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五月的第二個周一下午第一堂課,顏如一拿着教材進了教室。
朱源喊了起立之後,顏如一簡單解釋了一句說語文老師臨時有事和她換了課。
一群依然還沒有從中午的困頓中完全醒來的學生坐在教室裏昏昏欲睡,誰也沒有對臨時換課發表意見,只磨磨蹭蹭的從桌堂裏掏出生物課本。
課程進行了大約十分鐘,顏如一在一再敲黑板也無法提醒下面的一群學生打瞌睡的情況下,走下了講臺。
因為顏如一暫停了講課,許諾擡起頭,視線随着顏如一的身影往後移到教室中間靠後的位置,她敲了敲趴在桌上睡覺的那個男生的桌面,朗聲提醒道:“實在犯困,就去樓下洗把臉,清醒一下。”
身下的座椅被人從後面蹬了一腳,許諾的身體往前傾了一下,她以為是張祁鳴無意而為,沒有做理會,依舊看着顏如一的側臉。
窗外的陽光透過教室後面高大的水杉樹密集的針葉灑在她身上,斑駁的光點下,她看不清顏如一的表情,只覺得她全身都在發光。
那個男生不情不願的站起來,卻一個趔趄沒有站穩,往旁邊歪了一下。而同時,許諾的板凳,又被張祁鳴踹了一腳,這一次,比剛剛那次更加用力,将她連同座椅一同往前推動了幾公分。許諾氣悶的轉過頭去想要警告張祁鳴,卻看見他擡起頭一臉茫然的問許諾:“怎麽感覺有人在擡我的凳子?”
許諾還來不及反問,就聽見周圍傳來玻璃碎地發出的破解聲和男生女生的尖叫聲。所有的學生仿佛在同一時刻驚醒,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麽,卻順應本能的拼了命的往教室外面跑。
從感覺到有人踢凳子到所有人哄亂的往外逃命,前後不過二十秒。
肖菁在座位裏邊驚聲尖叫着說地震了讓她趕緊跑的時候,許諾懵了半秒鐘,之後猛然從座位上站起,腳下如同卷着巨浪,她站立不穩只能扶着劇烈搖晃的桌面。
“諾諾,地震了。快跑出去。”張祁鳴見她愣神。伸手想要拉她,她卻在同一時間轉身,選擇了與所有人都不同的方向,往靠裏的方向擠過去。
“許諾!危險!”
張祁鳴的聲音被淹沒在喧嚣之中,許諾瘋狂的擠開與她呈逆流狀态的同學,終于看見被擠的抵在牆角的顏如一,身下依然在不停的震動,頭頂有石灰漿與日光燈罩掉下,她看着顏如一無力的被人群堵在最後,卻還在努力的叫同學往外走,急的雙眼通紅。
“顏如一!!”她用力推開眼前的人沖到顏如一身邊,一把拽起顏如一的手腕,沒了命一般往外擠。
桌椅倒地阻塞了去路,所有人都在慌亂逃命,哭喊聲不斷,而下樓的路卻被轟然湧出的師生堵的水洩不通,每個人都在拼命往下樓梯下擠,卻每個人都移動緩慢如龜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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搖晃的教學樓讓人頭暈,誰也不知道大樓會不會倒塌,會在哪一秒倒塌,所有人都一臉死灰,神情恐懼,許諾抓着顏如一的手不停的發抖,她一直咬着唇沉默着沒有說話,只跟着人群魚貫而下。所有的人都如同裝在罐頭裏的沙丁魚,密密麻麻,不能松動。
直到又一陣搖晃感沖上來,尖叫聲此起彼伏,身後的人開始不停的往下擠,她拉着顏如一往前狠狠的傾斜了接近四十度,好在她慌亂中用手拉住了樓梯欄杆才沒有摔倒,而前面卻有人沒能幸免,被踩踏着的人發出撕心裂肺的痛哭,顏如一試圖大聲安撫學生,卻被周圍嘈雜的環境淹沒了聲音。
四樓,平時沒覺得有多高,可當災難降臨,卻變得如此令人恐懼。身後的人仿佛被痛哭聲鼓舞,用着更大的力氣往前擠,不知道是誰從身後推了顏如一一下,她沒有站穩,往前撲去,将前面的人又往前推了一波,若不是許諾拉着她,她很可能就會那麽踩在顏如一身上。
許諾氣紅了眼睛,身後的人還在不斷的往下壓,她在樓梯轉角的地方用盡全力往還在将顏如一往下推的男生往旁邊推了一下,緊接着又往腿上狠狠的踹了一腳,血紅着眼睛對着那個人發出警告:“你敢再推她一下,老子給你拼命!”
本來還想湊上來往許諾身上落拳頭的男生看着她憤怒的臉,罵罵咧咧的低下頭去,往旁邊擠去了。
好不容易來到二樓樓梯轉角,許諾透過密密麻麻的人群看見一樓出口的光亮的時候,終于放松了些,她轉過頭,對着顏如一安慰性的笑了一下,說:“馬上就出去了。”
話剛說完,就覺得眼前滑過一抹白色的影子,随後,便感覺到右肩上一陣刺痛。
“啊…”顏如一尖叫了一聲,被許諾拉着的手開始發抖:“許諾…你的肩膀…”
“沒事。”許諾忍着痛,咬了咬牙,沒有去看自己的傷口,只用力握緊顏如一的手腕,拉着她往下走去。
直到來到內操場,她才覺察到自己握着顏如一的手心除了一層汗,那汗在手心,好像格外黏手。
她松開顏如一的手腕,想擡手在衣角擦擦手心,低頭卻看見自己滿手鮮血。她這才想起偏過頭去看自己受傷的肩膀,樓梯間的鋪滿灰塵的老舊鐵燈罩落下砸在她肩上,劃破了她的體恤,也割破了她肩上的皮肉,她很瘦,瘦到傷口稍微深了些,就看到了她肩上露出的一小塊兒白骨。
顏如一站在她身邊,看着她肩上不停流血的傷口,眼淚止不住的往下落。她有些手足無措的想要伸手去摸一下許諾的傷,卻又在擡起手的一瞬間失去勇氣,許諾受傷,她仿佛突然不知道該怎麽辦了,她忘了自己為人師表,忘了這個時間她應該組織着驚魂未定的學生往大操場去,她只是捂着嘴,看着許諾幾乎被血全染紅的右手手臂,不停的喊她的名字。
所有人都在往操場去,沒有人注意有誰受了傷,都在慌忙的試圖與家人聯系,問問是否平安。
許諾看着顏如一慘白的臉,看着人群慢慢的從身邊往操場方向退去,拿左手拉了拉顏如一的手,溫柔的笑着對她說:“別怕,沒事了。顏如一,沒事了。”
“嗯嗯…”顏如一這才慢慢的定下神來,她飛快的抹了抹眼角,拉起許諾的手,和她并肩往操場走去。
學校沒有發生垮塌,但是卻有不少人在下樓時受傷,顏如一不是班主任,她沒有需要組織的班級,跟着許諾來到她的班級,她便留在了這裏幫着清點和照顧受傷學生。
說照顧,其實整個班,就只有許諾受了傷,肩上的傷口已經沒有再流血,可凝固在她白色體恤上和手臂上的暗紅色血跡,卻分外刺眼。
顏如一一直站在與她不到兩米的地方保持着讓她在她視野之內,她知道,心裏,也有一種說不出的甜。
肖菁和張祁鳴圍着許諾問她情況,許諾都一一回答了。大約是流了不少血的原因,她有些累,原地坐在的操場中間,張祁鳴跟着她坐下,讓她靠在自己肩上,許諾擡起頭,餘光撇向顏如一那邊,她正在和學生說話。
張祁鳴的手機突然收到一條新聞短信,他拿出來看了一眼,嘆息着對許諾說:“是地震,在汶川,7.8級。”
許諾不懂這7.8級到底有多大的威力,她并不太關心,只微微低下頭看了一眼張祁鳴的手機,信號很弱,時有時無。
“這麽強的地震,傷亡肯定很嚴重。”肖菁抱着胳膊站在旁邊,有些失神。
“是啊,肖菁,你家住的遠麽?”朱源接過話,開始與肖菁讨論起等一下怎麽辦。
“給家裏打個電話吧。”許諾呼了一口氣,提醒張祁鳴手機有了信號。
張祁鳴搖晃着手機換了許多個地方,終于在連續嘗試了十多分鐘後給家裏撥通了電話,确認了都平安,之後他回到許諾身邊将手機遞給她,許諾沉着眸子思考了片刻,又将手機遞還回去,搖着頭苦笑說:“我不記得他們的電話號碼。”
張祁鳴動了動唇角,想說什麽,卻到底也沒說出來,他指着許諾的傷:“好多人受傷,現在都不準進樓取衛生工具,而且,就算拿出來,學校準備的東西也有限。不知道外面的情況怎麽樣,醫療方面有沒有受影響,許諾,等下我爸來接我,跟我一起回家吧,我有個叔叔是醫生,讓他給你處理一下。”
許諾笑了一下,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只仰身躺在地面上,看着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變得灰蒙蒙的天,對張祁鳴說:“謝謝。”
身下的地面時不時會有浪湧翻滾的感覺,只是沒有之前那麽厲害。許諾望着天,試圖回憶幾年前自己倒背如流的電話號碼,卻發現越想想起來,腦子裏越是一片空白。家裏,應該沒事吧?
顏如一從人群中穿過來,蹲在許諾身邊,看着許諾狼狽的樣子,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為她簡單整理了她狼狽的衣裳,視線落在許諾肩上的時候,她低下頭去,沉默了片刻,才有又擡起頭微笑着對許諾說:“等一下人數清點夠了,我就帶你去衛生院。”
“嗯。”許諾點了點頭,緩緩閉上了眼睛。
“顏老師為什麽一直在我們班?”顏如一走開後,張祁鳴望着她的背影微微皺着眉自言自語般發出疑問。
“不知道,大概是因為剛剛在我們班上課。”許諾面無表情的回了一句,沒再講話。
餘震不斷,時不時會有人互相問剛剛是不是又震了,所有人都保持着精神,許諾卻忽然困的睜不開眼睛,那時候她才第一次發現,高度緊張一個人的安危保持神經緊繃,會讓人在壓力緩解之後,陷入無盡的疲憊。
地震發生後原本豔陽高照的天忽然變得陰沉,三點不到天色看上去像是黃昏時分,異樣的讓人心憂。
開始有家長來學校接孩子,學校在确定沒有人員死亡且學生都夠之後,開始放人。張祁鳴的父母來接他的時候,他再次對許諾發出邀請,許諾搖了搖頭,拒絕了。
“去我奶奶家吧,許諾,朱源也可以一起。”見她拒絕了張祁鳴,肖菁突然發出邀請:“就在圍城路邊上,不是樓房,我們晚上可以在院子裏睡覺。”
“等下我會帶她去處理傷口。”一直在不遠的地方注意着這邊的情況沒有說話的顏如一突然開口,聲音清朗,不容置疑。
肖菁看了看許諾,又看了看顏如一,只能點頭答應。
“許諾啊。”老王從人群後面找了過來,看見許諾躺在地上,急忙把手裏的電話遞給她:“你媽媽打來的。”
許諾愣了一下,撐着手坐起來,接過手機放在耳邊,低聲喊了一聲:“媽。”
“諾諾啊,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許媽媽帶着哭腔的聲音傳進耳朵,許諾忽然有些想哭,她小聲問:“家裏怎麽樣,他們…都…還好嗎?”
“沒事沒事,都沒事。等下你爸開車來接你。”
“不用了媽,”許諾本能的開口拒絕,不是因為自己受了傷,也不因為顏如一說要帶她去處理傷口,她的拒絕,完全出于一種類似于條件反射的本能。
“為什麽?”許媽媽驚愕的問。
“外面的情況不知道怎麽樣,車能不能開不清楚,你們在家就好,學校這邊,有老師安排。”許諾呼了一口氣,找了一個看似完美的借口拒絕了許爸爸來接她。
确定了家裏人沒事,她一直懸着的心才終于,落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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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