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若是她不收呢?

二月末的春風暖意盎然,楹窗緊閉,書房中格外安靜,只餘了些暗香浮沉,簡瑤輕嗅鼻尖,記得這清香曾在裴湛身上聞到過些許。

裴湛一直未說話。

簡瑤意識到什麽,她臉色慘白,卻還是強撐着,努力扯出一抹笑:

“小侯爺,我是不是很難查清父親一事的真相了?”

女子臉上擠出的笑比哭還難看。

裴湛暗暗擰眉:“查清真相,不難。”

難的是,将兇手繩之以法。

簡瑤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低下頭,她咬緊了唇瓣,淚水無聲地落下,她不敢叫裴湛發現。

她的确想請裴湛幫忙,可裴湛并無那個義務。

将一族都牽扯進來,只為了讓她讨個公道,若她站在裴湛的位置,也必然會選擇明哲保身,若袖手旁觀能保族中安穩,為何要趟渾水?

道理簡瑤都明白,可她還是揪心得疼。

許是和裴湛有過羨城的交情,又或是裴湛知曉她的秘密,簡瑤在他跟前有一些藏不住情緒,她哭聲變得急促,擡頭看向裴湛,似抓住最後一棵稻草:

“就一點辦法都沒有嗎?”

簡瑤茫然,她不懂地搖頭:

“只要收集到證據,交到聖上面前,為什麽不能将兇手繩之以法?”

她話中帶着哭腔,走投無路,抱着微薄的希望:“不是說,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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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湛不語,用手帕無聲地擦盡了她臉上淚痕,低聲:

“那是他的孩子。”

簡簡單單的幾個字,叫簡瑤心生絕望。

為了旁人将自己的孩子逼上死路,怎麽可能?

倏地,簡瑤哭聲戛然而止,她擡起頭,深深地呼吸,不知是在對裴湛說,還是在對自己說:

“不對,有辦法的!”

裴湛輕眯眸。

有辦法?

簡瑤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緊緊盯着裴湛:“小侯爺答應會幫我查清害死父親的兇手,可還作數?”

裴湛生了好奇:

“自然作數。”

簡瑤抽噎着鼻子,身子皆被方才哭得有些發抖,她說:

“只要知曉兇手是誰,就總有法子的。”

旁人都說難,裴湛也說不易,無人助她,那又如何?

她不怕前路艱辛,只怕失了方向。

裴湛只覺得眼前女子眸中漸漸有了光,堅定不移,久久不散,裴湛斂下眼睑,藏住心尖剎那間的酥癢。

簡瑤理智回攏,就見裴湛正在看着她,眼中的情緒讓她有些看不懂。

不過,對她來說,如今已經無所謂了。

她從袖中拿出先前給裴湛準備好的東西,手心合攏,舉到裴湛面前,女子臉上淚痕未幹,卻強打着精神,沖他抿出了抹笑,叫裴湛眉梢輕挑,無端生出一抹好奇和緊張來:

“送我的?”

簡瑤點頭,手指在裴湛面前打開,一只黑色貍絨勾出的絨犬俏生生地擺在手心。

裴湛渾身僵硬。

不論是見女子哭時略有憐惜的心情,還是适才的緊張頓時皆散。

只覺得腦中一片空白。

簡瑤還在自顧自地說:“聽說小侯爺喜歡這小玩意兒,我見小侯爺常穿玄色,特意挑的顏色,趕在前幾日做了出來。”

她神色認真:

“小侯爺肯幫我查清真相,對我來說,就已經是大恩大德,我身份卑微,根本無以回報,只好力所能及地做些小侯爺喜歡的小玩意兒,希望能讨小侯爺一笑。”

辰時的暖陽正好,透過楹窗照進屋中,也叫房間中明亮,所有東西皆一目了然。

簡瑤就眼睜睜地看着,裴湛從脖頸自臉頰蹭得燒紅,他皮膚比尋常女子還白嫩,那抹燒紅格外明顯。

簡瑤一時看愣了。

頂着女子視線,裴湛額角抽了抽,咬牙擠聲:

“誰告訴你,我喜歡這些的?”

簡瑤茫然。

那日五公主請她做絨犬的場景還歷歷在目。

而且……

簡瑤視線朝裴湛腰間的香囊瞟去。

砰——

是椅子不慎倒地的聲音。

裴湛猛然站了起來,臉色平靜鎮定,可莫名透着股做賊心虛:

“那是旁人孝敬的,可不是我派人去買的!”

簡瑤眨了眨眸子,她沒說什麽啊。

裴湛啞聲,額角青筋稍起,惱羞成怒:

“我說的是真的!”

簡瑤幅度稍小地縮了縮脖子。

他不強調這一句,簡瑤恐怕就信了,但小侯爺這反應,擺明了不打自招。

書房中的氣氛一時有些說不出的尴尬。

不知怎麽的,裴湛這副模樣,叫簡瑤心中覺得有些好笑,适才兩人對話引起的情緒不由散了些。

她仿若沒發現裴湛的不對勁,輕聲細語地說:

“好,我知曉了。”

“那這只絨犬,小侯爺可願笑納?”

簡瑤刻意放軟聲音,賣起了慘:“最近錦繡閣忙碌,我都是點燈熬夜才做出來的,小侯爺不會讓一番苦心白費吧?”

女子剛哭過,眸子透着濕色,眼梢微紅,不自覺透着股少女的輕媚,她手托臉頰,似撒嬌似懇求,明知她是故意的,裴湛心中仍舊升了分異樣,他抵唇輕咳,狀似勉強:

“這次我就收下了。”

下一刻,裴湛擰起眉:“你剛剛說熬夜做活?你手臂上的傷好徹底了嗎?”

簡瑤一愣,才抿笑道:

“早好透了。”

本就只是劃了一下,當時看着嚴重,不過一日就結了痂,如今連疤痕都沒留。

簡瑤沒有忘記,她今日是來給靖和長公主祝壽的。

猶豫了下,她還是起身告辭,這種日子,裴湛身份特殊,她還是不要和他一起出現了,免得引人注目。

裴湛仿若猜到了她的顧慮,沒攔,而是讓院中的下人領她去翟清堂。

簡瑤一走,裴湛臉色頓變:

“白三,你給我滾進來!”

白三站在書房中時,還一臉茫然,這是咋了?剛剛不是還和簡掌櫃有說有笑的嗎?

他小心翼翼道:

“世子爺,您叫屬下何事?”

裴湛不知何時,将香囊中那個絨犬倒了出來,和簡瑤方才送的那只擺在了一起,一白一黑,仿若一對般。

聽見白三的話,他冷笑一聲,掃向白三的視線都是涼飕飕的:

“那日我在宮中丢的絨犬,讓你回去找,你去了嗎?”

白三渾身一僵。

遂頓,他若無其事地讪笑不停,忍不住提高了聲:“去了!屬下當然是去了!”

頂着裴湛的冷笑,白三聲音漸漸變小:

“那、那不是沒找着嗎……”

“沒找着?”裴湛扯了抹笑,情緒不明地将這兩個字重複咬了遍。

裴湛終于反應過來,這幾日似哪裏有些不對勁。

不知何時,這長安城中的人都喜歡在身上帶着一只絨線勾成的小玩意兒,似形成了一股風氣。

裴湛忽然斂了所有情緒:

“去查,這股風氣是由誰帶起來的?”

白三比裴湛還早一步地發現了這種現象,所以,哪怕裴湛說得不明不白,他也領會了其話中意思。

他臉色有些糾結。

裴湛掀起眼皮子:“有話就說。”

白三摸了摸鼻子,一臉正色地将此事的來龍去脈說了清楚,從将公主撿到絨犬,又去錦繡閣訂做,後引起長安中衆人模仿,一丁點沒落下。

說完,白三躬下身子,唯恐空中飄來異物砸在臉上。

哪成想,他話落後,裴湛就陷入沉默,眉眼深沉,不知在想什麽。

半晌,白三才試探地問道:“世子爺?”

裴湛回神,将那一白一黑的兩只絨犬湊近了些,許久,房中才響起他略低的嗤呵:

“你說,我們的太子殿下,手伸得有多長?”

銀月色繡文錦袍,腰間另類地挂着個小玩意兒,仿若根本不覺哪裏不對,神情依舊淡淡,太子朝他随意笑了笑的畫面一閃而過。

裴湛半靠在椅背上,輕微眯了眯眸子。

和二皇子不同,太子一言一行皆有深意。

白三摸不清頭腦,他是落聽了什麽嗎?

這話題是怎麽從絨犬變成太子的?

裴湛骨節分明的手指按在胸口,似透過衣裳摸到胸口處的那道傷疤,他垂眸,漫不經心地說:

“朝中皆知,羨城督撫陸氏世代只忠于聖上。”

白三不着痕跡擰眉,顯然也想起了羨城那段令人不悅的回憶,他接着裴湛的話往下說,不若平日不着調,語氣格外冷寒:

“只有少數人知曉,這一代的陸氏掌權人早就暗地裏投靠了二皇子。”

“羨城、江城、汝城一帶多為鹽商,陸氏世代紮根在羨城,手握國庫一半收入,只有忠于聖上才保全其身,這代陸氏掌權人利欲熏心,摻和進皇子之争,根本就是自尋死路!”

裴湛那次去羨城,就是要查清此事,卻險些出了意外。

白三知道,自家小侯爺将證據遞上去後,聖上已經在準備秋後算賬了。

裴湛情緒不明,只在白三提到二皇子時,眉梢動了動。

昨日肅親侯的話還清晰浮現在耳旁——這朝堂之中,萬事都不可只看表面。

倏地,裴湛勾了勾唇:

“我忽然有些好奇,這朝堂的水倒底有多深。”

白三愣住,小侯爺素來憊懶,這是他第一次主動地對府外之事生了興趣。

與此同時,繞過不聞院,涼亭後的那條游目長廊上。

女子嬌叱聲猝然響起:

“你居然真的進來了?!”

不敢置信和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紛擾,讓邱妍一時忘記邱夫人的囑咐,沖動地攔住了簡瑤。

女子倏然瞪大的眸子印入眼簾,簡瑤面露疑惑,眼前女子有些眼熟,簡瑤想了半晌,才想起曾在錦繡閣中見過這人。

對于被攔下一事,簡瑤不明所以,耐心地開口詢問:

“姑娘叫住我可是有事?”

女子眼眸稍紅,似被弄哭過,聲如其人也嬌嬌軟軟的,垂眸時,修長白皙的脖頸稍彎,身姿仿若弱不禁風,讓人忍不住垂憐,但她擡起頭時,旁人就會将驚豔的視線落在她臉上,再也看不見其他景色。

邱妍也恍惚了下,回過神來,見她臉上居然沒有一絲膽怯和心虛,邱妍狠狠擰起了眉。

這樣不對。

簡瑤這種身份,怎麽可能出現在這裏?

還以一種不卑不亢的姿态出現。

哪怕是小門小戶的官家女子,來到肅親侯府這種地方,都得小心謹慎,生怕失了分寸鬧出笑話。

“侯府這種地方,不是你這種人該來的。”

簡瑤訝然,好奇地盯了邱妍一眼,才道:“我有請帖。”

邱妍擰眉,不願相信:

“怎麽可能!”

她都是跟着娘親才能進來的,簡瑤一個小小商鋪的掌櫃怎麽可能收到侯府的請帖?

簡瑤終于知曉,邱妍為何叫住她了。

不過是覺得她不該出現在此,想叫回到她應該待的地方罷了。

簡瑤眸中的情緒淡了些:“侯府戒備森嚴,若沒有請帖,我又怎麽可能進得來?”

“這位姑娘若無事,還請讓讓。”

簡瑤今日經大喜大悲,這時情緒有些控制不住,這種無厘頭尋上來的麻煩,叫她生了絲不耐。

說句難聽的,即使她是趁機溜進來的,又何眼前這位何幹?

哪怕她沒明說,她神情和話音也表現出這個意思了。

邱妍臉色頓時一陣青一陣白,周晗找了邱妍半晌,終于找到她,見到此情景,吓得一跳,忙忙拉過邱妍,小聲勸解:

“妍兒,這是侯府,你可別鬧!”

邱妍倏地甩開周晗的手,四周似小聲指指點點傳來,她怒從心起,嬌叱道:

“你攔我作甚!不過是奔着小侯爺來的狐媚子,這個時候裝什麽清高!”

話音落下,四周一片嘩然。

周晗吓得臉色煞白,欲哭無淚。

簡瑤被邱妍的話驚住,愣在原處,旁人似看熱鬧、似好奇的視線傳來,她孤零零地站着,身影越顯單薄。

哪怕她脾氣再好,無端被人誣陷,也氣紅了臉:

“我和姑娘無冤無仇,姑娘何故說話糟踐我?”

泥人也有三分火氣。

被一個毫無關系的人指着鼻子罵狐媚子,簡瑤掐緊了手心,才叫自己冷靜下來,她緊緊盯着邱妍:

“平白無故的一句指責,姑娘置我的清白名聲于何處?叫我日後如何自處?”

邱妍被她視線唬得一愣,回過神來,越發惱羞成怒:

“我又沒冤枉你!”

“你那日和小侯爺眉來眼去的,都被我看在眼裏,”似怕旁人不信,她還指着身邊的周晗道:“不止我,大理寺少卿的妹妹也在場,難不成你還不認賬?”

“今日是長公主的生辰,你一個商女,不是奔着小侯爺來,你何德何能收到侯府請帖?”

邱妍越說越理直氣壯,她說得皆是事實,有甚好心虛的?

長輩皆在作陪,如今在場的幾乎都是同齡的世家貴女,有于邱妍相識,也有眼熟簡瑤的,當下有人戲道:

“這不是前段時間和侍郎府公子鬧得沸沸揚揚的簡掌櫃嗎?”

嘩然,四周起了議論紛紛:

“……就是她?”

“聽聞沈二對她念念不忘,府中安排的親事皆數拒之,她怎得還和小侯爺扯上了關系?”

“可我瞧着,也不過如此……”

簡瑤額頭溢出涔涔冷汗,不是心虛,卻仍舊慌亂。

三人成虎。

哪怕真相不是如此,一人一言,就足夠給她定棺蓋論。

周晗羞憤欲死,尤其是在聽邱妍将她兄長身份報出來時,頭一次心中對邱妍生了分惱意,她生平連府中下人都沒打罵過,這種事關女子清譽的大事,她怎麽可能給邱妍作證?

她氣得快哭出來:

“你快別說了!”

邱妍正得意,被周晗這一打斷,生出惱怒:

“你攔我作甚?我說得有何錯?”

她睨向簡瑤,冷呵道:“你那點小心思還是盡數收起來——”

“若是她不收呢?”

邱妍話音未盡,就被旁人打斷,不緊不慢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裴湛站在不遠處,掀起眼皮子看向她,明明臉上看不出怒意情緒,可邱妍不知怎麽的,骨子裏冒出來的寒意,讓她硬生生地打了個冷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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