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離學校較近的學生都被家人接走,只剩了百餘個人在學校,剛剛還鬧哄哄的學校一時間安靜了下來。
校領導安排着不同年級的老師照顧留下來的學生。學生不多,且顏如一又不是班主任,所以她沒有特定的人需要照顧,只和幾個年輕的女老師被安排着準備等下接從外面送進學校的帳篷物資。今晚,估計會有不少人來學校操場過夜。
班上的人都走完了,老王叫許諾跟着他一會兒讓校醫幫她處理一下傷口,顏如一卻笑着和老王說她聯系了她在衛生院的朋友,老王這才放心的去找他在初中部的妻子孩子去了。
老王走後,顏如一與同事商量了一下,請她們幫忙接物資,自己則領着許諾往學校外走。
“如一。”還沒走出操場,身後便有人喊顏如一的名字。
顏如一聽了聲音停下腳步回過頭去,許諾也跟着看了過去,是那個高三的班主任,這麽久了才找過來,估計班上有人受傷。
“趙骁,你怎麽不在班上?”
“我來看看你。”那個人跑近了,放慢了腳步往顏如一和許諾走過來,腼腆的笑着摸了摸後腦勺:“你沒事吧,剛剛在那邊安撫學生,都沒有過來看看你…”
“我沒事。”顏如一搖了搖頭,指着許諾對趙骁說:“我的學生受了傷,我正打算帶她去旁邊的衛生站處理一下,校醫估計忙不過來,而且,她的傷口有點深也很長,可能需要打破傷風。”
“哦哦,沒事就好,那,那你去吧,小心些,盡量不要進建築物裏,不知道還會不會又強震,晚點我給你打電話。”趙骁點了點頭,看了許諾一眼,沖着她笑了一下。
許諾禮貌性的回了他一抹淡的不能再淡的微笑,沒有說話。
趙骁走後,顏如一回身拉着許諾的手帶着她往校門走。
許諾沉默着跟在她身邊,一言不發。那個人看上去,很是喜歡顏如一,說話的時候,都不太好意思直視顏如一,而顏如一呢,她的态度,許諾不是太懂。
衛生院擠滿了受傷的人,四處都是哀嚎痛呼聲,如果不是親眼看到,許諾都不敢相信有這麽多人受傷,平時根本很少見到人的鄉鎮衛生院的院子裏,突然爆滿起來,眼前的每個人身上都纏着或多或少的紗布,看上去像極了電視劇裏的傷兵收容所。
怕被人沖散,顏如一一進衛生院就拉住了許諾的手,她沉默着穿過人群四處張望,之後終于在院子角落的帳篷邊看到了她要找的人,是一個中年婦女,看上去和許媽媽差不多年紀,穿着白大褂,正在給傷員包紮傷口。
“袁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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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如一繞到她身邊,微微躬着腰對那個醫生喊了一聲。
被叫做袁醫生的人擡起頭,往顏如一的身上看了一眼,先沒反應過來,又看了一眼才笑着叫她:“顏老師來了啊。”
許諾在兩個人的談話中得知這個袁醫生是顏如一在另外一個班上的學生的母親,那個學生偏科厲害,顏如一的生物就是他的弱項之一,袁醫生曾經領着孩子拜訪過顏如一,請顏如一多關照孩子學習。
簡單檢查了許諾的傷口過後,袁醫生有些為難的對顏如一講:“顏老師,我雖然也是醫生,但是我隸屬內科,縫合傷口這種活,我已經好多年沒做過…”
“那,現在可以找到其他醫生幫忙麽?”顏如一看着袁醫生,态度誠懇的問。
袁醫生四處看了看,為難的搖了搖頭:“衛生院小,沒兩個醫生,現在都忙,可能要等一下。不過你放心,我會盡量幫你想辦法。”
顏如一感激的到了謝,這才拉着許諾在旁邊的花壇上坐下。
“痛麽?”
“不痛。”
許諾說不痛,顏如一笑了一下,她擡手幫她整理了她雜亂的頭發,溫柔的拉着許諾的手:“是麻木了吧?”
顏如一手心溫暖,許諾低下頭看着自己被她抓在手心的手和她還沾着自己的血跡的纖長指節,微微彎起唇角:“嗯。”
“傻。”顏如一笑話般看着她,眼底卻忽然漾起水暈,看得出她努力的試圖控制着自己情緒,卻還是以失敗告終,她看着許諾,眼底波光閃爍:
“那麽危險,為什麽還執意要往教室裏面跑?”
許諾笑了笑,低下頭去,沒有回答。
為什麽要往裏面跑,她自己也說不清楚,她只記得張祁鳴告訴她地震了的時候,她唯一想到的,就是顏如一,她在靠裏的過道,她那麽纖瘦,若是被誰推倒了,要怎麽辦?
她沒有告訴顏如一這些,她不想因為這件事,讓顏如一對她覺得虧欠。
終于等到醫生的時候,天已經完全暗了下來,開始飄起小雨。
許諾和顏如一被領進帳篷,借着簡陋的照明工具,那個男醫生給許諾檢查了傷口,檢查完了之後回身去醫療箱裏取工具,邊翻找着邊疲憊的背對着兩人說:“沒有多的止痛針了,這傷口有點大,一支恐怕不夠,等下縫合,會很痛,但是沒辦法,傷口不處理怕感染,小姑娘忍得住麽?”
顏如一擔憂的看着許諾,許諾卻只是搖了搖頭說沒關系。
生理鹽水沾上傷口,原本沉寂了的疼痛瞬間複蘇,許諾痛的頓時間倒吸了一口氣,臉色變得慘白。
顏如一坐在她旁邊,緊皺着眉看着醫生用棉簽翻起她破損的皮肉仔細清洗,越看,越不敢再看。
止痛針劑紮進皮肉之後,許諾稍微覺得好了些,她能感受到縫合針鑽進皮肉,帶着些微的刺痛,還在她能接受的範圍裏。她以為就這樣簡單,卻不料,醫生說的話,并不是在騙她。
止痛針劑量不夠,縫合了不到一半,她就開始感受到劇烈的刺痛,縫合的針每一次穿破她的皮肉,她都咬着唇悶哼一聲。
汗水如雨下般從她臉上滑落,除了痛,她再也沒有其他感覺。
顏如一早已經紅了眼睛,她緊緊抱着許諾的頭,柔聲安慰她,許諾不停的發抖,身上的汗幾乎濕透了兩個人的衣裳。可她就是不開口,不願意喊痛,與上次一樣,可分明,這一次,她更痛。
顏如一覺得不對勁,低下頭去才看見她咬破了自己的下唇,她心急如焚的擡手擦了許諾唇角滲出的血跡,抽泣着對她講:“許諾,乖,松開牙齒。你可以喊出來,你可以叫,許諾,你還是個孩子,你用不着那麽堅強…”
許諾聽了話,疲憊的松開牙齒,又一針拉着線紮進皮肉的時候,許諾看着顏如一笑了,汗水在她眼睑上方聚集,在她眨眼的時候終于落下,她看上去很痛,卻依舊沒有吭聲,只握緊了顏如一的手。
過了許久,醫生說最多還需要兩針再堅持一下的時候,她才張了張嘴,用蚊蟻般細微的聲音對顏如一說:“顏如一,我,已經十八歲…”
顏如一在聽清她的話之後,眼淚瞬間潸然而下。她轉過身去,背對着許諾,低着頭捂着臉壓抑着聲音抽泣起來。
“別哭啦沒事兒,看着傷口大,也只是皮外傷,沒有危險。”一個男醫生被兩個人長得都很不錯的女人哭哭唧唧的狀态鬧的渾身不自在,好不容易堅持着把傷口縫完貼上紗布,終于直起腰取下口罩對着兩人說道。
“回去之後傷口不要沾水,如果血滲出來就來換藥,沒有滲出來就過幾天換一次,明天過來做個破傷風皮試,打個針,找個開了門的藥店買盒消炎藥吃兩天就行。”
顏如一被醫生一說,有些不好意思,她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又伸手摸了摸許諾濕透了的額角,低頭看了看她,連連給醫生道謝。那醫生只擺擺手,嘆息着轉身走開了。
回學校的路上,兩人依舊并肩而行,卻沒有人說話。
雨下的更大了,兩個人同撐着袁醫生給的一把太陽傘,默契的沉默着步調一致的往前走。
涼風夾着雨點刮到傘下,将顏如一本就為了照顧許諾而将傘偏向她那邊後淋濕了的衣裳濕透。她本能的拿手去拉扯貼在身上的衣角。兩個人裸露的皮膚在傘下輕輕摩擦,她往左邊移了半分,又将手裏的傘往許諾那邊送過去些,自己大半個身子都在傘外。
許諾把她的動作都看在眼裏,她有點想笑,她也不知道為什麽。顏如一要保持距離,她便賭氣般順着她的意思往右移開,完全暴露在雨中。
冷風吹着她忍不住打了個顫,顏如一沒有側頭看她,許諾聽見她輕輕的嘆息一聲,之後便感覺到顏如一在黑暗中拉起了她的手,兩個人再次緊挨在了一起。
回到學校已經分配完帳篷,顏如一和許諾被安排在一個很小的單人帳篷中間,被褥有限,只有一套,回來的太晚,手電也沒有分配到。
許諾坐在帳篷中間,等着顏如一去領回來一些不知道附近哪家布料廠送來的工作體恤,兩個人簡單的吃了點餅幹漱了漱口就各自換了濕了的衣服準備休息。
臨睡前,顏如一借着手機屏幕微弱的淡黃色光亮檢查了許諾的肩膀上的傷,确定沒有被雨水淋濕,才放松下去叫她睡覺。
雨點落在帳篷上,發出滴滴答答的聲音。許諾聽着聲音,久久不能入睡。
她做夢也沒想到,有一天她會和顏如一躺在同一頂帳篷下,今天發生了太多事,回想起來,像是遙遠的記憶,可肩上的疼痛和顏如一的身體碰到她的皮膚的感覺卻又那麽真實。
“傷口痛麽?”
顏如一的聲音溫軟的穿破耳膜,許諾在黑暗中搖了搖頭。
“嗯,等天亮了,我去幫你找找消炎藥。”
“謝謝你,顏老師。”
“…”
那聲謝謝過後。顏如一沒有再說話,許諾安靜的躺在睡墊上,聽着頭頂滴滴答答的雨聲和帳篷外時不時響起的談話聲,久久不能入睡。
顏如一一動不動,呼吸平緩,好像睡着了。
“顏如一?”盯着黑漆漆的帳篷頂,許諾忽然張了張嘴,鬼使神差的喊了顏如一的名字。
顏如一輕輕動了動被下的手,小聲應了她:“嗯?”
“我還以為你睡了。”彎着唇笑了一下,許諾眨了眨眼睛:“好像做夢一樣,你躺在我身邊。”
“嗯,我也這麽覺得。”顏如一低聲回答,她輕輕的嘆了一口氣,翻身背對着許諾往旁邊挪開了些。
顏如一的嘆息讓許諾心底微微發酸,臉上的笑随即變得更深起來,她吸了一口氣,聲音變得潮濕:
“顏如一,我很想你。”
“…”顏如一沒有說話,她背對着許諾假裝入睡。
“我這樣的人,讓你很為難吧?我是學生,你是老師,所以你就算讨厭卻還要面對着,就像剛剛在傘下和現在,你明明厭惡極了與我有任何接觸,卻還是不得不,和我撐着同一把傘,又和我躺在同一張被子下,真諷刺。”
“你說,喜歡一個人得不到,和讨厭一個人避不開,誰會難過一些呢?我喜歡你,你讨厭我。顏如一,我們為什麽要認識呢?老天真會開玩笑。”
她聽見顏如一開始發出壓抑的低泣,這讓她覺得心如刀絞,可她又有什麽辦法呢?她已經好久沒有和她好好說過話,她甚至,好久都沒有好好看過她,她想她,雖然,她和她在同一個地方呼吸着同樣的空氣,可是想念,從未像現在這樣熾烈過。
“顏如一,我會考上很好的大學,那時候,你肯定已經結婚了吧?”
“顏如一,我覺得那個人一點都配不上你,你那麽漂亮,那麽優秀,像飄在我的天空裏的一朵彩雲,可那個男人,卻那樣平凡。我看出來他很喜歡你,也許比我喜歡你還要多。你有一天會答應他和他在一起的,對麽?”
“顏如一,我真的不是故意要打破我們之間的平衡,如果一開始我知道我會帶給你那樣的驚吓,說什麽,我都不會給你表白。我真的不願意給別人帶去困擾,何況那個人,是你。”
“顏如一,你喜歡好學生,你說我是你的得意門生,可是為什麽…為什麽後來我那麽努力的去學習去變成所有人眼裏的黑馬,你卻依然不願意再表揚我一次?”
“顏如一,我好喜歡你,可喜歡你竟然是我經歷過的,最痛的事情,你以為我堅強,可我并不是你看到的那樣不怕痛,我只是,習慣了疼痛…”
“顏如一…”
顏如一翻身抱着許諾的時候,許諾的話還沒有說完,她失神的躺在那裏,像一抹沒有靈魂的游魂。
“對不起…”
顏如一的道歉,帶着她苦澀的眼淚的味道。
她吻了許諾,在那個全國各地都沉浸在悲傷之中的夜裏。或許荒唐,可她吻了許諾,吻了她的學生,那個才剛剛成年,卻敢放棄自己奔向她的小女生。
在2008年5月12日,汶川地震發生那一天,在一頂避難的小帳篷裏,在外面還在下雨,而身下,還有餘震的情景裏。她的吻冰涼卻溫柔又纏綿,她的唇甚至小心的去避開了許諾縫針的時候咬傷了的地方。
顏如一親她的時候,許諾終于有了些反應,當她明白過來顏如一在做什麽的時候,她突然覺得心口一陣鈍痛。
眼淚奪眶而出,她用盡了全力把顏如一抱緊,恨不得兩個人之間再也沒有一絲縫隙,被禁锢了這麽多個月的想念如同沖破牢籠的困獸,驅使着她年輕的心髒,讓她将自己和顏如一幾乎都勒的喘不過氣來,然後,她将她生澀瘋狂卻又異常溫柔的初吻,認真的交給了顏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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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