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高考出成績那天淩晨，許諾被急促的手機鈴聲吵醒，她在半夢半醒中拿起手機，看清屏幕上清茗兩個字之後，接通電話。

周清茗很激動，隔着電波許諾也能感受到她的興奮：“許諾，許諾，恭喜你，我就知道你是最棒的。”

“什麽？”

許諾迷迷糊糊的揉了揉眼睛，看向窗外，睡前她忘了拉上窗簾，清冷的月光正正的從玻璃窗透進來，落在她床邊，有些清冷。

“我剛聽我爸爸說，你的成績是這一屆高三畢業生第一名，全校第一噢，只比一中的理科第一少了五分而已。”

“哦。”對成績，許諾并沒有多表現的在意，周清茗念出她的成績的時候她顯得異常平靜。

“你怎麽一點都不高興？”

許諾的回答太過簡單，周清茗有些失望，她小聲說：“我一聽到這個消息就馬上通知你了…”

“我很開心，謝謝。”

困意還沒有完全消退，許諾眨了眨眼，埋頭盯着地磚上朦胧的白色月光，壓着唇角露出一抹苦笑：“這樣的話，應該算的上沒有讓她願望落空了吧？”

“誰的願望？”

“沒誰。”許諾擡起頭，重新躺好，問周清茗：“清茗，你考的怎麽樣？”

“還行，不賴。我本來也用不着太高的分數。”

“也是。”許諾迷瞪着應了一聲，打了個哈欠。

周清茗是藝體生，她父親是許諾學校的副校長，母親和舅舅常年在江浙一帶做生意，為了讓她接受更好的教育，她從小一直跟着在那邊讀書，本計劃着在那接受更好的老師的教育之後再走些小道等她大了轉學回來好考個更好的高校，卻不料她在半道出了家，雖然文化成績一直不差，卻指定要學音樂。

她家裏鬧不過她讓她自己選擇，卻因為戶籍問題還是在高三時轉回成都，最初的願望落了空，她文化課也還過得去，她父親就利用了職位之便把空置了很久的音樂教室鑰匙給了她，之後，她便隔三差五來教室練琴。直到她發現那個處在同學們八卦中心的女主角每天中午都會出現在音樂教室旁邊的實驗樓上，她開始固定在她出現的那段時間去彈琴，一彈就是幾個月，再後來，她和許諾便在她的主動下有了對話，和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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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課過了，川音那邊的錄取通知書就該下來了。”周清茗并不在意許諾的少言，她依舊很興奮的在電話那邊小聲的和她講話，言語中帶着不加絲毫掩飾的歡喜和喜愛：

“許諾，你太棒了，爸爸說你就是一匹黑馬，雖然學校教學環境真的很一般，但也從沒想過有一天最普通的班級裏的你會站到最高點，你想過去哪個學校麽？六百一十分，超過一本一百二十多分，有不少名校可以選擇……”

“許諾…”

周清茗聲音忽然壓低下去，她有些小心的問道：“你會離開四川嗎？”

腦子裏原本混混沌沌的弦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撥了一下，許諾沉默了片刻，翻身側躺着盯着窗前的月光，她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反問周清茗：“你想我離開四川嗎？”

“當然不想，假如你離開，以後要見面，就費勁了…許諾…我不想和你分開…”越往後說，周清茗的聲音越小，低到幾乎聽不見了。

許諾輕笑一聲，用帶着被窩裏混沌氣息的的聲音回答了一個字：“嗯。”

“後天學校拿成績條，試填志願，你記得來。”

“好。”

“那…我挂了…”

許諾舉着電話，等着周清茗挂電話，聽筒裏卻一直沒有傳來盲音，她将手機從耳邊拿下來，看着屏幕上通話時間跳動的數字，幽幽的嘆了一口氣，正準備提醒她挂電話，就聽見門外傳來隔壁房間開門的聲音随後，便是一陣急促的拖鞋拍地的聲音，聲音越來越近，她皺了皺眉，來不及和周清茗說話，就挂了電話。

房門被推開，電燈在一陣連續的按動下亮了又滅滅了又亮，短短兩秒中時間許諾便被閃花了眼睛。

“出什麽事了嗎？”

許諾從床上坐起，頭頂的燈終于在最後一次點亮之後沒有被按滅，許諾我盯着站在門口的兩個人，平靜的問了一句。其實她能猜到讓父母突然這樣激動反常的沖進自己房間的事情除了高考成績應該沒有其他了，但她還是露出一副漠然的表情看着他們。

許媽媽激動的眼眶有些紅，她沖到許諾床邊，抱着許諾，激動的身體都在發抖：“許諾，王老師說打你電話沒打通，讓我告訴你，你高考考的很好，要我轉達說恭喜你。”

“我知道了。”

這突如其來的擁抱讓許諾有些不适應的抵觸，她輕輕擡手推開許媽媽，身體往後靠了靠，視線轉到一直站在門口沒有進來眼裏有些抑制不住的高興的神色的許爸爸臉上，平靜的說了一句：“我答應的，我都做到了。”

許爸爸看着她，終于還是忍不住露出笑臉，有些激動的點了點頭。

許諾盯着他的臉，莫名的忽然對他要說的話有些期待起來。她看着他搓了搓手，笑得眼角盡是紋路，臉上表情不自覺的松動下來。

“天一亮我就給老李他們打電話，請他們喝酒，這回，起碼擺二十桌！我們許家的種，就是要給許家人長臉！”

還沒來得及彎上去的唇角壓了下來，許諾收回視線，看了許媽媽一眼，表情淡漠：“我想睡了。”

第二天，許諾一整天都捏着手機，時不時擡手看看，生怕錯過什麽消息電話，卻只等來已經一年沒有聯系過的張祁鳴的電話。

他已經從朱源那裏得知了許諾的成績，電話才一接通的時候，他情緒一度激動的有些哽咽。

先是壓着聲音問許諾這一年好不好，得到許諾如常的平淡回答之後，才又報上自己比許諾差了十多分的成績，不好意思卻又絕對認真服氣的說了一句，我就知道你不會讓我失望。

許諾嘆了一口氣，苦笑，原來有這麽多人都對自己寄予厚望麽？

她把手機拿到面前，看了一眼安靜的跳着通話時長數字的屏幕，壓了壓唇角，那麽，他們都對自己表達出了喜悅之情，為什麽，那個人，卻一直沒有動靜？

她忘了吧？忘了一年前許的願，也忘了，曾經有個小屁孩，在她陰暗的青春期裏唯一相信還有光明可以追尋的那一年裏，追着她的影子，奔跑過…

她忘了來向她拿走她的願望，或許，那本就是她為了甩開她，用的緩兵之計？

她永遠忘不了兩個月前顏如一眼前離開時決然的背影，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如此痛恨一個人，恨到想要報複，卻又無力報複…

舉着電話，許諾仰起頭望着天笑了一聲，輕飄飄的對着話筒問：

“你打電話給我，就是為了祝賀我的成績麽？”說這話的時候，她語氣裏帶着些陌生的輕挑，那種味道，讓她想起了輕浮這個詞，她知道，有些東西，在她心裏，變了味道。如果說高中是叛逆的青春期的束縛，那麽畢業，就意味着，她的青春，開始了…

“當然不是！”

張祁鳴以為她要挂電話，急火火的在電話那邊大聲說：“許諾，我要見你！”

許諾站起身，走到堂屋門口，正對着升起的太陽，平靜的回答了一個字：“好。”

畢業謝師宴那天，老王很高興，原因自然是因為許諾這匹從高二開始崛起的黑馬在高考中沒有讓他失望，據說學校已經有了安排，下一屆，他将帶一個實驗班。

許諾坐在餐桌前，看着一群把白酒啤酒混着喝的同學，聽着他們舌頭都捋不直的相互打趣說茍富貴，勿相忘，心裏沒有絲毫波瀾，她和他們，或許只算得上在一個教室念過書。同學之間該有的感情，并不存在于他們之間。

三年高中，在座的和她講過話的，用十個手指頭都能數過來，但講過她閑話的，五雙手，都數不過來。不過，畢業了，誰還會在意那些不值一提的過往？

肖菁坐在她身邊，問她錄取通知書拿到沒有，她漠然的點點頭。幾天前她曾聽張祁鳴說起過，肖菁收到了一個還算不錯的二本院校的錄取同意書，她沒提，她也沒問，一年過去，她已經說不清楚自己對肖菁懷着什麽樣的感情，只知道這輩子，從今天分開開始，她和肖菁，就将形同陌路。

她還記得她推薦肖菁給顏如一當課代表之後她找自己問原因時單純的樣子，可她也記得無意間聽見肖菁宿舍的女生在宿舍廁所閑聊說起肖菁無意的提起過她和顏如一之間表現的有些超師生關系的親密。

後來許諾才從零碎的閑言碎語裏拼湊出真相，其實那天晚上哪有什麽人看見自己和顏如一的擁抱與親吻，一切，不過都是因為顏如一錯打了肖菁的電話找自己，而那個遞電話出來的人，又有意無意的看見了自己沖下樓，僅此而已。

只是流言不需要本錢，卻有一千分貝，許諾沒想過，她和顏如一，就這樣輕易的被沖散了…她怪不得肖菁，也怪不得那個散布流言的人，只怪自己高估了顏如一對自己的感情…

可是，離那個造成自己難堪與難過的人遠點，是一個人的本能，許諾不恨肖菁什麽，卻再也不可能和她做朋友。

宴席近半的時候，許諾站起身，在所有人錯愕的注視中拿着酒杯走到坐着所有任課老師的那一桌，挨個給老師敬了酒，感謝三年的關心與照顧，老王很高興，不停的誇她沒有讓自己失望，等把幾位老師都敬完之後，她把手裏的玻璃杯倒滿了白酒，雙手捧着酒杯對老王鞠了個躬，重重的說了一句謝謝王老師，随後，一仰頭，将杯子裏二兩白酒一口吞下肚。

所有人都愣了，不知道她這樣的用意，直到朱源開始起哄鼓掌，大家才都又哄鬧起來誇她好酒量，也不再管什麽以前關系好不好有沒有講過話，都掙着要和她喝一杯。

老王原本還燦笑着的臉，因為許諾這杯酒沉了下去，他在許諾轉身的時候叫住她，示意她跟着自己走出包間。

兩個人一前一後走到大堂，老王選了個稍微安靜點的地方站定，等許諾腳步飄忽的跟上來之後，深吸了一口氣，之後對她道歉。

許諾詫異的瞪着眼睛看着老王，難以相信在班上從來說一不二的班主任會給自己道歉。

“關于你和顏老師的事情，許諾，現在你已經畢業了，長大了，老師已經沒有權利站在制高點去對你說什麽，但回想起來，這三年，你雖然對同學冷漠的保持距離，卻也從來沒有主動生過事，甚至都沒有讓任何任課老師生過氣，你是一個好學生，不管你考的怎麽樣，你都是。”

“所以，老師要對你說抱歉，那天我一激動有些口不擇言，只不過，許諾，作為老師，我有必要提醒你，你堅持的，或許并不被世人認可。這或許會成為你将來在社會成長中的巨大絆腳石…”

許諾看着老王喝的有些多了通紅的臉喝眼睛，第一次願意聽老王的說教，她微微勾着身，态度虔誠而謙卑。

“或許我說的話重傷過你，但終究，老師也是為你好。現在好了，你畢業了，考上那麽好的學校，你的人生已經點亮了一大半，剩下的一小半，你還要努力。假如，我是說假如，你真的要走一條小路，作為老師，雖痛心，但卻還是祝福你，許諾，你是我教書這十多年來少見的有膽魄的女生，你很優秀，但是你要記住，這個社會，對獨特的那一類，往往帶着敵意，你要比常人優秀數倍，才能享受和他們一樣的待遇，你明白嗎？”

許諾從沒想過有一天老王會對她講出這樣一番話，當初他的苛責她還記得，她一直以為他對同性戀持着反感與厭惡的态度，卻沒料到，他把自己帶出來，是說這樣的一番算是鼓勵的話。

“我知道了，謝謝王老師。”許諾吸了吸鼻子，剛剛敬酒都喝的白酒，酒精在體內經過發酵，她有點上頭了，情感有些抑制不住。

“至于顏老師…”

“不用了。”許諾擡起頭，打斷了老王的話，對他笑了一下：“沒關系，我畢業了，王老師，謝謝。”

不重要了，她等了整整一年，這一年裏，她一直處于被動的狀态期待着顏如一有一天聯系她，後來她終于盼到她回了學校，自己追出去那麽遠，她卻那樣決絕的走了，高考成績已經下來一個多月，她早就領到了錄取通知書，卻依舊沒等來那個對她許願的那個人的電話，她早就做了選擇，是自己一直一廂情願放不下…

回包間後，朱源抓着啤酒瓶上來和許諾喝酒，許諾笑着跟他幹了一瓶，承諾他以後常和張祁鳴一起去他的學校找他聚一下，之後，便沒再和誰說過話。

周清茗發了短信問她聚餐結束沒有，她左右看了看，老師都走完了，便起身未沒做絲毫留戀的走出包間。

“許諾。”

肖菁跟在她身後喊她的名字，她回頭看着她浸了水的眼睛，沉默着看了她幾秒鐘，說了一句：“再見。”

“對不起！”

轉身的時候，她聽見肖菁大聲的對自己喊出三個字，她停下腳步，在原地站了兩秒，之後頭也不回的走出了酒店。

周清茗舉着傘站在距離酒店不到一百米的公交站臺下面，許諾呼了一口氣，微笑着朝她走去。

等走近了，許諾才看清周清茗今天臉上畫着不算精致的淡妝，她笑意盈盈的舉着太陽傘朝自己走過來的時候，白色的連衣裙裙擺微動。

“你喝酒了嗎？”周清茗舉着傘上前，她身姿嬌小，許諾比她高了近十三公分，兩人靠近時她吃力的舉起傘給許諾遮陰。

太陽傘擋在兩人頭頂的時候，許諾聞到周清茗身上有些厚重的香水味，她低眉看着她那雙只裝了自己的如碧波般水潤的眼睛，伸手捧起她的臉，在烈日照射的街道邊親了她的唇。

周清茗驚的往後退了一步，許諾伸手勾着她的腰，阻斷了她的退路，舌尖滑過她柔軟的唇瓣，在太陽傘下有些失真的光照下勾起唇角，說：“做我女朋友。”

周清茗紅着臉，不好意思的點頭，許諾滿意的對她笑了笑，酒後通紅的臉在烈日下看上去有些病态，她伸手拿過周清茗手裏的傘，側身支在兩人中間，朝着前方重重的嘆息一聲，眸光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