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秋游結束的那個周日，許諾依舊很早就從家裏返校，那天天氣不錯，前一晚下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雨，第二天出了太陽，陽光下校門口到內操場的一排大葉玉蘭樹上，便全是還沒有被秋風吹落的雨滴折射出的晶瑩光點。

許諾背着書包進校門的時候，學校裏安靜得只聽得見叽叽喳喳的鳥叫。大約是因為接近正午，學校裏住着的教師家庭都在吃午餐，而像她這樣這樣早來學校的學生又寥寥無幾。從校門往裏直到快到教師公寓，她都沒能看見一個人。

秋風拂過的時候，許諾聞到了潮濕的空氣中一股濃郁的土豆燒排骨的香味，那種熟悉的味道，是她許多年前鐘愛而後來再也沒有嘗試過的香糯。她不由的皺了皺眉，加快了腳步往前走。

路過教室公寓的時候，她習慣性的朝那條通往顏如一的房間的小巷子望了一眼，卻與正和另外一名她曾在做“綠蒼蠅”時在初中部見過的老師A站在巷子口聊天碰巧擡起頭往這邊看過來的顏如一來了個面對面。

顏如一看見她時臉上還挂着燦爛的笑，看見她後表情明顯的愣了一下，随後，她對許諾招了招手：“許諾，過來。”

許諾遠遠的望着顏如一朝自己微笑着招手的樣子，心裏歡喜卻又矛盾，她有些遲疑，那天在三星堆她與顏如一算是不歡而散，如今突然這樣碰上，她心裏有些不好意思。雖然她知道，顏如一這樣招呼她，多半是當她那天鬧小孩子脾氣，并站在一個成年人又是老師的位置上選擇了不和自己計較，只是她越有這樣的想法，越無法坦然接受，她不願意與顏如一在身份上有不對等。

“來，”許諾走近的時候，顏如一臉上的笑更明顯了，她左臉上的疤已經幹了，有些地方長出了新的嫩紅色的皮肉，只是，縱然這樣，在許諾眼裏，她依舊是那個漂亮的顏如一。

顏如一伸手拉着許諾站在自己身邊，眼神有些神氣的示意眼前站着的A老師看許諾。

許諾有些莫名，她不知道顏如一突然這樣對她的朋友像展示自己的成績單一樣展示自己是為什麽，只是顏如一握着她的手腕的溫暖，與她眼角燦爛的笑意，讓她心甘情願的接受了這莫名的展示。

“她是誰？你的學生麽？哪個班的？”A老師面對顏如一忽然驕傲的動作與表情，露出與許諾一樣茫然的表情，她偏頭對着許諾笑了一下，打探着她問。

“許諾呀！”顏如一微微提高的聲音，像是在提醒她的朋友，卻不料對方依然沒有反應過來。

眼瞅着A老師想不起來許諾這個名字，顏如一有些着急了，她舉起右手，在對方眼前晃了晃：“你忘了，昨天我告訴你，五班出了一匹黑馬。”

直到顏如一舉起右手，許諾才看見她竟然捏着一把鍋鏟，鏟子上還沾着油。

顏如一這個形象，讓許諾心裏覺得好笑，因為不知道為什麽雖然顏如一如此好看，她還是在看見她右手的鍋鏟的時候忽然想起了包租婆。

她偷偷從側面瞄了一眼顏如一，在腦子裏勾畫起顏如一燙了泡面頭穿着睡裙踩着拖鞋撒潑的樣子，忍不住低下頭嗤嗤的笑。

顏如一聽着她笑，偏頭看了她一眼，握着她手腕的手輕輕用力捏了捏，示意她穩重一點，接着對A老師說：“就是她啊，我的得意門生呢。這次期中考我本以為要全軍覆沒的，隔壁重點班老師說他們考的很差，生物平均分只打60，我以為我的兩個班更慘，卻沒料着，出了個滿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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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得意門生四個字進入耳朵開始，許諾便認真而又虔誠的聽着顏如一接下來的話，将他們一個字一個字的記在心裏，心裏興奮的像是乘風飛上了藍天的風筝想要飛的更高，又激動于自己成為了顏如一的驕傲，這突然來到的好消息讓她原本面對顏如一的尴尬都消失不見，餘光裏，全是顏如一興奮的講着自己時眉飛色舞的樣子。

原來自己學習好，能讓她這樣開心。

後來，兩名年輕的教師便忘了許諾的存在。全程沒再搭理她，許諾站在她們旁邊，極力的将自己表現成透明的樣子，不說話，連呼吸都小心翼翼，因為她舍不得走開，顏如一仿佛忘了，她還拉着她的手。

兩個人還在你一言我一語的讨論哪個班的學生聽話哪個班的學生好教的時候，許諾聞到了空氣中散發着的一股淡淡的糊味，先前還香糯的土豆燒排骨的味道裏，參雜起有些苦澀的味道。

許諾低下頭，看着顏如一右手裏捏着的鍋鏟，皺着眉思考了片刻，終于不得不擡起頭，問她：“老師，你是不是在做午飯？”

談話聲戛然而止，顏如一如同搖擺着突然沒有電了的挂鐘定格在原地一般，忽然間不說話，也不動了。

許諾看着她眼珠轉了轉了一圈，像是在腦海裏搜尋着什麽信息，緊接着，她猛的松開許諾的手嘴裏念了一句“完了呀”，之後轉身往巷子裏跑去。

許諾站在原地，有些尴尬的對A着老師笑了笑，剛想轉身走開，便聽見顏如一在後面朝她喊：“許諾，過來。”

“去吧，估計找你有什麽事兒剛聊着天給忘了。”A老師對許諾笑了笑，轉身往初中部的教師宿舍走去。

等A老師走開了，許諾才回身看向空蕩蕩的小巷子，不覺得彎起唇角，剛剛顏如一驚慌跑開的樣子，倒與她的網名一般無二，是只可愛的小兔子無疑了。

顏如一燒菜的鍋是一只放在宿舍前面的洗衣臺上的電磁爐，許諾從小巷子走進小院的時候，看見的便是顏如一邊慌忙将沾了鍋糊掉的那一部分食物鏟進旁邊垃圾桶邊心痛的唉唉嘆息浪費了的有些滑稽的樣子。

院子裏靜悄悄的聽不見其他聲音，許諾左右打量了一下，發現只有顏如一的房門開着，院子中間挂着晾曬的那兩件衣服她也認識，是顏如一的。許諾奇怪的往前走了兩步，站在顏如一身後問她：

“其他人呢？怎麽就你一個？”

“還沒回來呀。”顏如一往鍋子裏放了涼水泡上，端着裝了菜的碗回身看了許諾一眼，示意她跟着自己走。

“去哪裏了？”許諾跟着顏如一進屋，沒有反應過來顏如一說的沒回來是什麽意思。

顏如一把菜放在小桌上，幽幽的嘆息一聲：“就是回家去了，還沒有回學校。他們大多數老家都是這附近城市的，周末都回家去了。”說些，她擡眼看了一眼門外空蕩的小院，神情變得有些失落：“每個周末，這個院子，都只有我一個人。”

許諾站在顏如一身側，看着她有些惆悵的側臉，陽光落在她臉上，她可以清晰的看見她緊致的皮膚上細微的絨毛，原本她以為，膚若凝脂這樣的話，只是形容那些唯美的小說裏的女主角，卻不曾料着，有一天她站在顏如一身邊，看着她被透過窗簾的陽光照射着的側臉，會忽然想起這個詞。

“顏如一。”她讷讷的開口，不自覺的喚了顏如一的名字。她真的好喜歡顏如一，上課時巧舌如簧的她，在湖邊靜若處子的她，剛剛發現菜做壞了慌裏慌張的她，都那樣讓她迷戀。她覺得自己好像快要無法隐藏自己的感情，迫切的想要告訴她，想要得到她的回應。

顏如一回頭看向許諾，一本正經的對她說：“你這小孩，沒大沒小，總是對我直呼其名，小心我揍你。”說完，當真些捏着拳頭朝許諾眼前揮了揮手。

許諾笑了，她有些不好意思的低頭摸了摸自己的胳膊，壓着心裏的悸動，指了指小桌上的幾個小菜問：“顏如一，我可以在你這裏吃午飯嗎？”

“當然可以。”顏如一爽快的點頭，彎腰從桌下拉出兩只方凳示意許諾脫下書包坐下“叫你進來，就是讓你陪我吃午飯的。”

“謝謝。”許諾想要去幫忙盛飯，被顏如一攔住只能坐下，顏如一遞了飯碗過來時，她用雙手接着。

“這會兒倒懂禮貌了。”顏如一笑話了她一句，往她碗裏夾了一塊兒排骨“嘗一下。”

燒焦了的排骨帶着淡淡的苦味，許諾勉強吞下，老實的朝顏如一搖搖頭：“糊了，有點苦。”

顏如一尴尬的笑了一下，許諾本以為她要做個小小的關于把好好的菜燒糊了的檢讨，卻沒想到前一秒還面露尴尬的人下一秒眼裏便閃出一抹狡黠的光。

許諾心裏警鐘突鳴，還沒來得及改口說好吃，顏如一已經對着她咧着嘴假笑起來：“老師辛辛苦苦做的，當然苦，你得多吃點。”邊說，還邊往許諾碗裏夾。

許諾捂碗都來不及，就這麽被顏如一安排了好幾塊兒排骨，只能苦着臉，委屈的看着顏如一，癟了癟嘴，小聲說：“好吧。”

顏如一還是第一次在許諾臉上看到這樣屬于她這個年紀鬧委屈可憐巴巴的樣子，她盯着許諾小貓般溫順可憐的表情，忽然伸手摸上許諾的臉，掌心貼着許諾有些清瘦凸出的顴骨，語帶疼惜的說：“許諾，你現在的樣子，才是你該有的樣子。”

嘴裏的食物還沒來得及咽下，許諾看着顏如一的眼睛，她又一次在顏如一臉上看見那種神情，她讨厭那種憐憫，那讓她覺得自己活的很可笑又可憐，她應該像以前那樣高傲又冷漠的拒絕張祁鳴那樣拒絕她的憐憫，可她又舍不得顏如一的掌心的溫度，她真的好喜歡她，喜歡到幾乎不能再在她面前做回原來那個孤僻的自己。就像剛才，她會不自覺的，想要像顏如一撒嬌。

不想離開，所以她只能捧着碗，悄然的低下頭去。

顏如一發現她情緒的變化，輕輕摸了摸她的頭發，安慰道：“你可以當我是你的朋友，什麽話都可以說的那種。”

許諾擡起頭，表情認真的問道：“什麽都可以說麽？”

顏如一以為自己讓她放下了警惕，像是為了承諾她一般有些高興的微微提高的聲音：“是啊。”

“你會生氣嗎？不管我說什麽話，都不會不理我嗎？”許諾放下手中的碗，這時候，她已經想明白，她接下來要說什麽，她暗自在心裏做着深呼吸，她決定等着顏如一回答過後，她就要對她告白，雖然在這樣的場景下，會顯得有些不夠莊重，可她一刻都不願意再等了。她喜歡她，她喜歡顏如一，是她不願意再對她隐藏的秘密。

“當然，”顏如一輕快的回答着：“你是我的學生，你還小…”

“我喜歡你。”

顏如一沒說完的話硬生生的啞在了喉嚨裏，她的表情甚至不能用驚訝來形容，許諾說不好她那突變的表情到底是驚訝多一點還是驚恐多一點，空氣頓時陷入沉默之中，過了很久，顏如一才恍然回神，她愣愣的盯着糖果的眼睛，問：“什麽？”

“我喜歡你，顏如一，我喜歡你。”

“哈？哈哈，”顏如一尴尬的假笑起來，她放下筷子站起來，背對着許諾面向着門外喃喃的說：“老師也喜歡你啊，許諾，你喜歡老師，讓老師很欣慰…”

老師，老師，許諾有些煩躁的站起來，她讨厭顏如一自稱老師，她說好了是朋友，才一轉身，就忘了麽？

“我說我喜歡你，”繞過顏如一，許諾站在她面前，微微揚起頭，強行與她四目相對“你明明很明白，我說的喜歡是什麽意思。”

“我明白啊，許諾，老師明白，你喜歡老師，就像很多同學都喜歡老師一樣。”顏如一躲閃着許諾的眼睛，往後退了兩步，跌坐在書案邊的座椅裏。

許諾覺得自己的心突然痛的像是有人在割裏面的肉，她揚起頭，盯着頭頂的屋梁，用力的握緊了雙手狠狠的吸了一口氣，之後用了自己所有的力量鼓起勇氣沖上去抱着顏如一“我喜歡你，顏如一，我真的好喜歡你。”

顏如一如同觸電一般，尖叫了一聲，猛的将她一把推開：“走，你走，許諾，你走！”

許諾被推着往後退了幾步，她靠在門口，失魂落魄的看着顏如一慌亂的表情，啞然失笑，眼淚沖破了防線，順着她的臉頰滑落滴在腳下，她顫顫的擡起痛的發抖的左手抹了抹眼睛，伸手拿着自己的書包，轉身走進了空蕩蕩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