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羅普朗忙着羅錦藍的喪事,辦得很體面。李詩遠也死了,卻沒有那樣的熱鬧。庾霞說是落葉歸根,李詩遠要歸葬家鄉,實際上城裏的墓地實在買不起,她在李詩遠身上浪費的已經夠多。

李詩遠和羅錦藍出身于D市最窮的縣下屬最窮的鄉,下面好幾個村卻一樣窮了。那地方解放前是要飯的大本營,後來駐紮下來,成了個縣,縣名在方言發音裏還有乞讨的意味。李博林抱着李詩遠的骨灰盒回村,極致的赤貧讓他震撼了。土黃色的主調,随意兩筆的房子,再加上随意兩筆的人。家家戶戶院子裏養兔子,水泥砌的一層摞一層的狹小的籠子,兔子在裏面甚至不能轉身,似乎也不透光。逼仄狹小到殘忍。偶爾一股尿冒潑出來,嗤叽一聲。

房子是磚的,但外面膩着一層泥。高腳的木板床,有一支腿斷了,墊着磚。吊着只燈泡,不輕易開。薄薄的肮髒的褥子被子,奄奄一息攏在一起汗黃色的蚊帳,居家毫不講究。

李博林跪在泥黑的磚房裏燒紙。李詩遠老家有間房子,布置成了靈堂。他出去得太久,又沒給鄉裏鄉親帶來任何好處,當初去投奔的都被羅錦藍打了回來,來吊唁的既然也沒幾個人。天氣忽然熱得狠了,李博林披麻戴孝脖子後面針紮一樣癢。庾霞跪了半天實在受不了,進裏屋躺着,也不嫌汗膩膩的被褥髒了——之前不知道誰偷偷住在這裏。

李博林麻木機械地一張一張燒紙錢,紙錢可能有點受潮,煙很大,有股奇異的糊香。院子是幾戶人家合圍的,有個老太太蹲在院子中央撒尿。

羅錦藍的葬禮過後,羅普朗開始在公司裏查賬。總公司裏人心惶惶,一朝天子一朝臣,太子爺新登基,大火要燒死幾個才罷休。

羅錦藍的生意羅普朗知道的不多。浮在水面白色的資産被她轉到了羅普朗名下,剩下的羅普朗看得毛骨悚然——羅錦藍是個聰明人,她把自己牢牢地嵌在一條粗大的,指向首都的利益鏈裏。羅普朗不犯渾,羅家就不會倒,羅家不允許倒。在D市荒涼的那幾年,土地一畝十幾塊人民幣的那幾年,羅錦藍就開始了她的構想。

羅家只是汪洋中的小蝦。然而沒了蝦米,海中的龐然大物們離死也不遠了。

有個老員工說要調回總公司。

金玟沒當回事。看着像開玩笑,連調職申請都沒有,找個人往上遞個話:我要回總公司。金玟一天到晚忙得焦頭爛額,不想跟腦子不清楚的計較。

她還是年輕,完全不懂其中的利害關系。“家屬”基本上是每個行政單位的歷史遺留問題,有些處理不了工作的就往外推,推給企業。羅錦藍這麽“積極進步”,當然也接收了一批四五十歲等着退休的“家屬”。原本養着一些閑人倒沒什麽,有個家屬中厲害的人物,老公是稅務稽查處的呂處長,說話底氣比別人足得多。總公司點卯嚴厲,處長夫人受不了,調去附近的分公司。工資照領,從來不去,也是皆大歡喜。

分公司退休福利終究不如總公司,臨近退休又鬧着回總公司。羅普朗新上任,總給別人感覺好拿捏。羅錦藍一死,血腥氣招來成群的螞蝗。金玟轉臉忘了處長夫人的事,卻給人鬧了上來,直接打進羅普朗辦公室了。

金玟吓得發抖,眼睛發直。呂夫人大概在更年期,沒有道理可講。羅普朗實在沒有心情應付她,直接告訴她,辦不了。要麽在分公司等退休,要麽走人。

呂夫人的嗓子一路從一樓罵到三十樓,又從三十樓一路罵到一樓,聲音揚上去,低下來。

第二天,呂處長派人來查總公司的稅了。

羅普朗指示,随便查。不管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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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稅的一般喜歡查這種有錢表面又沒啥靠山的公司,能用錢解決就用錢了,是肥差。然而這公司豈止不管飯,連水都沒有。員工上上下下很客氣,也只有客氣了。各個氣得暗罵羅普朗是傻逼,羅錦藍的家業要完。

查了三天查出不少纰漏,皮笑肉不笑地找羅普朗,表示問題難辦。羅普朗臉色蒼白,總有股筋疲力竭的神氣。他靠在椅子上微笑:“這幾天辛苦你們。回去問問你們處長,這些問題也不是這一兩年的了,怎麽今年才查出來?以前為什麽沒查出來?”

呂處長沒回答,呂夫人也老實在分公司呆着。琢磨羅普朗年輕趁機敲一筆的大部分歇了心思。羅普朗自己也沒想到,面臨的第一個“難關”不是董事會不是監證會竟然是這些人。

庾霞不管事,李博林亂七八糟地料理了李詩遠的後世。李詩遠到底願不願意回來,李博林懷疑。這窮山惡水,李詩遠拼了老命出去,現在終于再也離不開。他是死了,方便是留給活人的。李詩遠年輕時的一張黑白照片放大了成為遺像,高高懸着,像羅普朗在俯視着似的。李博林盡量不擡頭,他有點恐懼。

怎麽會那麽像。

庾霞睡醒了就抱着他哭:“媽就剩你了……”

她吃了男人一輩子虧,還是得靠男人,她自己是不行的。

李博林沒說話。黑白照片裏羅普朗還在看着他,看着這肮髒貧窮的屋子,屋外惡臭的廁所,随地撒尿的老太婆。

李博林忽然覺得自己也被綁在這裏逃不開了。

他熬過了頭七,這時候同一個院子的人找上門,方言很難懂,但大體意思是鄉俗死人要給鄰居祛晦氣的錢。李博林護着庾霞,一手拿着樹枝,一路殺出院子。庾霞可能是第一次被男人實質性地呵護,兩人逃到車站,她仍伏在他懷裏,小姑娘一樣嬌憨地笑,笑着笑着就哭。

李博林把她推了出去。

公交車離開這個窮村子時李博林根本不敢回頭看,他怕一回頭就走不了了。他終于知道李詩遠再怎麽也逃脫不了這窮困的根,那他呢,他還會回來嗎?

臨近高考,李博林請了半個月假非常不對。蘇老師反對也無可奈何。李博林本來就瘦,這下只有個骨頭架子的形狀了。蘇老師請他在食堂吃了一頓,點的菜都是肉。李博林吃的狼吞虎咽。

蘇老師拿着一碗綠豆湯:“不要着急。”

李博林鼓着嘴嚼。他沒命地往嘴裏塞東西,嘴裏來不及吞也要往裏塞,他知道即便拿在手裏也不是他的,随時都會被人奪去。他啃排骨接近撕咬,像咬誰的肉。

蘇老師嘆了一聲。

李博林費勁地咀嚼,嚼着嚼着眼淚就下來了。

全國倒是又出了件大事。

周部長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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