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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片場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場地上還忙着,是個三流小明星的戲。十月份的天已經染了些涼意,這塊地四周沒什麽高大建築,夜風削尖了腦袋往人領子裏鑽,把衣料翻扯得噗噗響。紀雲清也是第一次來這部劇的拍攝現場,沒什麽人注意到他,老遠望見唐西蓋着條藏藍色薄毯睡在躺椅上,距拍攝場地有一段距離,孤零零的,像是讓人抛棄的小孩。
下意識放輕腳步,靠近的時候還是見那人眉毛一抖,緩緩睜開眼,再扭頭,目光落在他身上,停滞幾秒,眉眼一彎,拉出個笑來。
“怎麽來了。”
他直起身,毯子從身上往下滑,露出貼身的薄T恤。領口太大,有點滑向左肩了,大片麥色肌膚敞露出來。紀雲清的目光只在上面停留那麽一兩秒就滑了過去,再看向人,不疾不徐道:“周宗煦說你腳崴了,不去醫院?”
唐西伸手要去夠旁邊一條木椅,被紀雲清搶先拉過來,自己坐下。唐西又給他倒了杯茶,茶水是溫的,他接過來戳一口,放回圓桌上。
“小事,還能走。晚上還有一場戲,坐着對臺詞就好,犯不着耽誤進度。”
紀雲清低頭瞥一眼,道:“怎麽就你一個人?”
唐西道:“周宗煦買宵夜去了,助理重感冒,我讓她先回去休息。”
紀雲清沒再說什麽,唐西找了幾個話題,被他三兩句話敷衍過去。感覺他是生氣了,正尋思着說點什麽來解釋,拍攝場地那邊跑了幾個人過來,是副導演莊于飛挺着個啤酒肚,帶着兩個工作人員過來,肥肉橫生的臉已經長得非常緊湊,再擠上這洶湧的笑,空間不足似的,五官更加擁擠,好像随時會有哪一部分在激烈的場地争奪中被清除出局。
“剛剛忙着拍戲,一幫人眼拙,也沒見紀總來了,實在對不住。”人還沒站穩,話已經出來了。
公司在給這部劇投了資,但份額也不算大。即便以前包養小明星,紀雲清也幾乎不往片場跑,絕大多數人認不出他再正常不過。他捧唐西,也是從這部劇才開始,拍攝一個多月從來沒過來露過面,今天是在附近會個朋友,恰好接到唐西經紀人周宗煦的電話,明着說唐西崴了腳,暗着也是提醒他,已經一個多禮拜沒找過他的小情人了。
那邊拍完一場,導演也過來寒暄。給一群人圍着客套問候,不單單因為紀總經理面子大,更因為整個劇組實在一般,導演和副導都不是什麽大人物,配角都是三流演員或者新人,但紀雲清挑中的了劇本,只要舍得花錢,這部劇火得起來。圈子裏有心眼的人從來不缺,所以劇中主角還是有很多人争着演的,其中不乏比二流小明星唐西要火的藝人,最終還是通了關系,讓他給唐西拿了下來。
倒好新茶水,再寒暄了幾句,一幫人識相地走開了。再次只剩下兩個人,紀雲清還是不說話,唐西從側面觀察他,漸漸斂容,輕聲道:“下午時候确實腫得厲害,好在有個武替擅長這個,及時給我處理了。周宗煦大驚小怪,給你打了電話以後才和我說。”
短暫的寂靜後,紀雲清粲然一笑。
唐西愣愣地看着他,也不知道該不該再開口。
紀雲清笑起來很溫柔,翩翩公子似的,但他不說話,唐西的神情就一刻也放松不下來。
“沒事就好。”看到自己把對方吓成這樣,紀雲清盡量使自己語氣更和善一些,“注意休息,我先走了。”
唐西一愣,道:“周宗煦很快就回來了,不吃點宵夜嗎?”
紀雲清道:“不餓。”
唐西便噤了聲。
從椅子上站起來,抹平衣角,紀雲清轉身離開。工作人員見他要走,又迎上來一番問候,導演和副導緊接着也湊過來,見他有點心煩了,忙見好就收。
路過旁邊一塊空地,一夥人蹲在地上吃盒飯。衣服有點髒,塑料盒裏的東西看了就沒胃口。只草草一瞥,他的目光便挪開了,只是離得近,還是聽見一人的說話聲。
“不就是個武替嗎?吊着脖子掙錢的,他媽牛逼個什麽勁兒?老子露幾次臉說不準哪天還能紅了,他一個給人挨揍有個屁用?”
另一人道:“你小點聲。”
那人嗓門更大:“有本事爺爺我動手啊?我就是看不慣那孫子了怎麽着,鼻子長到天上,總有一天要砸到鳥屎!”
“算了,不就……”
聲音戛然而止。
紀雲清下意識扭頭看過去,見一人背着只灰突突的雙肩包從棚子背後走出來,只穿了件薄襯衣,袖口撸到肘彎,領口敞開,隐約能看見胸肌的輪廓。遠看過去有點黑,頭發剃得略短,被風吹得豎起來,好像生了叢刺,看起來就硬邦邦的。
那幾人緘默無聲,他繞過他們,一言不發,朝遠離片場的方向走開。
紀雲清收回視線,繼續朝停車的位置走。
“不就一拳頭嗎,神氣別來幹這活啊!”
之前那道聲音又響起來,音量很大,扯着嗓子罵出來的。
背着包的青年離紀雲清越來越近,他下意識多看了兩眼。身材高大勻稱,衣褲也遮擋不住一身載着力量的肌肉,要是換一套體面的服裝,當個模特一點不勉強。但再看臉和皮膚就不然,膚色有些黑了,這張臉也不是那麽搶眼,只能說平平無奇。要說好看,頂多就是凸起的眉骨和性感的嘴唇——他停下視線,鎖定在那張臉上。
對方似乎也察覺到他的視線,回視過來,他不躲,就這麽四目相接。
那雙眼睛,沉甸甸的,濃得像墨一樣。
他還是将視線挪開了。
父母在香港,中秋還是照常去大伯家。小侄女紀雯聽見動靜就跑到門口迎接他,女傭追出來一邊喊:“雯雯你的牙還沒刷完!”
話音還沒落地,紀雯已經含着一嘴泡沫跑到剛脫了外套的紀雲清面前。身上是一套淺粉色睡衣,背後還背了只垂着兔耳朵的帽子,左邊頭發剛剛紮好的樣子,右邊亂蓬蓬的。紀雲清略一愣,随即笑着伸手牽住小侄女的手往客廳走。女傭剛剛追過來,見到這一幕,向紀雲清打了招呼,忙別的事去了。
紀雯張嘴就是一口唾沫:“好呼呼……”
紀雲清忙打斷她:“先別說話,你這現在滿口的武器,張口就有殺傷力。”
紀雯咯咯地笑,故意湊近他噗噗地噴了幾口,四歲的小女孩,恰好到紀雲清的腰,泡沫全數往他襯衣角招呼上去,他也不生氣,臉上反倒溢出笑來。
紀雲清牽着她到洗手間,讓她把泡沫吐了,将嘴涮幹淨,又拿了梳子和皮筋給她梳散亂的半邊頭發。嘴裏沒了東西,紀雯盯着鏡子看紀雲清,道:“小叔叔,昨天我畫了你。”
紀雲清笑道:“哦,那有沒有在我臉上亂抹東西?”
紀雯瞪大眼睛道:“才不會,我只會在小叔叔的照片上亂抹。”
紀雲清悶笑。
紀雯又道:“老師給我們的中秋作業,畫最喜歡的人。”
紀雲清道:“你們老師已經第幾次布置這個作業了?”
紀雯皺起鼻子道:“老師還會布置的,你最近都不來看我,再這樣下次我就畫爸爸了。”
紀雲清連忙道歉,再懇請小公主千萬把機會留給他。
兩人回到客廳,他堂嫂楊芳暮已經下了樓,坐在沙發上擺弄那套功夫茶具。紀雯她爸紀樊,也就是紀雲清的堂兄,紀氏集團現任總裁日理萬機,中秋佳節還身在日本談合同。這個節日一家人本來也沒當一回事,找個借口一起吃頓飯罷了。上樓和伯父伯母打過招呼,再回客廳和楊芳暮閑聊,小侄女趴在他大腿上玩他的手指,待他和楊芳暮聊得專心了,小姑娘便埋頭在他手上咬一口,以示存在。
幾次下來,楊芳暮也看不下去了,“你再這樣寵她,都要爬到你頭上去了。在她爸面前哪敢這樣,要她往東,連東偏南都不敢挪一步。”
紀雲清只是笑,一邊伸手扯了扯紀雯的羊角辮,被紀雯掙脫開,再挨了個鬼臉。
吃過午飯,堂妹紀榕也過來了,她又坐了一會便道別要先走一趟。紀榕嗔怪道:“我來了你就跑。”
紀雲清笑道:“晚點再過來。”
紀雯也不高興,跑回房裏一個人生氣,紀雲清叫紀榕上去哄,自己出了門。
唐西說今天劇組休息半天,紀雲清過去,恰好掐準時間,片場正在收工。有了上次的教訓,這次還沒到片場就有人過來迎接。唐西身邊經紀人和助理都在,紀雲清見他行動自如,知道腳是好得差不多了。等他換衣服的時候,紀雲清在片場随便轉了一圈,讓導演去忙別的,他就由唐西的助理跟着。再路過那天那片場地時候多看了兩眼,沒什麽人,估計今天沒有群演的戲。工作人員正在搬器材,忙請他到別處去,別磕着碰着了。
片場也就這麽大,他下意識放慢步子,和唐西的助理搭起話,大概就是問唐西近來的拍攝情況。其實唐西是什麽個水平他早就知曉,在片場的表現也是有專人彙報的。助理哪裏不清楚,但畢竟人人都知道唐西正得寵,不可能往紀雲清這說他的不好。
紀雲清邊聽邊笑,看她實在緊張了,還說幾句輕松的打岔。轉到片場外圍的時候,看見一個人坐在椅子上,正由另一人拿着棉簽往他嘴角抹東西。只一眼,紀雲清的視線又停住,那晚上見過的,那個眉骨和嘴唇特別性感的男人。
嘴角有大塊淤青,還黏了血。眉目微沉,棉簽按壓傷口,卻不見他又什麽動靜。紀雲清的視線太直晃晃,想不察覺也難,他的目光很快就落了過來。這次紀雲清看了很久,就站距他五米開外的地方。
這次是對方先把視線挪開了。
紀雲清有點失落,但還是想再從那張臉上找到些什麽。
不會的,這人看起來比他要大了兩三歲,那雙眼睛缺乏生氣,好像藏了刀子,随時能蹦出來傷人性命。皮膚有點糙了,雖說搭上這麥色,也顯得十分陽剛。
紀雲清帶着助理走開,随口問道:“他做長期武替?”
助理道:“唐西的武替,很厲害的人,多難的動作也能拿下。也不愛談條件,導演挺喜歡的,就是太孤僻,得罪了不少人。”
紀雲清點了點頭。
助理又道:“唐西挺照顧他的。”
回到唐西的休息室時候,人已經換好衣服了。一身灰色戲裝,頭發梳得乖順,比紀雲清還正式。休息室只剩他們兩個人,他起身就來牽紀雲清的手,道:“紀總逛個片場也能這麽久。”
紀雲清笑了笑,道:“你還是穿休閑裝比較好看。”
實在不适合文質彬彬的模樣。唐西膚色偏黑,身材高大,摸上去都是硬邦邦的肌肉,紀雲清就是在一部偶像劇裏看上他的,他飾演的是個籃球部部長,經常套一件球服,肌肉上浸着汗,笑起來無慮無憂。
簡單一句話,卻見唐西變了臉色。
“不是要跟你吃飯嗎。”又道,“那我再去換。”
紀雲清道:“像前幾次那樣就好。”
等唐西再換了一身長袖T和牛仔褲出來,紀雲清多看了兩眼,忽然道:“你那個武替經常受傷?”
唐西先是一愣,再笑道:“你說李玦啊?武替本來就是個高危職業,他身手很好了,只是躲不掉擦傷碰傷的,他們這行早習慣了。我讓人給他送了些藥。”
演戲的事,他是個外行,也沒興趣深入了解。
卻見他鎖眉:“你說他叫什麽?”
唐西道:“李玦。”
紀雲清一顆心給揪得越來越緊。
唐西笑道:“紀總認識同名的?這姓太常見,我就認識過一個李玦,不過不是他的王字玦,是決定的決。”
王字玦。
那張臉,熟悉感大概不是錯覺。
沒接唐西的話,他一個轉身就出了休息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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