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二十一)

(二十一)

那一屆考生中,頂頂出名的那一位叫謝清姿。以才思敏捷着稱的謝公子,偏又生得豐神俊朗。每一屆考生,若能讓自己的聲名鵲起,那必然是對科考有利的。于是,各處的以文會友,好不熱鬧。

謝清姿不過是以文會友的隊伍裏多走了幾回,偏又出挑了一些,一時之間在舉子中風光無限。可惜謝清姿家清貧,他倒是有個好習慣,勤儉節約,竟住到了老酒胡同裏。

諾大的四九城,總有貧窮的地方。不幸的是,老酒胡同就是那麽一個窮地方。初來京城的外鄉人,進京趕考的窮舉子,四處流浪的漢子,統統聚在這一個地方。

那日晨曦初吐,京城老酒胡同的人老早就起來讨生活。

謝清姿的大門便被人敲響了,素有晨讀習慣的謝清姿問了聲,門外那人答:“謝公子,我是剛從江州來的胡正青,與你做了鄰居。”

謝清姿打開門,便看見一身粗布麻衣也掩不住光華的少年胡正青。

“胡公子。”

胡正青臉一紅,他絲毫沒想到,名滿京城的謝清姿居然生得這般俊俏,聽見謝清姿叫他胡公子,他連連擺手:“我不過俗人一個,怎麽頂得上公子這個稱呼呢?”

“胡公子何必妄自菲薄呢,看胡公子的模樣,想來是今次科考的舉子?”

“不才正是。”

謝清姿與胡正青,兩人都是窮苦出生,在學業上極是努力,如今成了鄰居,日日是以文會友,倒是結下了深厚的情誼。原本這兩位才情頗不錯的舉子,怎麽着也會在今次科考中占一席之位,卻不料在科考前的三天,老酒胡同出了一起命案。

京兆尹在皇城根底下辦事兒,每日都懸着顆心,這時候出了一樁命案,偏偏還是在科舉前,縱是一件小事,流到老皇帝耳朵裏,沒準也就成了砍頭的大罪了。最近老皇帝的脾氣又不怎麽好,京兆尹憂心忡忡地帶着人馬直沖老酒胡同。

“這一樁命案,在京城裏傳出來的話卻是一代才子謝清姿,死于非命。然後放榜那一日,榜上赫然有着謝清姿的名字。”

“胡正青,你倒說說,無緣無故,怎會有這麽一個流言,俗話說,空穴來風,未必無因。”

胡正青臉色鐵青,一雙沾染塵霜的眼睛緊緊地盯着蕭沛思看,蕭沛思嘴角噙着淡淡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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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大人想必已經猜到因果,又何必要我來說呢?”胡正青有些無力,他低低地嘆息着。

蕭沛思看着他那模樣,只道:“本縣猜着了的都是故事裏的果,可是本縣還是想聽聽因。”

“既知果,又何必知因的。世上有些事,不知倒好。”

“可惜,本縣就有這麽些怪癖好,唉,若非如此,本縣也不會待在江都縣,一個連大案都沒什麽的地方。”蕭沛思自然是有些套話的意思。

此刻胡正青眼中閃過一絲厲色,随即淡淡地說道:“蕭大人可知,為何那一個月後,探花郎謝清姿入獄?”

“為何?”蕭沛思好奇地問。

胡正青平靜地說:“因為,謝清姿是女扮男裝。”

“那時她不過是為了一時意氣,想要在村中吐氣揚眉而上京,那年雲州大旱,顆粒無收也罷,竟有不少人餓死在路邊,清姿在進京途中正巧遇到在餓死的舉子謝清姿。于是她頂着他的身份上京,原本以為中一個進士,外派為官,卻不料……”

“是我之過。”胡正青想起昔年往事,不由悲從中來。

蕭沛思望着他,旁人的故事再精彩也不過是個故事。

“确實是你之過,胡正青,當年為了十兩銀子而殺人的人,莫非不是你?”

胡正青一怔,擡頭直直地望着蕭沛思:“你是如何得知的?”此時此刻,他絲毫沒有想過再要隐瞞些什麽。

“我是如何得知的?胡狀元郎想必忘記了,當年這一場科舉的主考官,正是李太傅。不巧,我也是他的門生。”

偏巧了時小冬那會兒已經進了李府,稍一回憶,倒想起當年的案子來了。

“竟有這樣的巧合?”

蕭沛思微微一笑:“這世上哪有什麽巧合,無非做與沒做。掩蓋得了表面,又如何掩蓋得了真相?”

胡正青深深地吸了口氣:“那時我的母親病危,我需要十兩銀子替她治命。”

“那是一條人命啊。”

“人命?”

胡正青擡頭看了眼蕭沛思:“蕭大人出生富貴,又如何知曉我們這些人的悲哀,貧賤的時候,又談何尊嚴、理想。十兩銀子,不過十兩銀子,卻是我母親的病。她生我養我供我讀書,我又如何能棄她不顧?不過一個人罷了,又怎能與我的母親相提并論呢?”

“我為了十兩銀子,答應為另一名舉子殺人。”

蕭沛思詫異地望着胡正青,他見過不少窮兇極惡的犯人,但他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像胡正青這樣,将殺人當作一件平常事的人。不由地,蕭沛思心底略微一涼,側頭看了眼一旁的崔灏。

崔灏一直只是靜靜地聽着,未發一方,見蕭沛思看過來,他也坦然地與他對視。蕭沛思忽然轉向胡正青道:“你因愛上謝清姿而沒有殺她,又因十兩銀子而報案。于是……”

“蕭大人猜得不錯,十兩銀子,即使我費盡心機,我母親也不過多活了半個月罷了。然而,正是那人上達天聽,致清姿入獄!”提起那人時,胡正青的臉都扭曲了,想來恨意極深。

“此時塞外突拓虎視眈眈,老皇帝卻因為你與謝清姿交好,将你外派為涼州刺史。突拓大舉南下,竟是你……”

胡正青忽然笑了起來,神情有些怪異,看得蕭沛思心裏竟隐隐有些慌亂。

“不錯,正是我。我借着這一場大亂,将清姿救出,卻不料……”

“卻不料,老皇帝一口氣沒上來,三位皇子為皇位争得你死我活,而謝清姿下落不明。”

胡正青臉上的笑更深了,更怪異了,“不,清姿沒有下落不明,清姿一直都在。”

“她……”

“那時動亂,清姿又在牢中深受酷刑,我便帶他一路南逃……”

“胡正青,今日你的話,有些多了。”不待胡正青說完,崔灏突然開腔,冷冷的聲音,目光更冷。

“好,既然崔公子不想讓我說話,那我便不說了。不過……”

說遲那是快,一根銀針一閃而過,不過彈指之間,“咣”一聲,蕭沛思心有餘悸,立即跳從凳子上跳了起來。

人影閃過,莫修已淡定地站在蕭沛思的面前,懷中抱着一把刀,目光掃過胡正青與崔灏。以崔灏的武功,他是可以擋下這一根毒針的,然而他并沒有這樣做。

莫修側頭看了眼蕭沛思眼,蕭沛思緊拽着莫修的衣角,躲在他背後,“我娘親的!”他朝崔灏看了眼,默默地感概,情敵見面果然分外眼紅。唉,幸好他是帶了莫修。

胡正青擡眼看了看莫修,又看了看蕭沛思:“蕭大人果然是蕭大人。”

“呵,本縣還不想死,不想死的人總對自己的後路很執着。”蕭沛思心中的餘悸還是很深的。

胡正青有些心慌,眼角望了望崔灏,崔灏只是垂下眼睑,不發一言。

蕭沛思看着他們倆個人,嘴角輕揚:“胡正青,把你要說的話說下去,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你難道還在害怕什麽嗎?”

“既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我……無話可說。”

蕭沛思臉色一青,目光轉向崔灏,崔灏很淡然地擡起頭,與他對視,仿佛眼前什麽都沒有發生,只是他與蕭沛思兩個人在閑談。

“難道是因為崔公子在?”

“不是。”胡正青立即否認。

蕭沛思心裏當然知道胡正青忌憚的是崔灏,卻又不知內情,他突然笑了笑說:“既是如此,如今致當年國難的罪人在本縣的管轄區內出現,本縣便暫時将你收押。”

這一條罪名,胡正青是如何也逃脫不了的,本朝律法對待叛國之罪甚是嚴苛,便是這一條罪,就可判死刑。

然而胡正青卻坦然地道:“我早知逃不過,逃不過的,總也逃不過。”

莫修将胡正青綁了起來,崔灏就站在一旁看着,蕭沛思看着崔灏,突然道:“崔公子的藥,可已配好?”

“當然,這要多謝蕭大人的幫忙。”

“不必,這是為了蘇小白。”雖然底下臉皮是和崔灏撕破了,可面上,蕭沛思和崔灏卻似老友一般的談着話。

莫修聽着這兩人的話,心裏不由納悶,至于這麽虛僞麽,明明是崔灏想弄暈蕭大人,蕭大人既然還淡定地說是為了蘇小白。唉,果然,他一個武夫,還是專注打鬥三十年吧。

随後,莫修又聽見崔灏對蕭大人說道:“明日一早,我得繼續,不知蕭大人是否有興趣?”

“哦,那是求之不得。”蕭沛思接着說。

崔灏聽了蕭沛思的話,只淡淡一笑說:“如此,甚好。”

“甚好,甚好。”

莫修覺得,這兩人純粹是有病。好,好個大頭鬼啊。大人吶,那是拿你試藥啊!

這天天剛破曉,蕭沛思就早早地從凳子上爬了起來。唉,因為蘇小白暈過去了,蕭大人再無恥也不能把一個暈過去的人從床上拖下來。其實本來蕭大人打算也爬上床的,不過……咳,蕭大人糾結了半天,最後還是決定去睡凳子吧。

他醒了之後,去看了眼蘇小白,聽着呼吸聲,還算均勻,這算是暈還是算睡呢?

“小白?”

沒回應。

“蘇小白?”

還是沒回應。

蕭沛思笑了笑,低下頭剛打算湊上去親她,蘇小白的眼睛就睜開了,一睜眼就看見一張臉,雖然這是一張長得還不錯的臉,雖然這一張臉的主人還是很熟悉的,但蘇小白還是本能的伸出一只手擋住。

于是,蕭沛思只親到了蘇小白的手背,這還不止,蘇小白的另一只手立馬一個耳光甩了過去。

這個耳光的聲音之清脆,可見下手有多狠辣。

蕭沛思吃痛,猛地擡起頭,捂住臉頰,一臉傷感地望着蘇小白:“你謀殺親夫啊!”

蘇小白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什麽親夫,你說話注意點兒!”

蕭沛思看着她那睡眼惺忪的模樣,她本就生得好,再加上一副茫然又無辜的模樣,蕭沛思就是再生氣,這氣也消了。

他嘻皮笑臉地說:“睡都睡了,有什麽可注意的。”

“喂!”蘇小白看着他,真是……

“你能不提這事麽……”

“為什麽不提?”蕭沛思挑了挑眉峰,一雙明亮的眸子裏仿佛有光。

“……”蘇小白無言以對,哪有一直把這事兒提嘴上的。雖然她對這事也不是那麽介意,但老挂在嘴邊真的好嗎?

蕭沛思揉着自己的臉頰,疼倒有些消了,于是臉上的笑更深了,“這事兒都發生了,再矯情至于嗎?”

“啪”,又一個耳光。

“又打我!”蕭沛思捂着自己另一邊的臉,眼睛直直地盯着蘇小白,“你也忒暴力了。”

“暴力怎麽了,蕭沛思,我告訴你,你把那事給我忘了。我們倆在那種地方……唉……”一想起來,蘇小白就……

“那種地方怎麽了,還是你想在……”

蘇小白見他又往自己這邊靠過來了,忙一閃,蕭沛思撲了個空,整個人就這麽倒在床上了。蘇小白扯着被子躲在一旁,卻還是兇狠地說:“就說男人脫了衣服都是禽獸!”

“我絕對不是,我發誓。”

“發誓有用的話,你當什麽官呀,不如趁早回家種地。”

“你想我回家種地?”蕭沛思翻了個身,滾到蘇小白身側,蘇小白嫌惡的躲了躲,蕭沛思繼續靠過來,等到了床邊,蘇小白躲無可躲,只好朝蕭沛思說,“就你,種田?我就怕到時候餓死。”

“你也忒小看我了吧。”

“本來就是嗎,看看人家崔灏,靠着祖傳的醫術還能混口飯吃,請問蕭大人,你有什麽祖傳的技能?”

不提崔灏還好,一提崔灏蕭沛思心裏就不是滋味,他一下就從床上爬了起來,對着蘇小白說:“別你那前……未婚夫!”他還特意加重了“前”字,蘇小白會心地笑了下,就知道他會有這樣的反應。

其實蘇小白還是很喜歡很喜歡蕭沛思的,只是和他吵架會讓她更高興。她有時候都懷疑自己有病,唉,果然已經病入膏肓了。

蕭沛思咬牙切齒地說:“你那前未婚夫指不定在謀劃着什麽,我看他就不像是好人。”

“他怎麽就不像好人了,你這是偏見。”蘇小白一怔,她對崔灏的印象還停留在小時候,崔灏無論如何也不能說是一個壞人。

“我哪偏見了?”蕭沛思沉下臉來,“昨天他變着法子弄暈我,我懷疑小雲塗村的那口棺材和他有關系。”

“棺材?”蘇小抓捕不解地望着蕭沛思,蕭沛思看看她,突然笑了起來。

蘇小白看他笑得莫名其妙,不解地說:“你笑什麽?”

“蘇小白,我有沒有說過,你傻得很可愛?”

“啪”,又是一個耳光,蕭沛思捂着二次受傷的臉,氣鼓鼓地說:“你能不打臉嗎?”

“就打你臉,敢說我傻,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煩了!”

崔灏早早地到了廚房裏煮着藥,蕭沛思到的時候,崔灏已經在桌上擺了三大碗藥。

蕭沛思朝他看了眼,笑笑說:“這裏不會放了什麽讓人暈過去的藥吧?”

崔灏擡眼看了下他,也笑了起來說:“蕭大人覺得我會在同一條溝裏翻船嗎?”

“哦,有些人如果喜歡翻船,我也是沒有辦法的。”

崔灏很淡定地注視着他,緊接着他就看到跟在蕭沛思背後的蘇小白,随即臉色微微變了變,“你怎麽下床了?”

“聽說你在給我配藥,我……”

崔灏望着她,臉色已經恢複了慣常的溫柔:“嗯,我想試着治一治你身上的……病。”

“謝謝。”其實這個病對于蘇小白而言是一個很大的困擾,不知怎麽得,不知何時好。但蘇小白骨子裏就是一個不願将任何事放在心上的人,再大的苦難在她看來,也不過是一片浮雲。

崔灏望着這樣的蘇小白,心口微微動了動。

蕭沛思看着這兩人之間似是淌着一些暧昧,這真是越看越看不下去了!

“崔大夫,好好配藥,別忘了,你只是一個大夫。”

崔灏聽到蕭沛思這陰陽怪氣的聲音,這才回過神,他別過頭看了眼蕭沛思道:“當然,我當然記得,我只是一個大夫。不知蕭大人是否記得,你也只是一個普通的縣官罷了。”

“本縣的身份無須你提示,崔大夫還是好好将治病的良方配出來,好為……”蕭沛思微微一頓,別過頭看着蘇小白,“我家小白治病。”

“蘇蘇是我的故人,我自然會盡心,不勞蕭大人費心。”崔灏似乎并沒有将蕭沛思的話放在心上,只是淡淡地回複。

蘇小白就算耳聾了也聽得出來,這兩人話裏有話,原本她忍不住會阻止,不過今天她跟着蕭沛思來這裏還有別的目的,也就姑且讓蕭沛思逞一下口舌之快吧。

她琢磨了好一會兒,只聽見崔灏對蕭沛思說:“已配完成的藥,還是勞煩蕭大人試一下吧。”

“啊?”蘇小白一驚,“這些藥,讓他試?”

崔灏淡淡地說:“這是自然,有些藥只有活體才能知道藥效。”

不等蘇小白回答,緊接着蕭沛思就道:“是啊,不過有些藥大概只有死人才能知道藥效吧。”

“蕭大人,說笑了。”

蕭沛思笑笑說:“哪兒說笑了,我不過說的是大實話。”說着,蕭沛思拿起一碗藥,緩緩地拿了起來,蘇小白一愣,忙喊,“別喝。”

蕭沛思将藥碗放到嘴邊,朝崔灏一笑說:“崔大夫,你說這藥我喝了,會不會進棺材?”

三、種草谷裏的崔神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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