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從考點出來的時候,許諾說不好自己的心情是好還是壞。

張清在她出來不到一分鐘後跟着快步沖出來,臉上表情燦爛的像是剛從老師那裏領了小紅花的幼稚園學生,與許諾的面無表情比起來,顯得歡快的多。

“哎,怎麽樣,多少分?”

張清從身後拍了一下許諾的肩膀,趁許諾回頭,一把将她手裏的臨時成績單搶走,摸着下巴打量着她的表情說:

“怎麽的?這個表情?不至于吧?咱們班大學霸沒考好?”

許諾側頭看了張清一眼,深深的嘆了一口氣,擡頭望了一眼明晃晃的天,有些刺眼。

張清見她表情實在陰郁,一時也摸不準怎麽個意思了,趕緊低頭小心翼翼的把手裏的成績單整理開,随後在原地兩秒,再然後,便像猩猩一樣張牙舞爪的一路罵罵咧咧的追着許諾往前的身影跑過去:“我靠靠靠靠靠,許諾你要死啊,c1啊,就差10分兒就c2了啊!你這都特麽什麽表情啊?”

“哎,你說,咱兩大部分時候都一起在學習吧?你說你背單詞練口語我也背單詞練口語,你考專4我也考專4,你考tcf我也抽到tcf,怎麽就差別這麽大呢?你給我說說,這580分,你是怎麽考的?”

聽着張清一路聒噪着往前,許諾在從考點樓下到大門的那五分鐘裏,一句話也沒講。

tcf成績是申請留學最基本也最必要的項目,大一大二她曾經有很多次機會可以申請考試都沒有真的報名參加過一次,就連輔導員都替她着急了怕考試過程中出意外耽擱她出國,她依然沉着氣等到暑假前才參加,并不是她對自己有多大信心,而是,仿佛那個從大學一入校就決定了的決定,在這兩年的時間裏,變得越來越沒有分量,離開,意味着新的開始,可新的開始,意味着,與過去的決裂。

過去的兩年,她從未像現在這樣心慌過,當成績顯示在電腦屏幕的一瞬間,她就陷入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中,這一次,她真的要走了。她要離開這片土地,去到連膚色都和她不一樣的陌生世界,一個人去,而未來,卻未知。

她突然害怕遺忘,害怕忘記過去的兩年裏她不敢觸碰不敢窺探的記憶,老人說時間會帶走一切的話,是真的麽?她會忘記麽?會忘記記憶裏那張臉、忘記她曾給過的溫暖、忘記她曾給的心痛麽?

“嗨,想什麽呢?跟你說話呢,表情這麽深沉。”疊好手裏的成績單,張清拿胳膊撞了許諾一下,等她回頭,将成績單放進她手裏。

許諾低眉,看了一眼手裏的成績單,将它捏成一小團紙揣進牛仔褲口袋并用掌心貼緊褲兜壓緊,然後回頭沖着張清笑了笑,說:“我想回去了。”

“走啊,”張清一把攬着許諾的肩膀,大啦啦的笑着把手裏自己的成績單甩的咕咕響:“今兒沒事兒了,姐們兒也要回宿舍啊。之前不是約好的麽?不管過不過,晚上也要和小黃她們出來慶祝一下啊。再說,雖然我沒你分兒高,但好歹敲門磚咱也有了。”

許諾在門口停下腳步,面對着來往的車輛,緩緩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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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說,回一趟學校。”

“是回學校啊,那不然回哪兒?”

張清順嘴接了許諾的話,說完了才突然啞了聲兒,她松開許諾,往後退了半步微微眯着眼看着許諾,看着許諾面帶怔忡的表情,猶豫着問了一句:

“高中?”

許諾點頭,轉身往與回學校相反的公交站臺走去。

“你有病吧許諾?”

張清盯着她的背影,愣了好半天,才追上來,罵罵咧咧的拉着許諾就往回走。

“你特麽是有病吧?”

“你就這麽走了,晚上你叫我怎麽給周清茗說?”

“周清茗?”

任由張清拉着自己走了幾米,許諾在聽見周清茗的名字之後頓下腳步,她詫異的看着張清表情變得不自然的臉:“你約了她?”

張清懊惱自己嘴快,別別扭扭的摸着後腦勺煩躁的說:“我和小黃約好,不管今天考試結果怎麽樣,也以這個名頭咱們四個聚一下,周清茗她,這半年,過得不好。”

許諾眯起眼睛,用冰冷的眼神盯着張清看的幾秒鐘,随後做了一個深呼吸,淡然的說:“我和她分手了。”

“我說許諾你怎麽這麽渣呢?你知道你剛說那話時你表情有多冷漠嗎?”張清抱着胳膊,表情一改往常嬉皮笑臉沒正形的模樣,變得嚴肅而認真。

許諾不說話,她有些生氣的用手指戳着許諾的肩膀:“我不清楚你以前經歷過什麽,但我知道一個道理,給不起就別撩撥。”

“這半年多你有關心過周清茗麽?你知道她過的怎麽樣麽?寒假前我去過音樂學院兩次,你知道她每天濃妝豔抹只為了遮擋疲憊麽?你曉得她竟然不練習跑去酒吧唱歌麽?許諾,她是全國頂級的鋼琴老師看好的苗子,你知道每天去酒吧去過早的沾染社會氣息對她而言意味着什麽嗎?她正在一點點的毀掉她…”

沒讓張清把話說完,許諾打斷她,她閉了閉眼,沉着聲音強調:“我說過,我和她分手了。”

“那你他媽當初為什麽要去招惹人家?!”

許諾雲淡風輕的樣子着實讓張清受了不小的刺激,她難以想象的是同住在一個宿舍每天一起上課下課幾乎形影不離的朋友竟然冷漠至此,她一向知道許諾性子冷清,卻不知道她禮貌微笑的和世界打招呼的表象下住了一顆那麽冰冷的心。就好像,那個曾經蹦蹦跳跳開開心心的來宿舍的女生如今不管變成什麽樣子,都與她無關,可分明,一切都是她造成的,她無法相信許諾竟然可以做到一句分手,不管周清茗同意沒同意,她就可以對人家視而不見整整八個月。

被張清戳着肩膀往後退了兩步,許諾冷冷的笑了笑,她看着張清氣急敗壞的臉,忽然勾起唇無所謂的笑起來:“那,麻煩你,今天見到她,幫我給她說句,對不起。然後,順便告訴她,我是人渣,我配不上她。讓她別耽擱自己了,趕緊找下家吧,也別再折騰自己了,為了人渣,不值得。”

“我靠!許諾你怎麽油鹽不進啊你!你跟我一起去,好好給人家說一下,就算分手也好好說,沒必要搞的人家這麽可憐啊。”張清氣急,上來就要拽着許諾走。

許諾一把甩開她,冷笑:“你是不是覺得很意外?意外我竟然是這樣冷血的人?”

“你…”許諾冷笑的表情讓張清覺得前所未有的陌生,拉許諾的動作停在半空,她愣愣的盯着許諾的臉,表情茫然。

拍了拍手,許諾低頭扯了扯自己的襯衣衣角,随後擡頭看着張清驚訝的表情,勾起唇角笑的陰冷:“你看到的,不過是我可恨的百分之零點一罷了。”

“正好,你今天不是要去見你女朋友麽?聚會的時候,別忘了問問周清茗,許諾到底是個什麽樣的垃圾。”

“我從沒有告訴過你我是什麽好人,我也不想再隐藏自己的劣根。我一直,就是一個被人唾棄的存在。你見過害死自己親弟弟的許諾嗎?你見過和父母一個電話都不打的許諾嗎?你見過強迫自己的老師和自己談戀愛搞的滿校腥風血雨逼的同窗轉校老師被發配支教還不死咬着放手的許諾嗎?你見過明明沒有放下前人卻伸手去拉着來人的許諾嗎?你沒有,你什麽都不知道沒見過,你只看見那個活在面具下每天活的人模狗樣的她。可那是她嗎?那不是。”

“你以為你身邊都是些人才學霸厲害的人物嗎?你錯了,至少她們的心,不一定,是紅色的。”

話說完,許諾抿起唇看着張清瞪大眼睛滿是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麽的表情,冷漠的一挑眉,探着身體往前,在距離張清的臉不到二十公分的地方盯着她,一字一頓的說:“你最好,離垃圾遠點。”

張清走後,許諾沒有回學校,也沒有回老家,她一個人順着馬路,走了整整十個小時,從中午,一直走到天黑。

她不知道自己都去了哪些地方,她覺得心口很疼,她從來不知道有一天那些話從自己嘴裏說出來的時候,自己會那麽心疼,她無數次提醒自己,說的都是事實,可她不知道那些事實,會讓她那樣心痛。疼到不自覺的雙手發抖。

她把手揣在褲兜裏,繞着大路走進小巷,又從小巷走到另一天大路,就那麽一條路接着另一條路沒有目的的走下去。

她在每一個路口認真的等待紅綠燈,在車停的時候跟着人流過馬路,又在下一個路口駐足。她像大街上所有人一樣,面無表情的走在人群之中,她跟着身邊的人加快或者減慢步行速度,只不過,趕路的人有目的地,等人的人有人接應,她沒有罷了。

直到接近八點,她在不知道圍着城區繞了多少個循環或者交疊的圈之後在市中心的一條不知道是什麽河的河邊邊停下了腳步,河兩岸燈火通明,有人在空曠的廣場裏跳舞,有人在旁邊的露天酒館裏吃唱歌,有人在笑,有人在鬧。

她順着河岸一路往前,最後在一家燒烤店前停下腳步,問老板要了兩個小菜,和一打啤酒。

河風吹着,一瓶又一瓶冰冷的啤酒下肚,她在開始覺得暈的時候理智的起身付了錢,然後盡量穩着腳步重新走回岸邊,順着河道,和越來越少的散步的人群往前走。

大約是喝醉了,她覺得頭變得有些沉,眼前五彩的路燈變時而明亮時而暗淡。冷風吹着她的臉,掀起她的襯衣衣角,她忽然想起自己的成績單還在牛仔褲兜裏,所以她跌跌撞撞的往前走了兩步,站在擋不到路人的地方,将那張被她揉成團的成績單取出來用喝了酒發抖的手艱難的理直了,想看看上面的成績,頭頂的路燈卻忽然快速的閃了一下,黑了下去。

她擡起頭,望着燈罩裏慢慢褪去的顏色,打了個酒嗝兒,四處望了望,在距離自己站的地方不到三米的地方找到一個從河道上路的出口,出口處,她擡腳,一步一晃的走過去,走到距離路口右側不到十米的地方的路燈下,她重新理開那張成績單,看着上面的羅馬數字,彎了彎唇角。

拇指指腹摸到那三個數字上的時候,她忽然覺得眼前的字花了,一滴清亮的液體落在紙上,她飛快的用手擦去,緊接着,第二滴,第三滴,在她意識到那些水再也擦不幹淨的時候,她第一次毫無形象的坐在了身後的花壇上,捏緊了成績單,仰着頭嚎啕大哭。

來往的路人看稀奇的眼神來到她身上,又飛快的離開,她都不在意,她只想痛痛快快的哭一場,将心裏壓抑的感情全都哭走,因為直到眼淚流下的那一瞬間她才明白,她走了十個小時,心痛了十個小時,不過是想找個沒有人認識自己的地方,放肆的哭一場,而為什麽哭,好像早已不那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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