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2008年冬天,學校搬了新校區,許諾的教室在一樓,在又一次考試調位的時候,她毫不猶豫的選擇了教室最後排靠近內走廊的位置,老王看她徑直往後走去,現在講臺上狠狠的抽了抽嘴角,幾番欲言又止之後,還是随她去了。

朱源回到最初的位置,坐在許諾左邊,兩個人沒有多餘的交流,事實上,從九月初開學之後,許諾便很少再和誰說話了。

上學期期末在舊教室裏的那場鬧劇,最終以張祁鳴轉校讀高三和顏如一被安排去支教結束。

張祁鳴走後,朱源郁悶了很長一段時間,許諾曾在宿舍裏同學睡前陰陽怪氣的閑聊中聽說他有些暴躁的把那天帶頭在班裏起哄的那個男生叫人在校外揍了一頓,後來被打那人好多天都沒來上學,聽說這個消息的時候,許諾忽然有些想不起那個男生的名字,好像一切都已經過去許多年。

顏如一走後,她覺得自己好像記憶力突然減退了許多,她曾試圖在學校的每個角落去尋找一些蛛絲馬跡來證明顏如一沒有抛棄她,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讓她不得不選擇相信,顏如一真的走了,除了在天臺山說的那個願望,她甚至沒有給自己留下只言片語。

所有人都說她支教去了,卻沒有人知道她到底是去哪裏支教,大約是學生和老師之間産生的感情讓校方覺得蒙羞,這件事處理的極其低調,而顏如一去支教的流言是真是假,除了許諾,并沒有人真的在意。

時間久了,沒有人再八卦這件事,而許諾,也重新隐匿在了人群之中。她沒對任何人說過什麽,一句也沒有。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過,她沒有認識過張祁鳴,也沒有認識過顏如一,而過去的一切,不過是她午休時間趴在課桌上做的一場夢,課間鈴響,她從夢中驚醒,雖留戀夢中快樂,卻更抵觸失去的痛苦,所以她毫不猶豫的抽身,走出了破碎了夢境,将自己投入了書中無盡的海洋之中。

沒有人再說她是一匹黑馬,因為所有人,都習慣了她的優秀,也沒有人再說她孤僻高冷,因為顏如一與張祁鳴紛紛離開的事情,很長時間她都活在處在青春期的男生女生異樣的眼光裏,她用不着多回避誰,因為她本就處于被隔離的地帶,除了還指望她考大學的老師與肖菁朱源,沒有人與她交流什麽。

像是花園裏一朵綻放太早的花,周圍的花群都還只是一棵草,許諾已經搖曳着花瓣一枝獨秀的處在其中,無論外貌還是成績,都遭人嫉妒,而她越發陰冷的性子,也更加遭人非議。她并不在意別人怎麽看她,她甚至懶得擡眼去看那些人一眼。如果說過去的一切都如同夢一場,那些流言蜚語的存在,就好像在提醒她原來一切都是真的,她曾被一個人捧在手心裏,後來,那個人,又狠狠的摔碎了她的完整獻出的一顆心,那樣的疼痛,回憶一次,便痛一次,忘記了,也就罷了。

教室外的走廊下方花壇裏,種了許多被修剪成蘑菇形狀的桂花,氣味芳香,許諾做完了手下的高考模拟試卷,放下筆,搓了搓長時間握筆有些僵硬的手指,側頭看着窗外,隔着透明的玻璃看着窗外,對面教學樓初三的教室亮着燈,已經接近晚上九點,低年級的學生已經回了宿舍,只剩初三與高三留在教室苦讀,內操場裏漆黑,耳邊除了教室裏偶爾的小聲談話聲,便只剩窗外的風聲,走廊下的桂花樹葉樹葉在寒風中發顫,花香從她刻意留着的門縫透進來,清冷撲鼻。

老王從高三組辦公室方向輕聲快步走過來,無聲無息的站在教室後門,看着不知道已經神游到哪裏的許諾,皺着眉頭敲了敲她面前的玻璃窗,清脆的聲音刺激了教室裏原本就只是裝模作樣學習的大部分學生擡頭往這邊看過來,許諾回過神,擡起頭看着老王,她還沒從剛剛不知道飄向了哪個無我之境的思緒中緩過來,眼神有些呆滞。

老王指了指她身後的教室後門示意她出去,她順從的站起身走到門口,寒風從右邊走廊對流的方向吹過來的鼓起她的羽絨服,冷空氣瞬間将她從教室裏帶出來的渾濁卻溫暖的氣息都帶走,她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人也清醒了過來。

“許諾啊,你看看教室後面那幾個數字。”

沒等許諾走到面前,老王已經開始他的說教,從九月開學到現在,許諾以每周至少一次的頻率進辦公室被迫與老王談心。內容繞來繞去不過都是為了高考,許諾明白老王的良苦用心,但是她更反感老王的自以為是。

在老王的談心話題裏,每期必不可少的是父母這個話題,許諾不明白為什麽做老師的那麽喜歡拿學生的父母辛苦不容易來做文章,老生常談的試圖用父母的苦來喚醒冥頑不靈的學生,讓他們好好學習,這對其他人或許有效,但對許諾而言,簡直就是一種心靈折磨。

許諾順應着老王的話回頭看了一眼教室後面的黑板報,看着中間那一大片空地上寫着的數字,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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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不到兩百天了,許諾,老師知道你是塊好苗子,只要你願意,好學校的通知書對你而言只是信手拈來那樣容易,可是老師怕就怕你不學啊。”

老王指了指黑板,收回手時焦慮的對搓着手心,見許諾沒有多大反應,他掏出手機比劃着放在許諾面前讓她看:“你看看,你看看,你媽剛剛還在給我打電話問你最近的情況,許諾啊,你說你家裏人這麽關心你的學習你的生活,你怎麽就…”

視線裏老王手機屏幕上許諾媽媽幾個字的備注有些紮眼,許諾聽着老王又要開始一輪親情攻勢,心裏頓時煩悶到極點,她什麽都沒做啊,她不過是在長時間做題有些疲憊的情況下看了一眼窗外,這怎麽就又升級到不孝順這個層面來了?難道就是要沒日沒夜的把自己丢在試卷題海裏,才算學習麽?她煩躁的心情有些壓抑不住,表情陰冷的盯着老王問:“就怎麽?”

“就…”第一次被許諾用這樣的表情看着,老王不知是不是一時有些難以相信,許諾雖還不到二十歲,且她時常不過只是表情淡漠的看待一切,突然這樣陰沉着臉,卻給人一種無端端的壓迫感,好像她才是那個老師,氣場這個東西,莫名其妙的就鑽了出來,老王愣了一下,看了許諾一眼,整理好自己的表情,繼續說道:“你爸媽養你長大不容易,你好好學習,對他們而言,也是一種回報,老師給父母反饋好的消息,對他們來說,工作累點也有動力啊。”

許諾在心裏冷笑一聲,她側頭看了一眼身邊的桂花樹:“我知道了王老師。”

老王以為她聽進去了自己苦口婆心的勸導,又對着她說了許久,直到自己都說的口幹舌燥了,才揮了揮手示意她進教室。

許諾轉身,往前走了兩步到門口,随後又回過身來,看着老王正準備往教室玻璃窗前靠的身影問出了她一直想問卻從來沒有問過的話:“王老師,顏老師,去哪裏支教了,你知道麽?”

老王往前的腳步一頓,側臉上的原本還算平和的表情變得有些僵硬,這幾個月,他有觀察過,許諾從沒有找誰打聽過顏如一的消息,他和所有的任課老師都以為這孩子忘了那些事,卻沒料到有一天她會敢這樣輕飄飄的向自己發問,也正是因為從來沒設想過許諾會有這樣的膽量來正大光明的問自己,所以當許諾問出來的時候,老王或多或少,都有些驚慌。

可作為老師,他總不能短短的幾分鐘裏就兩次在學生面前失了分寸,所以他沉下臉,側頭看着許諾,一雙眼睛在厚實的鏡片下發出班上其他學生都望而生畏的光。

許諾鎮定的看着他的眼睛,沒有說話,卻也沒有流露出膽怯或者理虧的表情,她只是望着他,平靜的等待答案。

她知道自己不該問,這無非是觸了老王的逆鱗,所有老師都假裝顏如一不曾存在過,就連自己,都在拼命的想将她埋葬,可是,自欺欺人的後果只有一個,就是越陷越深。

她必須知道顏如一在哪裏,她要找到她問清楚,為什麽自己說過會很快長大,也會好好聽話,她卻連知情權都給自己剝奪了就這樣說抛下就抛下?難道這,就是一個人民教師的擔當麽?她已經長的夠高,即使她不能為她擋風遮雨,可她堅信自己可以與她一同面對,可是,顏如一并不相信她,她不信自己的堅定,也不信這份感情的堅韌,她從頭至尾,還是将自己當成一個孩子在看待,哪怕,哪怕…她已經給了自己成年人的洗禮…

老王冷着臉看了許諾幾秒鐘,将她淡定的表情看在眼裏:“那不是你該想的,更不是你該問的。”

許諾一瞬不瞬的望着老王的眼睛,“我有權利知道。”

老王有些訝異于她處事不驚的樣子,她表現的沉穩,與她的年紀,一點也不符合,可她終究是個學生,她還沒有參加高考,而他的身份,是指引她往她該去的方向前進。

“你有什麽權利?你只是一個學生,許諾,學生應該做什麽,你…”

許諾不想再聽老王扯學生老師的本分,她飛快的打斷老王的話,冷靜的說:“她是我女朋友,男女朋友那種,女朋友,我比你們任何人都有權利知道她去…”

“你給我住口!”

老王被許諾的話激怒,他憤然的大聲喝止了許諾。

教室裏所有人包括守班的語文老師也一同轉頭看向窗外,老王氣急敗壞的指着許諾:“你懂什麽?你是學生,學校不是讓你談戀愛的地方,更不是教你搞同性戀的地方!滾進去!”

許諾盯着老王極紅的眼睛,一動不動。她覺得很可笑,顏如一和她的事情出了這麽久,她第一次聽到一個老師發出關于這件事的一點聲音,卻沒想到原來自己和顏如一,在他們眼裏這樣不堪。

“有什麽錯麽?”眨了眨眼,許諾忍不住有些眼角發酸,由此她可以想象顏如一當初都面對了什麽,她是學生,學校于情于理都需要包容她,可顏如一是她的老師,她承受了什麽,沒人知道……

她心痛顏如一曾經可能遭遇過的一切,可她又恨,恨顏如一什麽都不告訴她…

她憤怒的朝着老王咆哮着罵道:“我影響了誰?你說,我們究竟影響了誰?!”

“你…”

老王還要說什麽,被沖出教室的語文老師攔住:“王老師王老師,消消氣,她還小,還不懂事…”

“許諾,還不快給王老師道歉,進去自習。”

還小,還不懂事,許諾看着語文老師的臉,頹然的松下氣來,是啊,在所有人眼裏,自己都還是個孩子,一個孩子,能撐得起誰的天…顏如一當初,一定也這樣想吧?

擡手擦了擦眼睛,許諾沉默着轉身,回到教室,默然坐下,再也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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