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南國正清秋

第四十一章南國正清秋

那時天色方好,門前桃花葳蕤開着,她掬着一把打磨溜圓的石頭,在他面前攤開來。

他莫名望着。

“喏,這個你會不會?”她仰臉看他,眼瞳如洗過的星子般明淨。

他微微怔忪,繼而緩緩搖了搖頭。

他從她面上讀到失望,一顆心徑自沉下去。

“拾子兒你不會,那你會爬樹麽。”她想了想,又問。

門前梧桐才發芽,枝幹上一簇簇柔軟的新葉。他望見她的期待,卻仍是淡淡的道,“不會。”

她垂下腦袋,良久不作聲。

他那時以為,大抵做不成她西席。

辭別的話還未出口,衣袖先被她一把扯住,繼而是她小心翼翼的眸光。

她試探着,繼而頗快活的笑起來,“前幾個來的老先生,都說爬樹摸魚捉蛐蛐非君子為,實在讨厭。從今往後,你來教我讀書習字,我來教你拾子兒好不?”

他那時也不過是寄人籬下的謙謙少年,過早懂得識人顏色,進退有度端直清方。但到底,還是少年。

往素時光靜寂晦暗,而此刻他知曉,他遇見這一世的溫暖。

她盤坐在地上,石子兒在清鑒的石板上撒開,磕碰着發出清脆聲響。手掌起落,石子一一揀入手中。

“這個可簡單,小哥哥你也來試試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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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愣了一愣。

平素無人喚他哥哥,他記得那時随人偷偷潛進那極敞亮的府邸裏,見平常家人語。孩童間軟軟糯糯的或作兄長姊妹。卻始終無人将他喚着。

小哥哥。他在心間緩緩地念。

自她手中接過石子,入手玉般溫潤,他學着她的模樣撒下去,仿若塵埃沉定。

如意料中,他動作狼狽笨拙,兩人相視片刻就都笑起來。她不厭其煩一次次演習給他看,其間軟糯語調,如同吞下一顆存留了許久不舍得吃掉的湯圓。

那一味濃洌的甜,躲于無人處,叫他嗆出滿眼的淚。

大抵回憶入夢,一時不舍便不大好清醒過來,醒來時天已傍晚。

昨夜燒盡了的餘煙已淡,只苦澀的灰燼的味道還在。顧诩白不知自己何時睡過去的,待起身往身側看,只餘了一只包袱,四下找不見花別枝。

他頭痛得厲害,四肢綿軟使不上半分力氣,心中懊悔不疊。低喚出聲,聲音喑啞艱澀。

“枝兒?”

林梢間回了零星鳥鳴,林風過膚竄起一股滾燙的溫度。

心下驚駭,不好的念頭輕易吞沒了他的神志,滿心只剩下恐慮擔憂。

掙紮着站起來,雙腿麻木幾乎失去知覺,每走一步似乎将軀殼裏殘留的力氣毫不吝惜的榨取幹淨。他從未像此刻這般恨過自己,這是他一直以來最害怕出現的境遇。若她有事,他只能無望看着,做不了任何的事。

他不過是一個無用處的人罷了。

往前邁了一步,視野裏是急遽傾倒的景色,身子重重摔在地上的剎那,聽聞一聲驚呼,伴着急促的奔跑聲。

身體痛到麻木,心卻意外的寂靜。

“先生,你怎麽了,你別吓我——”

“枝兒。”

“先生,是我,我在。”

顧诩白平躺在枯枝腐葉上,有些摔破罐的意味。

“先生,你哪裏不舒服,同我說說話好不好。”花別枝話音放得極緩。

“你去哪裏了?”顧诩白忽道,聲音極是嚴厲。

花別枝少見他如此,一時哽住。

“你走罷。”他別過臉去。

“先生,是不是我做錯了事,你別趕我走。”她小聲道。

“你若還認我這個先生,又怎會不聽我的話亂跑,這四處有多危險,你知不知道?你——”他咳了一陣,啞聲道,“我不要不尊師令的學生。”

花別枝久久不言。

他終究是忍不住,只覺得林風滾燙,呼吸之間也是燙的。他看她,撞見她一臉沉寂,不言不語。

先前失卻的力氣此時緩緩回溯,他緩緩擡起手,撫她發頂。

“是我不好。”

話音甫落,卻見她眼睫顫了顫,咬緊了唇。她低垂眉眼,将手中握了半天的被冷水打濕的布帛覆在他額上。動作細致用心,做完這些後不忘扯過外衣為他擋寒。

額上冰涼的感觸,他只覺得痛楚難當。

“河水冷不冷?”他道。

她搖搖頭,道,“不冷,先生錯了,是湖水。”

他聲音虛浮,嘴唇微白,“是我錯了。”

四下曠然,天黑沉下來。彼此呼吸交錯,卻都閉口不言,仿佛面對一個禁忌。

良久,花別枝徐徐開口道,“先生,你有事瞞着我。”

顧诩白淡淡的道,“年紀這般輕,哪裏來的餘裕去想別的事。”

“先生的病,不易好的罷。”

顧诩白只覺得此時萬千惦念就此放過,心下清和寧靜,流光停駐在這一刻該是多好的事。雖知不能,若是現下就此死去,業亦無憾了。

他面上無罣無礙的神色卻叫花別枝心中大恸。不露聲色的握緊了他手,她哀懇道,“先生,我不要你有事。”

說這些話的時候,手背被淚水打濕的時候,眼角溫熱的淚被擦去的時候,花別枝才明白自己是哭了。

“先生,我只求你這一件事,往後我再不叨擾你,你答應我可好?”

人之純稚,在于明知有些事徒勞無貨卻孜孜追逐,哪怕有那一日願望落空,也好的過餘生的憾恨。

她用力抹了把淚,只聞見顧诩白道,“好,我不死,我委實不舍得死。”

“先生真是膽小鬼罷。”

“恩,是的罷。”

因着這突起的變故,兩人不得不又在林中耽擱了一夜,待重見花離愁那日,恍惚隔了月餘。

月閑閣裏笙管絲竹萦耳不絕,舞姬身子翩跹,每一步猶踩落花,煞是好看。引路小童态度恭謙,一路領着他們穿過曲折回廊,避過脂粉香氣,經由尋歡男女,一路往內院去。

拐過一蓬花木,只望見尋常院落,栽着易活的幾樣花草,寥寥幾處卻襯出一番別是韻致的格局。

倏忽在一道房門前停住。

小童道,“樓主在房裏。”

花別枝從未曾覺得心跳的會這般緩,仿佛每一下都遙遙舉着,非要猜度的不差八九,才敢将其穩妥的放下。

門扉無聲啓開,顧诩白淡淡望着她,笑了一笑。

恍惚覺得連氣息也被奪去似的,花別枝故作鎮定的将半開的門板随手推開,當先邁進門檻裏去。

“離——”才脫口一字,頃刻便戛然而止。

她立在原處,不肯再往前一步。

顧诩白延循着她的目光而去,望見一雙人影靜立相對。房中光線極好,此時陽光從窗外傾瀉而下,光影裏的人,溫顏私語。

大略是在試衣裳。

花離愁眉頭輕蹙,卻并非不甘願。他展開手臂,身畔的女子将他衣裳的褶痕一一撫平。半晌往後退了一步,歪着腦袋打量。

一襲月白的衣裳,将花離愁平素的殺伐冷漠沖淡開,頗是好看。如同碧樹堆雪,縱使寒意留存,那份溫潤卻揮之不去。

花別枝從未見過這般模樣的花離愁,他往日端肅清漠,斷不肯着這素色衣裳。她記得花離愁生辰時,她偷偷下山買了一襲天青的衣衫送他,回山時還未來得及獻寶,人就被關在房中跪了兩個時辰。買來的衣裳叫花離愁擲出門外去,她拖着麻木僵硬的雙腿,拍淨塵土,将它藏到旁人看不到的地方。

花離愁背對着他們,語意不耐卻不見惱怒,“愀然,你還要打量多久,這衣裳改了這麽多回——”

女子倏然望見他們,花離愁的話語一滞。

“顧公子。”女子溫然道,言語間透出一絲驚喜。

顧诩白灑然一笑,道,“愀然姑娘,多時不見。”

花離愁仍是背立着,遲遲不動。

“枝兒長成大姑娘了。”愀然走近前來,擡手欲撫向花別枝的臉頰。

她揮手打落愀然靠近的手臂,冷然道,“我不認得你。”

“枝兒,別胡鬧。”花離愁轉過身來,眸色漆深。

這是久別後,他同她說的第一句話。

手指用力收攏,她吸了一口氣,聽到自己平和無瀾的話語響在耳畔。她淡淡道,“抱歉。”

她斂了眉目,虛虛還了一禮,彎了彎唇,“我有些餓,去找些東西吃,你們不必管我。”

顧诩白探出手去,不料她離開的匆忙,指間流水般滑過她衣角,就見她身影落在門外,倏忽便不見了。

她為着這重逢,暗自想了無數樣的的可能。她滿懷着甜蜜而憂傷的心事,跋山涉水中,只為着此後相逢的種種。

花別枝此時豁然頓悟,在心底困惑多時的事終究有了答案。

那個女子,便是答案。花離愁對着那女子時淺淺隐藏的笑意,是她從未在旁人身上見過的。

她癡纏了那麽久,她以為一年的期約便是花離愁給她的許諾。此時方知,這許諾是敷衍她最好的方式。

一夕情生,一夕心動。

可若要一直活下去,着實是件很辛苦的事。

打前院而來的脈脈曲聲,纏綿缱绻,好似要用盡餘生的力氣般,将這世間的好光景都唱盡。

她負手立在庭中,望着一株桂花遙遙欲開。卻不知何時,流光過去那麽久,停在原處不肯走的,只她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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