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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吹墨扔了一個手榴彈

第十一回

初念迎上對面那男人的注視,盡量忽略此刻他目光中帶着的那絲似有若無般的探究之色,恭恭敬敬喚了聲“大伯哥”後,也未等他回禮,便站到了自己丈夫的身側,微微垂目。

徐邦達看着自己的兄長,勉強笑問道:“大哥也外出剛回?”

徐若麟嗯了聲,很快看向自己的弟弟,點頭道:“許久未回京,早上出去晤了個老友。你與弟妹先進吧。”說罷退到了一邊。

初念扶着徐邦達,正要送他上辇,不想他卻輕輕掙開了自己的手,輕聲道:“我能走。”說罷複又反手牽了她,邁步往裏而去。

初念一怔,只好随他,身後一幹人也擡了空辇跟着進來。

她穩穩朝前而去,始終沒回頭,卻亦能覺到來自于身後那兩道炯炯目光的注視。原本并不熱,忽然後背卻就覺得泛出了些微的汗意,心頭止不住一陣突突亂跳。

樹欲靜而風不止,現在她就是這種感覺。

這個沒按她預想中的軌跡一步步來,而是突然提早再次闖入她生活的男人,這一刻讓她渾身汗毛直豎,心中警鈴大作。

快要拐過那面照壁時,徐邦達仿似不經意地回首,看見門外那個長身而立的男人仍停在原地,目光卻正落在側旁自己妻子的背影之上,心中再次掠過一絲霾影,下意識又看向自己的妻,見她正目視前方,神情略微凝重。

“怎麽了?”

初念很快發現了他對自己的注視,扭臉看向他,微微笑着問道。

“沒什麽。”徐邦達很快一笑,望着她柔聲道,”今日你想必也累,回去哪也不用去了。你也好生歇一歇。“

初念微笑點頭。

~~

初念很快就覺察到了新婚丈夫的異樣。

回門歸來,去司國太那裏簡短回過話後,一個漫長的夏日午後,她都守着他寸步未離。他歇覺,她卧他外側同睡;他起身後看書,她在側添香;他讀到精妙處吟誦,她便陪着分享他的心得。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但是到了晚間,二人換了衣裳上榻後,情況卻與前頭幾夜有些不同了。

前幾夜睡前,徐邦達通常也會與她輕憐蜜愛一番。畢竟,身邊躺着個嬌美如花的新婚妻子,哪個男人也不可能不動心,但心有餘力不足之後,便也作罷,最後與她相擁睡去而已。只這一夜,他不但糾纏了初念很久,兩人都出了一身的汗,而且,到了最後仍無果,她開始柔聲勸他後,他不但不停歇,反竟顯得異常急躁,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手勁驀然加大了不少,捏得初念胸脯處一陣生疼。見初念娥眉蹙起,神情痛楚,他神情顯得愈發煩躁,定定注視她片刻後,忽然放開了,翻身仰躺于榻上,一邊喘息着,一邊冷笑道:“你是不是覺着我很沒用?不過是面上在忍着,其實心裏都在譏嘲于我?”

初念萬萬沒想到新婚以來一直溫柔相待的丈夫會忽然這樣變色,怔了。揀了自己的衣裳胡亂裹住身子,一語不發,慢慢轉過了身蜷縮着朝外去,眼眶一熱,淚珠忍不住便慢慢無聲地淌了下來,順着面頰滲入大紅色的绫鍛枕中。

徐邦達一語既出,自己便也後悔了。等了片刻,見她背朝自己縮着一動不動,忍不住将她扳了回來,等瞧見她面上淚痕闌幹,頓時慌了,伸手去拭擦她淚水,口中一疊聲道:“是我不好,不該這樣說話,你別放心上。”

初念自新婚次日早見到徐若麟開始,整個人便有些恍惚。這幾日面上是沒什麽,與丈夫相處得也好,只內心深處,卻一直像懸了把利劍,有些戰兢。方才又由着丈夫弄,到了後來,心中起了厭意,恨不得他早些停了,卻怕表現出來傷他自尊,即便被他揉弄痛了,也是一直忍着,不提防他卻忽然變色質問,積了數日的各種情緒一下子爆發,這才忍不住默默流淚。此刻見他後悔了這樣勸,也想停淚,只情緒卻一時難以自控,淚水反倒流得更兇。

徐邦達勸了片刻,見她仍是一語不發,流淚不停,怔怔望着她那張即便是流淚也如梨花帶雨般的臉龐,心中漸漸生出傷感,将她的臉抱着貼到自己懷裏,顫聲喚她昨夜剛告訴自己的她的小名,在她耳邊道:“嬌嬌,我知道都是我不好,你別哭了。你這樣,我更難受……”

初念灑了些淚後,心中堵着的那團東西終于消退了些,拿帕子擦了下眼睛,低低嗯了一聲,任由他抱着,仍縮在他身邊不動。片刻後,不見他開口了,反倒覺他抱着自己的身體在微微顫動,仰臉看了下他,吓了一大跳,見他竟在流淚。

初念慌忙從他懷裏起身坐了起來,找了另塊幹淨的帕子,伸過去要替他擦眼淚。手剛碰到他臉,便被他一把握住,輕輕一拉,人便又與他并頭而卧了。

“嬌嬌,我心裏很難過……”初念被丈夫緊緊摟在懷裏,聽他抽氣着,斷斷續續地低聲道,“我若是有一副好身子,春日裏,我帶你走馬踏花,夏至泛舟采菱,秋時賞菊品桂,冬日裏擁爐暖酒,這樣該多好。可是我不能。我已經五六年沒有出去外面了,今天陪你走這一遭,我忽然怕了起來。你這麽美,男子見到你,便沒有能錯得開眼去的……”

初念掙脫開他懷抱,擡臉剛要開口,他已經望着她接着道,“要你這樣空守着我這個廢人。你不知道,我心裏……”

他停了下來,開始像個孩子般地抽噎不停。

初念終于明白過來了,他今晚為什麽忽然這樣反常。

他是一個心思敏感纖細的人。雖然前世裏只和他處了半個月,如今亦也才新婚三天,但這一點,她早就清楚。莫非因為白天在司家遭遇了自己表哥,才引出他這樣的情緒?

這一刻,她方才因了他粗暴對待而出的那絲厭惡也被憐憫與同情所掩蓋了。想了下,解釋道:“二爺,你別多想。今日你不顧自己病體陪我回門,我心中極是感激。遇到我表哥只是意外。他小時是時常到我家中,只早幾年前,他便外出,我也與他許久未見了。他便如我親哥哥。今日送我的禮,也不過是一點順手心意而已。你若不喜歡,我便不用。”

徐邦達情緒漸漸穩了下來,低聲道:“不過是一盒子香而已。你若喜歡,用便是,否則倒顯得我氣量狹小。”

初念微微一笑,并未發話,心中已是打定主意,明日便叫尺素把那一盒子香給放起來,再不要露臉。

“嬌嬌,”徐邦達躊躇了下,欲言又止。

初念道:“二爺,你有話只管說便是。”

徐邦達仿佛下了很大決心,終于低聲道:“我那個大哥,以後你不要和他說話。遠遠見到他,躲開便是。”

初念心微微一跳,也不問他為什麽,只嗯了一聲,道:“我曉得。”

徐邦達見她應得痛快,心中這才覺得舒服了許多。輕輕拍了下她後背,安慰道:“嬌嬌,只要你往後都這麽聽我的話,我向你保證,我一定會對你很好的。”

初念壓下心中随了他這話而生出的怪異感,淺淺笑道:“二爺,那我去熄燈了,咱們安歇吧。”見他點頭,起身下榻吹了銀燈燭火,回來躺了下去。

徐邦達一只手搭上她腰間,很快便睡了過去,甚至或許是因了疲累的緣故,還打起了輕鼾。初念卻睜着一雙眼,一直望着頭頂的黑暗,在四下漸漸冷悄的殘香中,靜靜等待睡意的降臨。

~~

翌日早,徐邦達因習慣晚起,還在榻上。初念已經理妝,收拾妥當後,帶了尺素和翠釵,去給司國太和廖氏請早安。稍稍說了幾句後,便起身了。衆人曉得徐邦達,往常若身子不爽,往往一天都在榻上。難得爽利些,這辰點一般也還未起身。明白她要回去服侍丈夫,也沒多留,初念便退了出來回濯錦院,經過水心榭近旁的那道回廊時,遠遠忽然看見徐若麟牽了果兒的手,從他們所在的嘉木院方向來,瞧着似要帶她去司國太那裏,腳步略微一頓,正要返身從別路走,見對方已看到自己了。此時若再避開,倒顯刻意。心念略轉間,腳步繼續,很快便到了近前。

徐若麟看一眼跟在她身後的尺素和翠釵,拉了果兒的手,一大一小退讓到路邊後,略微俯身下去,看着初念對果兒道:“果兒,叫二嬸嬸。”

果兒心中雖喜歡初念,只她向來內向,見人只會害羞。此刻遇到了她,父親又這樣教導,便睜着一雙宛如小鹿般的眼看向初念,帶了羞澀地輕聲道:“見過二嬸嬸。”

初念自見到徐若麟意外歸來的那一天起,便暗中告誡過自己,即便是果兒,也不能過于親近,免得多生是非,加上此刻對面又有那男人在,自然更不會多表情緒。朝着果兒略微點頭笑了下,連腳步也沒怎麽停,便已經從他們身前走了過去。

等她身影消失在花-徑深處,果兒仰臉望着自己的父親,怯怯地道:“爹,二嬸嬸她好像又不喜歡我了?”

徐若麟收回目送她的視線,想了下,蹲下去對女兒道:“她或許不喜歡的是我,不是果兒。下次有機會,爹幫你向她問問看,好不好?”

果兒這才露出絲笑,點頭應了聲好。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讀者:蘋果派投了2顆地雷。

第十二回

再過幾天,司國太決定去一趟敕建護國寺拜佛還願,然後再許新願。

人活到她這個歲數的時候,很多東西早便看得淡了。比如,兒子和兒媳之間那場已經持續了半輩子的曠日持久的恩怨對峙。

廖氏的父親廖時昌,如今是東宮輔臣、內閣元老。兩家剛做親時,雖沒現今這般顯赫,但廖家也是大楚金陵裏的世家。所以對于自己的這個兒媳廖氏,無論是家世還是持家,她自然沒什麽話說。從前唯一覺到不滿的,便是她對自己兒子那幾乎已經到了置婦德于腦後的強烈控制欲。兩人剛成婚沒半年,唯一一個自小起服侍徐耀祖的平日很是安分的通房便得暴病死了。此後這麽多年一直到現在,人稱玉面郎的徐耀祖,除了年輕時在外惹下的那一樁風流官司,身上便再也沒沾過什麽花草了。

作為婆婆,司國太自然不喜歡兒媳這樣。但因為當時邊關不寧,兒子常年戍邊不歸,讓年輕的媳婦一直守着空房,所以大多時候,她也只看看而已。等到了後來,邊關仗終于打完,徐耀祖回家,同時卻也帶回個胡女所生的七歲大的兒子歸宗認祖,而此時,作為正妻的廖氏卻還只生了個長女青鸾,掐指一算,這個便宜兒子竟還是她嫁給丈夫前便有了的,這下,別說廖家人怎麽想,連她這個做婆婆的也覺得面上有些挂不住。那段時日,面對親家母隔三差五說話夾槍帶棒,她也只能忍了。而對于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帶有胡人血統的長孫,她的态度是既不疼,也不厭,只暗中對他在府中的起居飲食多加留意,以防再出意外而已。至于兒子與兒媳之間的事,從此再沒開口說過一句話。等到了如今,更是連提都不想聽人在自己耳邊提了。

除了這樁,另有一事,老太太先前想起來有點後悔的,便是初念和自己孫子的婚事。

這件婚事,是在初念不過十歲的時候便訂下的。當時的徐邦達,因為先天胎弱,已是有名的病秧子了。金陵有些無德之人甚至還在背後打賭,看這國公府的嫡孫到底能不能活過二十弱冠。而她當時之所以點頭應了這門親,除了心疼自己的嫡孫,盼着他好,也是聽了親弟恩昌老伯爵司彰化的話的緣故。想着靠兩家聯姻,讓日漸敗落下去的娘家司家能沾上國公府的光。親事訂下後,頭兩年也沒怎麽想,等初念和徐邦達漸漸大了,快要成婚了,老太太有時一琢磨,心裏又有些後悔起來。深知一個家族裏,男人若無用,把興衰榮敗的希望都寄托在女子的一樁婚姻之上,不啻沙上建屋,上頭再好看,總是根基不穩。且作為祖母,她雖也希望自己鐘愛的嫡孫能長命百歲,但亦看得出來,這嫡孫的身子随了年紀漸大,每況愈下。倘若上天不垂憐真有個好歹,自己那個年輕的侄孫女便要苦一輩子了。

司國太心中雖有些後悔,只婚事既定,也不可能再開口更改,所以早早就在護國寺的佛前許了願。若這喜能沖得成,孫兒婚後身子有所好轉,她便到寺中做七晝夜的水陸法會,請高僧超度無主亡魂,以積功德。當時之所以不敢把願許得太滿,是向來知道生死有命,怕神佛責備貪心。現在喜事辦後才這麽些天,便眼見孫兒一天天地鮮活起來,心中的欣慰和歡喜自不必說,這才挑了個日子,迫不及待地便要去還願。心中想着還完舊願,再誠心許下個盼望孫兒徹底消病去災的新願。若這願望也能在佛前得應,她這一輩子便真的是福壽雙全了。

司國太主意既定,自然便準備起來,挑了十五這個日子。七天的法會,無需她天天到場,但法會開始之前,作為還願人,少不了要親自到寺院聽法燒香一趟,家中一幹女眷也都同去。

果兒年紀小,司國太本沒打算帶這曾孫女去的,只是臨行前的一天,見衆人聚在自己面前議論明日出行,孫輩裏,青莺向來老成,倒也罷了,青鴛吳夢兒等幾個女孩兒都一臉興奮,唯獨這小姑娘一人被乳母宋氏帶着眼巴巴待在一邊望望這個,瞅瞅那個,心想她那個爹正好昨日離了國公府外出,說幾日後才回,這樣留她一人在家有些可憐,不如順便帶她去,早早能親近些佛緣也好,便順口讓她也跟去。

徐邦達早幾天前便知道了這事,有心同行。司國太與廖氏商議了好幾回後,覺着護國寺路遠,出了城外有段山路又颠簸,所以最終還是沒讓他去。想來神佛也能體察他的這一番誠心,多加護佑。

初念對這件事并不意外。上一世時,也歷過這麽一回。只是結局有些諷刺罷了。那邊護國寺裏的水陸法事還在如火如荼地進行,國公府裏,不過五天之後,到了六月二十的這一天,二爺徐邦達便再因多吃了幾口團子再次病倒,一病而亡。但這一回,初念相信一定不會再這樣了。所以對這次的拜佛聽法,她也更看重,希望自己的虔誠求告能感動神佛,讓她的丈夫徐邦達安然渡過這一劫難。

到了十五這日一大早,司國太便攜廖氏、初念、青莺青鴛吳夢兒幾個姐妹及果兒一道,在府中管事周平安周志父子的護送下,去往護國寺。

國公府的大管家是崔多福,老練不必說。這周平安也是府中老人了,雖沒崔多福精明幹練,但為人忠厚,辦事向來也周到,司國太的出行,一向由他打點。兒子周志雖還不到二十,卻也頗有其父風範了。由他們帶了家人護送,自然放心。

初念臨出門前,徐邦達送她時,遞給她一個小香囊,說裏面是自己小時求來的護身符,已經跟随他十幾年了。讓她帶去,就好像他也陪在她身邊一樣。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睛在晨曦中微微閃亮,帶着溫潤而柔軟的笑意。

自從那夜過後,丈夫待自己更體貼。晚間二人并頭躺在帳中時,也不過與她抵額溫柔親摟而已,再無勉強求歡的舉動。初念已經差不多忘了那夜的不愉快了。所以此刻接過香囊放入荷包,望着他道:“二爺,你安心在家等我晚上回。我去了那邊,會向佛祖求告,保佑你一切安好。”

徐邦達笑着道了聲謝。透過窗子,看一眼正立在外頭院子裏準備一道随行的尺素和雲屏,道:“雲屏年紀小了點,不大穩重。我聽說老太太安排果兒坐你的車裏。既多了個果兒,不如讓翠釵換了雲屏去。她年紀大些,會哄孩子,省得你吃力。”

初念并未猶豫,立刻應好。徐邦達笑着,幫她正了下衣襟領口,這才開門。雲屏聽到自己臨時被換,心裏有些不願,卻也不敢說什麽,只好把手中之物交給了翠釵,怏怏地看着初念一行人離去。

~~

初念乘坐的馬車很是寬大,裏頭除了她和果兒,還有小姑青莺。

青莺今年剛滿十四,早便與廖氏兄弟的兒子,也就是她的表哥廖勝文訂婚。對于自己的這個小姑,初念向來并不感覺親近,但也不讨厭。如果非要說出一種感情的話,那應該便是同病相憐般的一種同情了。

青莺皮膚細白,身段亦極出挑,但相貌從她母親廖氏,只算中上。好在相貌不夠,上天便用才情來彌補她,詩書琴畫,無一不通。只可惜,她上有貴為太子側妃的長姐,中間是兩個哥哥。在家中,那個父親就不必說,連母親廖氏和祖母司國太的所有關注似乎也都被分在了她的長姐與哥哥身上,吝于留一點給她,這便造就了她一副孤高早熟的性格,與誰都不大親近,包括前世裏她的寡嫂初念。可惜紅顏命運亦多桀。廖勝文風聞品行欠佳不說,前世裏,徐家在接下來的嘉庚之亂中敗落後,廖家不顧親戚關系悔婚。只不過她性子好強,人後如何,初念并不知曉,人前看起來卻一直若無其事。後來徐家因徐若麟再次得勢後,廖家又不顧臉皮再次重提婚事。至于最後到底如何,初念因自己東窗事發,也就不得而知了。

此刻,初念看向坐自己近旁的青莺。見她除了上車後朝自己喚了聲二嫂,摸摸果兒的頭後,接着便一直低頭看着本帶出的詩詞集,或是托腮隔簾望幾眼外頭的野地,不大開口說話,便也不打擾她了。果兒也一樣。打扮得漂漂亮亮,雙手并放在膝上,安靜坐在初念的身邊。只不過有時,初念看她的時候,會撞到她正睜着眼睛打量自己,等發現自己也正看她,她便會害羞地立刻低下頭去。

初念實在很喜歡這個安靜膽小的漂亮小女孩。前一世,有時候甚至想,若徐邦達能給自己留這樣一個女兒,她在濯錦院裏的日子便也不會那麽難過了。只是可惜,天沒從人願。這一世,她希望自己能與丈夫白頭偕老,哪怕不能,也絕不會再重蹈覆轍。而眼前這個小女孩,自己恐怕再也不能與她像從前那麽親近了。

~~

路上颠簸了一個多時辰後,徐家的五六輛馬車終于停在了護國寺山下的平地上。寺中的知客僧早等候在此。司國太棄轎不坐,定要自己拄着拐杖上山,以顯心誠,衆人自然也跟随。好在護國寺所在位置并不高,山階不過百來級而已。走走停停,一行人終于到了山門前。

初念站在山門前,回頭望一眼遠處的另座山腳。此刻那裏,從碧綠濃蔭的掩映中亦能隐隐瞧見一堵黃牆。只一眼,後背便起了絲陰寒,整個人毛骨悚然。

那裏,便是她記憶中最後死去的所在——清遠庵。

她飛快回頭,再也不想多看。微微咬牙跟着廖氏往寺裏去的時候,心裏的那個聲音再次出聲提醒,今生絕不會再重蹈覆轍。

~~

國公府國太率府中女眷今日來此還願,怕被沖撞了,護國寺僧人一早起便清退別的香客,等人進去後,将山門關閉,裏頭便再無閑雜人了。待拜佛燒香,誠心祝禱過後,僧人便在上堂下堂各擺出法會,共九九八十一名僧彌參與。由寺中一名為靈妙的高僧親講佛法,一時舌燦蓮花,衆人俱是屏息斂氣恭聽其中妙義。到了正午,用過齋飯後,徐家女眷各自去客房小歇,待午後聽完第二堂,這一天的行程便結束。

因今日起得早,初念此時也覺到些疲乏,與尺素翠釵回了後禪院自己暫歇的禪室,見裏頭十分幹淨,便和衣上榻,閉目想歇片刻。剛來了些困頭,忽聽門被輕悄推開的聲音,睜眼看去,是尺素進來了,到她跟前低聲道:“奶奶,宋媽媽找了過來,說方才果兒不睡覺,央她帶她出去逛逛。宋媽媽拗不過她,便領了果兒往前頭去,出去沒多遠,一錯眼,人便沒了……”

護國寺地方很大,雖山門都閉,但一個不過五歲的小女孩走丢,也未必沒有危險。初念睡意頓消,立刻坐起身道:“那快叫人去找。”

果兒乳母宋氏此時從門外聞聲進來了,白着張臉道:“二奶奶行行好,千萬別叫老太太和太太知道了。若被太太曉得,我這月的月錢便又要被扣。我家中孩子前些天生了病,還指着我這月錢抓藥看病……”話說着,連聲音都微微發顫了。

初念知道自己婆婆雖貴為國公夫人,但為人悭嚴,家中下人稍有犯錯,克扣月錢是常事,因此背後被府中下人編排,說她慣常鷺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內刳脂油,是個有名的削鐵針頭。宋氏沒看好孩子,本當受責。只一來,初念知道她平日待果兒也盡心,此時說得可憐,二來,宋氏是司家過去的人,想來也是這個緣故,她此時才來向自己求助。尚在躊躇,宋氏又道:“二奶奶,果兒不見的地方就左右兩條道。求二奶奶可憐下我,趁着太太還沒醒,幫我想想法子。”

初念立刻做了決定,道:“我去跟周志說下,叫他派人去找。若還找不着,便只能告訴太太了。”說罷起身匆匆出去,找到遠遠候在外頭的周志,把果兒在前頭分岔道上走失的事說了。周志立刻道:“二奶奶莫慌,果姑娘必定無事的。我這就叫人去找。”

初念目送周志背影離去後,宋氏曉得自己闖禍,也急急忙忙再去找。只剩初念與尺素翠釵仍等在後禪院外的樹蔭下。等了片刻,心中正有些忐忑,忽見周志回來了,忙問道:“怎麽樣,找着了沒?”

周志恭恭敬敬道:“小的已經叫知客僧去找了,想來很快會找到。”說罷看向翠釵,道:“翠釵姑娘,方才李十一家的小子來了,說找你有事,人此刻就在後山門。”

李十一便是金臺園裏的那個管事。翠釵臉色微微一變,看了眼初念,吞吞吐吐道:“二奶奶,他家是我家的遠親。我,我且去瞧瞧……”

初念記挂果兒。雖覺有些異樣,只此刻也沒多心思去管,點了下頭。翠釵忙低頭匆匆而去,周志也跟着去了。

見人都走了,外頭此刻太陽又大,便是樹蔭下,也有些熱,尺素便勸初念先回,道:“奶奶在這裏等,也沒用,不如進去等消息。”

初念心中雖急,卻也無奈,正要依了尺素的勸,忽然樹蔭裏跑出來個小和尚,道:“二奶奶,我方才在前頭那邊見到個仿似果姑娘的小姐,叫她随我回,她卻不肯,只顧着哭,我不敢勉強,便跑過來先給二奶奶報信。”

初念大喜,急忙道:“快帶我去!”與尺素一道,跟着小和尚便邁步了。等拐過幾道彎,見林子漸密,處處積翠,但聞鳥鳴,卻無人聲,似正被帶往靠後山的邊角落,果兒卻始終不見蹤影,漸漸起疑,正要開口,前頭小和尚忽然停住腳步,指着前頭道:“到了,就在那。”

初念循他所指望去,赫然竟看見果兒被面上帶笑的徐若麟抱着,正站在一棵大樹下。頓時臉色煞白,看向那領路的小和尚,他人已經哧溜一聲,猴子般地鑽進樹叢跑了。

初念猛地醒悟,這小和尚必定是假的。因他口口聲聲喚自己二奶奶,而不是寺中人“女施主”的稱呼。只恨方才自己一心記挂果兒,沒想到這個,這才上當。

幾乎是下意識地,初念猛地轉身要走時,徐若麟已經放下了果兒,果兒跑到了初念的面前,看一眼正在她身後用眼神鼓勵自己的父親,終于鼓起勇氣,道:“二嬸嬸,你可不可以聽我爹問你一句話,就一句?”

初念回頭,看一眼徐若麟。見他站在自己身後十幾步外的地方,方才面上的笑已經消失,此刻雙目正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目光中滿含期待。驀然明白了過來。但這一刻,心中卻只想冷笑。

徐若麟果然便是徐若麟。不論是她的前世,還是這一世,他會做的,只是這樣算計自己,本性永遠不變。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人生寂寞如雪扔了一顆地雷核桃貓扔了一顆地雷

第十三回

不過心念電轉間,初念已朝徐若麟微微側身過去,道:“我先前聽說果兒走丢,這才出來尋找。沒想到卻是與大伯在一處。既無事,那便最好。大伯與果兒敘完天倫後,及早将她送回便是,免得老太太太太知道了焦心。我先走了。”

她說話的時候,方才面上失卻的血色還未完全恢複,但直視着徐若麟的目光卻絲毫不怯,語氣冷淡而客氣。說完話,也沒看果兒一眼,轉身便走。

徐若麟一怔。

此刻面前的這個女子,與他記憶裏那個柔美溫香的她宛若兩人。

先前他也曾想過,以她性子,這樣被帶到自己面前後,會是什麽反應。該是驚恐?羞憤?畏怯?唯一沒料到的,便是她會這樣徑直與自己對視,冷淡的目光裏透出一絲遮掩不住的鄙視和厭惡。

他立在原地,看着她繞過果兒,帶了不知所措的尺素疾步而去。就在那個着了嬌黃衣衫的身影快拐過前頭的一叢樹蔭時,忽然驚醒過來。

他等了多日,費盡了心機,終于才得到這樣一個能單獨與她說話的機會,怎麽可能就這樣放棄?立刻道:“弟妹,我知道今日這般舉動很是唐突。只我心中有一事,須得與你求證。若無答案,寝食難安。今日你不願與我說話,我不勉強,我等下次。遲早有一日,我總會等到你肯開口與我說話的機會。”

初念聽到身後傳來他不疾不徐的說話聲,一時恨得銀牙咬碎。

她已經不是那個死去的司初念,但這個男人,說話口氣、行事方式卻與從前一模一樣。

她了解他。今天自己這樣走掉,他大概真的不會阻攔,但下一次,再下一次,只要有機會,他一定還會繼續,直到達到目的。

此刻的這句話,是實話,于她聽來,卻更像是一種威脅。

她腳步微頓。

雖然她現在半點兒也不想聽這個男人對自己說話。但在丈夫徐邦達的眼皮底下,她更清楚怎樣對自己才好。她并不遲鈍,一早外出時,徐邦達借口雲屏少不更事用翠釵替換,她便知道他的心思了。倒未必這麽快便懷疑她背着他與別的男人如何,但她身邊有一雙他的眼睛,便也如他随在自己身邊一樣,大約只是求個心安而已。

對于丈夫的這種舉動,她自然不快,但也不至于很厭惡。因為對丈夫,她現在更多去想的,是盡量地理解與包容他。但是徐若麟就完全不同了。他若還這樣肆無忌憚對自己無止境地窺探下去,哪怕什麽都不做,只要徐邦達活着,遲早有一天,總會被他覺察,一旦确認了,到時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的受害者,便是自己。

想到這裏,她心中愈發憤懑。長長呼了口氣,等情緒有些定下來後,停住了腳步。

徐若麟并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只見她終于停住,松了口氣,便朝她緩緩走近,道:“弟妹你放心,我別無他意,只是想求證一事。”

初念霍然轉身,望着他冷冷道:“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你我雖是一家人,卻也沒親到能這樣說話的地步。就算你別無他意,我亦不計較,但你這舉動,已是對你兄弟的不敬,更非君子所為。與你說實話吧,我嫁到徐家不過這麽幾天,卻早覺到你對我似有所圖。我在娘家時,學到的做人之理便是行正坐端問心無愧。你是我丈夫的兄長,我喚你一聲大伯,你卻對我這樣,叫我心中實在不解,更是驚惶,不知道自己到底哪裏做錯。今日既然這麽遇到,那也好,索性便問個清楚,免得往後再這樣,無端端壞了我的名聲!”

她說完這話,原本站她身後一直在發呆的尺素雖還莫名其妙,卻也終于回過了神,急忙牽了同樣在發呆的果兒離開,避得遠了些。

徐若麟停在她五六步外的小徑上,望着面前冷若冰霜的這張臉,那日因了果兒無意中一句話而生出的希望火苗再次漸漸微弱了下去。

或許真的不是曾屬于他的那個嬌嬌了……上一世的時候,他遇到她的時候,她已經是寡婦了。那個嬌嬌,在他面前時,會無助地哭泣,會傷心地怨他恨他,或者極少數他運氣夠好之時,會看到她終于被自己哄得露出短暫笑容。而現在這個立他面前的年輕女子,她也是嬌嬌,但她對着自己說話時,卻叫他感覺如此陌生。

徐若麟的心中再次慢慢湧出了不甘與不信——兩個人曾共歷的過往,哪怕是他最後負了她的一段孽緣,他也不信就這樣如同煙灰般随風而逝了,更不甘今生再無覓處。

“嬌嬌,”他凝視着她,慢慢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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