,應該不會怕她身上的攜帶的黴運。

想着想着她就冷靜下來,緊繃的肩膀随之放松,不知道是寬心多一點,還是失落多一些。

莊一如吹完了頭發,将吹風機卷線收好,行至另一側床邊,掀開薄毯側身坐下,看了一眼靠坐在床頭發呆的小鬼,小聲問她:“不困嗎?”

“嗯。”陸竹生點頭,轉了轉掌心的玉佩,“你困了就睡吧,不用管我。”

莊一如便真的不再管她,她在床前坐着,膝頭攤開一本書看了一會兒,見陸竹生的确沒有困意,便自行放下書躺下,将薄毯拉至胸口,向陸竹生道了一句“晚安”。

陸竹生扭頭朝她笑了一下:“晚安。”

她的笑容淡淡的,只是唇角微微勾起一點點弧度,如果不仔細看甚至難以發覺。

即便如此,這個笑容也難能可貴,莊一如滿心熨帖,關了屋裏的燈,留下陸竹生床頭那一盞,閉上眼睛醞釀睡意,很快便睡着了。

陸竹生安安靜靜地蹲在床頭,她的确沒有睡意,能這樣待在莊一如身邊,已是她以前從未奢望過的幸運了。

莊一如對她而言一直是特別的,想起很多年前一些事情,她還是會忍不住心神恍惚。

十年前那一次手術,度過危險期後,陸竹生迷迷糊糊地醒來,眼前光線昏暗,病房外的燈光從門上的玻璃窗透進室內,将屋子照亮了些,不至于什麽都看不見。

陸竹生動了動指尖,觸覺慢了一步才跟上她的意識,她發現自己的手被人握着,以她當下近乎于無的力道,沒辦法把手抽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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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後她低下頭,視線垂落,便見自己床邊趴着一個長發披肩的女人。

女人面對着陸竹生,借着室內昏暗的光,看不清她臉上的細節,但陸竹生直覺這個女人很漂亮,朦胧的光暈落在她臉上,平添了幾分神秘的感覺。

女人身上套着一件白大褂,蜷曲的手肘縫隙裏透出工作牌的一角,看不清上面具體寫了些什麽。

由于躺了太久,陸竹生渾身發麻,麻藥的作用褪去之後,傷口開始疼痛,她忍不住動了動胳膊,這一下終于将女人驚醒了。

女人發現陸竹生醒了,臉上有驚喜一閃而逝,快得來不及捕捉,她按亮了床頭一盞小燈,起身掖了掖陸竹生的被角,溫聲細語地詢問:“你還好嗎?感覺怎麽樣?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她的聲音很好聽,像涓涓流水,清澈幹淨。

陸竹生沒有回答,視線不經意地掃過随着女人動作自然垂落到陸竹生眼前的工作牌,在心裏小聲念了一遍女人的名字:

莊一如。

她沒見過她,這個女人肯定是新來的,也只有新來的醫生才可能對她這麽溫柔。

她不是沒有感受過陌生人的善意,但是這種善意往往持續不了多久,因為他們很快會發現自己乖巧的外表下隐藏的醜陋的真面目,他們會從各種渠道得知自己的經歷,從而或尴尬,或冷漠地疏遠她。

所以,對于女人關切的話語,她不為所動,反而冷冷地質詢一句:“你是誰?在這裏做什麽?”

她的喉嚨很幹,聲音嘶啞,但她渾身豎起的尖刺依舊鋒利,渾身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氣息。

女人臉上劃過驚訝,顯然沒料到陸竹生的反應那麽激烈,但她的閱歷和心态造就了她對身邊萬事萬物懷抱足夠的寬容,陸竹生的冷言冷語不足以讓她動怒。

她溫溫一笑,稍微退後一步,輕聲回答:“我是你的主治醫生,莊一如,過來看看你的恢複情況。”

她才睡醒,神态疲憊,但與陸竹生說話時态度從容優雅,陸竹生咬着唇冷哼一聲,刻意忽略剛才女人趴在她床邊時心底的觸動,冷冷道:“我很好,你可以走了。”

說完她就撇開頭。

但身邊的女人沒有離開,陸竹生聽見女人拿起床頭的水杯,接了一杯水回來,而後沾了水的棉簽輕柔地落在陸竹生的由于缺水而幹裂的唇瓣上。

陸竹生緊繃的臉一僵,兩眼瞪大,眸子裏流露出不加掩飾的震驚。

莊一如知道麻藥作用還沒有完全消退,陸竹生現在躺在病床上根本無法反抗,所以她自行給陸竹生潤了潤唇,還問了一句:“好點沒?”

陸竹生不答,她便放下水杯,插了根吸管進去,又囑咐道:“身體不舒服的話就按鈴,水不要喝得太急,最好一點一點抿。”

莊一如走後,陸竹生下意識地舔了舔唇,帶着些微涼意的潮濕感覺,好像沿着唇縫,絲絲浸入心裏。

她偏頭看了一眼床頭的水杯,拿起來輕輕抿了一小口,又把杯子放回去。

水是溫的,恰可入口。

由于麻藥的作用,她還很困,就清醒了這一會兒,很快又睡過去。

這一覺睡得昏天黑地,意料之外的踏實,一直到第二天下午,她才再醒過來。

陸竹生睡醒的時候,隐約聽見門外護士議論紛紛,大抵是“這個瘟神怎麽又來了?”“傷得那麽重還能活,命也太硬了吧。”“醫院裏還有誰敢給她做手術?”諸如此類的話,叽叽喳喳,指指點點,煩得要死。

她抓起床頭的水杯一把扔過去,嘩啦一聲脆響,玻璃杯砸在門上,碎得七零八落。

門外靜了一瞬,随即更加惡毒的話伴随着氣憤的跺腳聲響起。

陸竹生臉色慘白地躺在床上不動了,剛才那一下扯到傷口,疼得她一張臉皺成一團,嘴裏嘶嘶抽着冷氣。

“你們聚在這裏幹什麽?!”一道冷冽的厲喝在走廊中炸響,聽着有些耳熟,像莊一如。

但是,莊一如說話的語氣會那麽兇嗎?有點不像她昨夜見到的那個莊醫生。

聒噪聲戛然而止,剛才惡言惡語的護士們驚慌失措,嘴裏喚着“莊醫生”,一個個支支吾吾。

其中有個護士睜眼說瞎話,不由分說倒打一耙:“這個病房的病人剛才突然發瘋,摔杯子砸我們。”其餘人紛紛附和,說得煞有介事,好像她們的人身安全受到了威脅。

病房中的陸竹生唇角勾起一抹嘲諷的冷笑。

這群人怎麽不去說相聲?黑的能說成白的,死的都能說活。

随後她又垂下眼睑,想起昨夜有過一面之緣的莊醫生,哪怕這個莊醫生給她的第一感覺還不錯,終究還是會被環境影響,今天之後,她的溫柔也會收斂起來吧。

所謂醫者仁心,不過是放屁。

陸竹生幾乎已經預料到後續劇情的發展走向,她頹然地閉上眼,感覺身體越來越虛弱。

她想:我可能快死了吧。

“你們的醫德呢?”意料之內的懷疑和指責沒有出現,那清清冷冷的聲音不僅沒有緩和态度,反而更加冷厲,“以你們的身份該說這樣的話嗎?病人情緒不好摔了杯子,你們就可以在這裏指指點點嗎?全部回去給我寫檢查,否則我的科室留不下你們!”

護士們大驚失色,不敢當面頂撞,唯唯諾諾地應下來。

轉身走了兩步,有個不服氣的小護士就嘟嘟囔囔地吐了一句:“可真是晦氣!”

“你站住!”莊一如點名道姓,“明天開始你不用來了。”

那小護士臉刷的一下白了。周圍人面面相觑,誰也沒想到莊一如真的會為了陸竹生動真格。

莊一如殺雞儆猴,雷厲風行,沒再理會她們,轉身推門,走進陸竹生的病房。

房門推着地上的碎玻璃,發出嘩啦啦的聲音,莊一如快步走進來,一眼就看見臉色慘白躺在床上,因痛苦而擰着眉的陸竹生。

聯想碎了一地的玻璃,莊一如不難想象陸竹生剛才那一下用了多大的力。

行至床邊,見陸竹生雙手攥着白被單,渾身止不住地發顫。她眉頭一擰,用力掀開被單,傷口裂開,血從陸竹生的衣服下浸出來,已經染紅了一大塊。

出血量不正常,扯開的不只是表面上的傷口。

莊一如臉上閃過一抹急切,忙按響了床頭的醫護鈴,對門口趕來的護士吩咐:“準備手術!”

一陣燈光閃爍,陸竹生再一次被送進手術室,途中她迷迷糊糊睜開眼睛,莊一如跟在病床邊,伸手揉了揉她的發:“別擔心,不會有事的。”

意識消失前一秒,陸竹生在心裏默默念道:莊一如。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沒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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