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手無縛雞之力

夜色甚深,樹稀月明,院內沒挂燈籠,全靠熹微的月光照明。

和在長安不同,長安城寸土寸金,簡瑤只能屈居于錦繡閣附帶的小院子中,而在羨城,簡瑤自有一處居所,前院後院用花園隔開,占地面積不大,卻足夠寬敞。

離長輿街不遠,和錦繡閣一道後門并連。

簡瑤披着外衫出門,她年幼起就出入簡父的藥房,嗅覺甚為靈敏,腥稠的血腥味傳來,讓簡瑤猝不及防地擰起眉,她擡眸看去。

平日裏用來閑坐的石桌旁,卧躺着個黑壓壓的人影,令人發暈的血腥味不斷從那處傳來,顏青早在聞見血腥味時就沉着臉上前,低聲提醒:

“姑娘小心,此人來歷不明,又身負重傷,我懷疑……”

他猶豫着,話音未盡,但在場的人都聽出他言下之意。

石桌旁傳來忍痛的悶哼聲,臉色吓得慘白:“城主府失竊,官兵要捉拿的盜賊不會就是這個人吧?姑娘,我們快報官吧!”

顏青未說話,但臉色神情明顯贊同。

兩人護着簡瑤,不讓她上前,同時看向簡瑤,等待她拿主意。

此時那人似聽見她們的對話,身子動了動,一雙冷戾的眸子透過石桌下砥柱暴露在幾人眼前,然而只是這一眼,就足夠簡瑤認出他是何人。

簡瑤脫口:“小侯爺!”

等待簡瑤做決定的二人一愣,轉頭看過去,恍惚,倒在石桌旁的不是長安人人敬畏的裴湛,又是何人?

裴湛顯然也沒想到會在此情此景下遇到簡瑤,他失血過多,視線已經有些恍惚,失去意識的最後一刻,他只看見女子白着臉慌亂朝他跑來,似月下洛神在世。

剎那間,某種難以形容的、危險的戰栗感席卷全身,既失控,又不可捉摸。

轉瞬即逝,但殘餘的那抹慶幸和悸動,卻讓裴湛暢快地輕勾了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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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長安暗暗窺探多日不得蹤跡,兜兜轉轉,竟在這時遇見。

——注定的。

這是裴湛昏迷前最後的念頭。

*********

吩咐顏青和青栀将裴湛擡進房間,等簡瑤站定後,背後已經橫生一片冷汗,打濕了衣裳,讓她有些不适。

可這時卻不是在意這些的時候。

青栀猶豫不決:“姑娘要救他?”

沒有不贊同,只是有些不甘心。

青栀還記得裴湛之前的言辭,對姑娘明顯的漫不經心和瞧不起,早就讓青栀在心中記恨上了。

顏青退到一旁,不說話,只安靜地看着簡瑤。

簡瑤強作鎮定,先是吩咐:“去拿藥箱。”

簡父疼寵簡瑤,自幼簡瑤粘着簡父,簡父常誇她天賦聰穎,若是男子必可承他衣缽,對簡父一身的醫術本領,學了不說十分,八分總是有的。

顏青沉悶地将藥箱拿來。

裴湛被放在房內唯一的床榻上,後背中了箭,不消須臾,就染紅了錦被,哪怕青栀什麽都不懂,都看得出其傷勢嚴重,當下眉眼生了顧慮:

“姑娘?”

簡瑤深呼吸了口氣:“顏青,把他衣服褪下。”

此時此刻顧不得男女大防,饒是青栀有所遲疑,也沒阻攔,顏青更不會質疑簡瑤的決定。

衣裳褪下後,男子的後背就袒露在眼前,簡瑤下意識地移開視線,耳垂冒上些許紅色,似燒得灼疼,簡瑤未看過旁的男子,但眼前一幕,簡瑤說不出,只能憑感覺說一句——好看。

的确好看,除了那處刺眼的箭傷。

簡瑤回神,顧不得羞澀,冷靜下來,吩咐:

“顏青,你去将院子裏的痕跡處理幹淨,再去四周看看,看見官兵,就立即回來!”

救下裴湛是一回事,但将自己牽扯進去,就是不長腦子了。

不知發生了什麽,可城中鬧出這麽大動靜,裴湛身份的确貴重,但這羨城卻并非他的大本營,簡瑤不得不小心行事。

說話的同時,簡瑤已經彎身将一旁的燭燈拿了過來,她翻開枕頭,下方一直藏着的匕首被她拿出來,她孤身一人,心中總有不安,這匕首是她貼身藏着的。

火烤過匕首,簡瑤持着匕首,在快碰到傷口處,簡瑤眸中閃過一絲遲疑。

她救下裴湛的原因很簡單,她想和肅親侯府搭上線,通過陳夫人的确是一條路,但是這條路保障太少了,眼前,擺了一條捷徑,所以,簡瑤在認出裴湛的那一刻,就決定好了要救他。

即使冒着極大的風險。

但此時此刻,簡瑤對自己産生了懷疑。

簡父未去世前,她随着簡父布施,處理過不少頭疼腦熱,到了羨城後,顏青大大小小的傷也是她親自處理,可她卻從未處理過這麽嚴重的傷。

她真的可以嗎?

是青栀的話拉回她:“姑娘,血越來越多了!”

青栀一臉害怕,即使不論身份,眼前的也是一條人命,哪怕青栀對裴湛心中有怨恨,也做不到無動于衷。

簡瑤回神,咬緊舌尖,刺疼使她保持着冷靜,她說:

“按住他。”

青栀點頭,知曉姑娘要做什麽,雙手按住裴湛,怕他會疼得亂動。

簡瑤剪斷胸前刺出的箭頭,和青栀對視一眼,閉眼,狠狠拔出箭支,鮮血随着箭支的拔出濺出來,迸射在簡瑤臉上,溫熱又黏糊,讓簡瑤臉色驟白,險些生出一股反味。

忽地,腦海中想起,年幼時,父親拍着她的頭,笑道:

“我家瑤兒慣是嬌氣。”

遂後,搖了搖頭,眼中閃過一絲可惜和心疼。

簡瑤知道父親在想什麽,可惜她不能繼承他衣缽,又心疼得不願讓她受這份罪。

男子的悶哼聲響起,簡瑤壓下眼中的酸澀和情緒,咬緊唇瓣,強忍着不适,将那處血肉模糊的傷口處理好,才将備好的金瘡藥倒在傷口處,松了口氣,用白布包紮起來。

腰間忽然傳來幾下刺癢,正處于包紮傷口的最後一步,簡瑤擰眉,熟悉感讓她知道是青栀在碰她,沒回頭詢問:

“怎麽了?”

背後一直沒人說話,簡瑤處理好,納悶回頭,就見青栀一臉難色地越過她,看向她頭頂……看向她頭頂?

簡瑤倏地回頭,對上男子不知何時睜開的眼睛。

裴湛臉上沒有一絲血色,眸底深處透着股說不出道不明的情緒,但明面上卻一本正經、平靜地看着簡瑤,也不知清醒多久了。

“……簡掌櫃。”

許是受了傷,或是旁的原因,裴湛的聲音頗啞,沙沙澀澀的,從頭頂傳來,似貼着肌膚,讓簡瑤不由自主地渾身生出一股戰栗。

簡瑤猛然回神,後退一步,遠離了裴湛,才擡頭看向裴湛,咬唇:

“你醒了?”

話落,簡瑤眉眼又挂上一抹狐疑。

裴湛在長安城無人不知,她認出裴湛并無意外,但裴湛怎麽也認識她?

簡瑤雖不能說過目不忘,但像裴湛這種權高位重的人,若她在店中見過,她必然會記得,除了那日從鎮南侯府回來和裴湛有過一面之緣,簡瑤确信,她和裴湛并無交集。

忽地,簡瑤腦海中閃過什麽,她恍然大悟。

那日,沈雯去錦繡閣又匆匆離去,她曾在店中遙遙看見過裴湛在聚賢樓的二樓,莫非是那時裴湛知道了她的身份?

傷痛引起一系列不适,裴湛悶咳了幾聲,讓簡瑤立即回神,見裴湛似要起身,擰起眉:

“小侯爺不要動,你的傷只是簡單包紮了一下,你一動,可能會牽扯到傷口。”

裴湛身份擺在那裏,她還有求于他,所以,簡瑤不想和他對上,但許是家風所致,見到這種不把傷勢當回事的人,簡瑤即使不說,心中也難免會有些不虞。

而且……簡瑤快速看了眼裴湛,又收回視線。

本來就自幼體疾,如今又受了傷,竟還不當回事,簡直沒把自己的性命放在眼裏!

不知為何,裴湛總覺得簡瑤看他的眼神有些怪。

但此時,卻沒時間給裴湛去想這些,他站起身,疼痛使他唇色驟白,眼前一陣恍惚發黑,待站穩,他額頭已經溢滿冷汗,他卻不自知,還仿若無事人般,平靜地看向簡瑤:

“城主府要搜查的人正是我。”

簡瑤心驚地看着他一番動作,不明所以:“……我知道。”

她自然猜到這一層,所以,才想救了他。

越是艱險,才越顯此恩情深重。

思及此,簡瑤有些心虛地移開視線,怕被裴湛看出來她算計他。

簡瑤根本不知道她多慮了。

她沒看見的是,裴湛眸子倏然璀亮,又很快被強行壓下,表面上依舊無波無瀾地說:

“我留在這裏,會給你帶來麻煩。”

簡瑤自然知道這個道理,可……她看了眼裴湛,虛弱得連站起來都勉強。

若是讓他離開,恐怕只走幾步,就會脫力暈倒。

那她所做的,就是白用工了。

在裴湛看似平靜實則殷切的目光下,簡瑤陳述事實:“你走不遠。”

裴湛渾身一僵,又很快恢複自然,快到簡瑤以為自己眼花了。

不等二人繼續讨論這個問題,顏青推門進來,眉頭擰在一起:

“官兵過來了!”

簡瑤呼吸一緊,轉頭看向裴湛,催道:“你快躺下!”

“青栀,将床幔放下來!”

裴湛置若罔聞,一動不動地盯着顏青這個忽然闖進來的男人,唇線抿直。

簡瑤不知他在發什麽愣,沒時間糾結,直接上前,想将裴湛按在床上,裴湛想說什麽,話還未說出口,就手無縛雞之力地被簡瑤按在了床上。

剎那間,裴湛還未說出口的話堵在了喉間,雙目無神。

簡瑤有些心虛,莫不是推疼他了?

下一刻,她又抹去這份心思,只覺得裴湛過于身嬌體弱。

床幔垂下,遮住了床榻上裴湛的身影。

但,顏青卻搖頭:

“人可以藏,血腥味卻遮不住。”

話落,官兵的搜查聲近在咫尺,仿若下一刻就要破門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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