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在許諾刻意的回避下，她與顏如一真的退回了最陌生的位置。

時間一天一天的流逝，許諾仿佛已經習慣了再也不去陽臺，再也不去等待，也，再也不去想她。

她甚至不願意去聽，任何關于顏如一的消息。她在确定了顏如一将她設置了隐身不可見的那個周末，将手機還給了許媽媽，在許媽媽錯愕的問她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的時候，笑了一下說：“反正我也用不着。”

是啊，用不着，用不着聯系任何人也聯系不到任何人，父母，老師，顏如一，…或許，她是透明的那一個，對誰都好。

元旦前夕，張祁鳴和朱源組織了幾個願意表演的男生排了一場街舞，準備在元旦節那天表演，每天去排練之前，他都喜歡拉着許諾一起，讓許諾給他指點一二。事實上許諾從未開口說過什麽，只是她在與顏如一鬧了那一場之後開始變得讨厭一個人獨處，安靜的環境，會讓思念發了狂般滋生起來。所以張祁鳴開口，她多數時候，都會一同前往。

許諾出現的次數多了，幾個不知道情況的男生看她和張祁鳴的眼神便變得暧昧起來，偶爾會試着拿張祁鳴和她開玩笑，每每那個時候，她就坐在花壇邊看着一群嘻嘻哈哈的大男生勉強的彎彎唇角，她并不會去解釋什麽，甚至，那時候，她希望她真的與張祁鳴在一起的消息，可以就這樣傳出去，那種希望顏如一從其他地方聽說她的事情并期待她為此做出反應的小情緒，在她心裏日漸滋長。她知道自己的做法很讓人不齒，私下拒絕着張祁鳴的同時，卻又在大衆面前與他暧昧相處，這種矛盾，她無法化解，一方面她不願意傷害張祁鳴，可另一方面，她更期待顏如一有一天知道她和張祁鳴的關系的時候會不會有什麽反應。

張祁鳴把一切都看的明白，卻從未說破，每每被同學圍着說笑的時候，他多半都會先看看許諾，見她沒有做出解釋，便哈哈大笑着摸着後腦勺說今天請喝水。

許諾與張祁鳴在談戀愛的消息很快在年級上瘋傳開來，一個是才剛串出頭的黑馬學霸，一個是顏值高脾氣好家境又殷實的小小富二代，兩人的故事，傳來傳去變得如同偶像小說一樣多姿多彩。

直到有一天中午午休，許諾被老王請進了辦公室。

對話的內容很簡單，老王開門見山的把對許諾的期望講的明明白白，希望她為自己，也為父母考慮。不要早戀，也勸張祁鳴收回心思好好學習。

許諾一動不動的站在老王的辦公桌前，老王擡起頭看她的時候，她看見老王厚實的像啤酒瓶底一樣的眼鏡下，眼眶深深的凹陷下去，看上去有些猙獰。

已經十二月底，窗外的香樟樹不知何時已經蕭條凋零，起風的時候，一片枯黃的落葉從窗口飄進來，正好落在了老王的辦公桌前，許諾低下頭，視線落在那片經絡分明的樹葉上，一言不發，香樟樹還翠綠的時候，她認識顏如一，葉脈枯萎的時候，她與顏如一，已經形同陌路。

老王碎碎念了大約二十分鐘，見許諾仍然沒有表示，只低着頭不知道在想什麽，無奈的嘆息一聲，幽幽的說：“許諾啊，你也不小了，老師也就不多說了，你好好想想。”說完，就示意她出去。

許諾沉默着走出辦公室，才剛走到教室外，就聽見張祁鳴喊她，她轉過頭去，在樓梯轉角看到斜斜的靠在那邊等她的張祁鳴，見她回頭，張祁鳴咧開嘴笑了一下：“老王和你說什麽？”

“沒什麽。”許諾順着階梯下了樓，還有幾分鐘午休就結束了，她想去趟廁所。

“真的嗎？”錯身而過的時候，張祁鳴探身敏捷的拉着她的手腕，表情暧昧的把頭探到她面前，笑的寵溺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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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側過身與張祁鳴拉開一定的距離，以背對着他的姿态與他并肩而立，她沒有說話，只不悅的皺了皺眉，低頭看了一眼被張祁鳴握住的左手手腕，那分明的指節帶來的觸感，與她懷念的，完全不一樣。

“你覺得他會說什麽？”

“我當然知道老王叫你來會說什麽，不外乎說別早戀好好學習，可我說過，諾諾，無論哪裏，我跟着你，就像當初跟着你來這所學校一樣，你努力，我努力，我會用盡全力跟上你的步伐，許諾，三年前我就說過，以後，都由我守護你。”

張祁鳴認真的承諾，聽在許諾耳朵裏，讓她覺得有些可笑，十七八歲的年紀，談什麽以後？守護，這個張祁鳴從初三開始就對她說起的話，她聽着，沒有感動，只覺得他幼稚。

“張祁鳴。”将手從張祁鳴手中拿出，許諾看着眼前那張帥氣又陽光的臉龐，輕飄飄的笑了，她轉身繼續下樓，嘴裏不急不緩的對身後的人說：“收起你的憐憫，我不需要…”

沒說完的話在轉角看見立在三樓與四樓之間的平臺上的顏如一之後卡在喉嚨裏，顏如一手裏拿着教材，看樣子，已經在這裏站了一會兒。

她站在那裏，穿着一件短款的明黃色羽絨服，修身牛仔褲與一雙馬丁靴，不知何時，她在初秋剪短了的頭發，已經重新觸及肩下，天氣陰冷，她大約是從辦公室過來，鼻尖有些發紅。

許諾已經忘了她有多久沒有這樣正面的看着顏如一，她依然高挑瘦削，看上去比兩個月前精神了些，大約是已經漸漸從失戀的狀态中走出來。

她竟然對許諾笑了一下，雖然有些遲鈍的不自然。

許諾立在那裏，無動于衷。該回應她什麽呢？一個違心的笑麽？可她做不到像什麽都沒發生的樣子，對她喊老師好。

張祁鳴追着許諾的腳步噠噠噠下了樓，他有些上火，聲音裏帶着些氣急敗壞的将要說的話一口氣說完：

“許諾，為什麽你總覺得我的喜歡是因為對你的可憐？我喜歡你，就是單純的喜歡你而已，你有沒有想過你用這樣悲觀的心态去看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又怎麽可能會美好？”

看見顏如一的時候，張祁鳴也愣了，場面一度變得有些尴尬，回想起剛剛自己說的話，他一時間有些不好意思起來，站在許諾身邊摸着後腦勺不自然的笑着問顏如一：

“顏老師，你怎麽在這裏？”

顏如一聽了話，這才從與許諾的對視中抽出視線來，她對張祁鳴禮貌的微笑：“等下三班有課，不過，這樣在樓梯間表白，好像…”

“顏老師，”許諾沒有給她說教的機會，她打斷了顏如一的話，徑直下樓朝她的方向下去，在錯身而過與顏如一相距不一米的時候，她停下腳步，用戲谑的口吻背對着顏如一說：“偷聽別人說話的人，似乎也不光彩。”

顏如一一句話哽在喉間，硬是沒有把剩下的話說完，許諾聽見她吸了一口氣，随即，什麽也沒再說，擡腳上了樓。

顏如一走後，張祁鳴依舊試圖跟着她下樓，她回頭冷冰冰的看了他一眼，只一眼，張祁鳴便停下了腳步，讪讪的站在原地看着她走進下一個轉角消失不見。

走進內操場的時候，許諾才發現自己的左手有些發抖，心口悶的好像已經無法順暢的呼吸，剛剛與顏如一的對視，幾乎将她所有的防禦擊垮，她是那樣想念她，哪怕作為師生，她們每周固定的都會見上許多面，可課間刻意的回避與這樣迎頭碰上的意外，又如何能相提并論。

那種驟然見到她的歡喜與當她開口想要說話時自己卻不由自主的去反駁她打斷她的矛盾讓她覺得自己像個神經病。她想知道如今顏如一對自己和張祁鳴的事情會有什麽反應，可當顏如一真的站在面前，她又害怕起來，怕她帶着屬于老師的光環站在她上方，對她說，那是不對的。

她并不願意與顏如一為敵，可她，不得不與她為敵，因為她知道顏如一讨厭她，像她自己讨厭自己那樣。

她擡手捂着胸口，一動不動的站在一棵參天的古樹下，還試圖将眼角發燙的溫度壓下去，卻感覺到身後遠處的一抹視線炙烤着般落在自己的後背，她本能的轉身擡頭望向那個方向，在三班的教室門口，她看見一抹明黃色的身影，顏如一站在走廊邊，面相着自己的方向，她在看着自己。不知處于何種心理。

原本已經平穩些許的情緒，在發現顏如一在看自己的時候瞬間崩潰，眼淚落下之前，她飛快的轉過身去，趁着從教室出來去廁所的人還沒有走近自己，大步跑向廁所。

顏如一在看什麽呢？看一個笑話般存在的令人讨厭的中學生？還是看一個自以為成熟實際卻幼稚到可笑的小屁孩？自己在她心裏，恐怕就是一個悲哀笑話吧？喜歡了自己的老師，還是與自己性別相同的老師。

人生第一次，許諾嘗到了一份感情帶給她的委屈，這近兩個月來她刻意營造不曾想念過她的假象，在她發現顏如一偷偷的在看她的時候被她自己無情的撕破，這段時間她瘋狂的壓抑着不去想的那個人的一個凝視，就将她擊的潰不成軍。面對顏如一的時候，她的心脆弱的讓她好想恨自己，該拿她怎麽辦呢？把一個人放在心裏，喜歡，得不到，厭惡，又舍不得的感覺，是顏如一給她上的最生動卻又殘忍的一堂課。

只是讓許諾意外的是，顏如一會主動來找她，在她剛剛從隔壁班下課之後的課間。

那時候許諾正低着頭整理上一堂課的筆記，顏如一站在她身後的教室後門外敲了敲她耳邊的玻璃窗。

她本能的轉過頭去，視線落在微微靠着門框的那抹黃色影子上，心裏泛起陣陣複雜的漣漪，臉上卻依然表情平淡。

“許諾，你出來一下。”

顏如一見她不動，将手裏的教材拿在她眼前晃了晃。

許諾順着她的意思走出去，跟着顏如一在走廊邊找了個沒有人的位置站定，她用自己能做到的最最平淡的口吻問顏如一：“有什麽事麽，顏老師？”

顏如一有些猶豫，她看着許諾，幾番想要說話，卻都欲言又止。

許諾見她遲疑，不願再多與她言語，卻又無法說服自己回到教室，她只能偏過頭，将視線轉到顏如一每次來上課的必然會經過的那個方向，那裏有幾棵臘梅開的正豔，顏如一身上，似乎都帶着那種清新的香味。

“其實很早就想找你，許諾…關于上次的事情…”

許諾面無表情的看着遠方，注意力卻放在顏如一身上，顏如一猶豫吞吐的話，她聽着，胸口又開始悶悶的疼痛起來。

顏如一長長的吸了一口氣，似乎在猶豫着什麽，許久，才繼續低聲抱歉的說道：“我很抱歉我反應太過，可是許諾…我…是你的老師…況且，你還小，你或者都還不懂得什麽是喜歡一個人…”

顏如一的話音剛落，許諾就笑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她就是忍不住想要大笑，笑自己的愚蠢，笑自己的可悲，也笑自己，終于聽到了顏如一最真實的答案。

整整兩個月，自己對她造成了很嚴重的困擾吧，她是一名新手老師，被自己的學生喜歡，還是同性別的學生喜歡，想必，她也為難吧？

冷風拂過，許諾微微收回視線，看着眼前的香樟樹樹枝上幾片枯黃的樹葉紛紛墜落，一股不知名的疼痛從心口一直傳至左手小指，她忍不住往前傾斜身體，靠着欄杆，指尖在衣袖下不停的顫抖。

兩個月，整整兩個月，顏如一第一次主動找她說話，她說：可是許諾，我是你的老師…

是啊，她是她的老師，她們還相同性別，她喜歡她，要跨越的何止身份之間的鴻溝，要讓顏如一接受她，還要跨越世俗無法忽視的障礙。況且，顏如一，她根本不喜歡自己啊…

許諾吸了一口氣，在那一瞬間在心裏做了決定。她願意道歉，願意求和，願意否認這段她從頭至尾都沒有一點想要讓它枯萎的感情，更願意與顏如一，回到最簡單的師生關系…

“顏老師。”她微微揚起頭，正視着顏如一的眼睛，看着那雙這一刻有些灰暗的眼睛裏自己清瘦的影子，笑容變得更加燦爛起來，她彎着眼睛，顏如一在她眼底，變得有些模糊。

“對不起，你說的對，顏老師，我太小對感情看不清楚，錯覺的沖動下做了不妥當的事，對你造成了困擾，很抱歉。你放心，以後，這種事…都不會再發生了。”

顏如一詫異的瞪大了眼睛，用一種十分擔心的的表情看着許諾：“許諾，你…還好嗎？”

許諾呼了一口氣，她知道自己眼裏有淚，這本不應該，可她就是控制不住，哪怕她真的，只是單純的想把笑容留給顏如一。

顏如一沒做錯什麽，她用不着為了自己而難做。

她往後退了兩步，站在與顏如一距離一米的地方，對着顏如一又說一次：“很抱歉。”之後，轉身回了教室，留顏如一一人站在空蕩蕩的走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