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胎記 小院兒是絕佳的誘餌……

夜幕四合,運河上的槳聲燈影逐漸旖旎動人。

畫舫上搖曳的燈火,将寧靜的水面撒成星河,船上浪柳流莺風姿綽約,咿咿呀呀的琴聲歌聲裏情愫袅娜,作張作致撩人心弦。

運河船伎,是夏日入夜時分屬于臨河縣特有的風景,無數前來獵豔的人流連忘返,流動的運河為浮萍般聚散的男女提供着方便。萍水相逢,搖曳生姿,正是他們眼裏臨河游女的迷人所在。

衆多游船畫舫中,一條不大不小的船內,僞裝成“船伎小戶”的三個人,正謀劃今晚的大事。

剛剛年滿十六歲的小院兒是極佳的誘餌。

小院兒在船頭蹲下,任緋色裙裾落到清冷的河水中,妩媚風情的臉上浮現出一彎淺笑,襯得眉頭那朵與生俱來的花钿更惹人心醉。

這朵“花钿”其實是小院兒的胎記,在兩道美眉的正中,形狀如同一朵菱花,為她出塵的美貌添加一份獨一無二的标記。曾經倒賣過她的人牙子說,這朵花钿是她的點睛之筆,日後會讓她價值連城。

身型壯碩的金三搖槳,在遠離其他船家的僻靜流域抛下船錨,然後忍不住去偷瞄小院兒那張傾國傾城的臉,眼神值得玩味。

畫舫的船樓內,坐着金三的母親金婆透過小窗,把兒子的心思看到眼底,遍布皺痕的臉上凝着一層厚厚的江湖閱歷,露出一雙惡狠狠的眼眸。

小院兒敏感地察覺到了金婆這幾日的不悅,哪怕今晚的“紮飛”,圈到了一頭真正的肥羊。

小院兒琢磨金婆不高興的原因。自從兩年前上了這母子的“賊船”,小院兒過得小心翼翼。金家這對母子卻是敢随時殺人越貨的歹徒,說不提防那是假的。

不過小院兒似乎也有些習慣了,幼年就多次被倒賣,後來在高等青樓裏走過了童年,憑着智慧和一點運氣全須全尾地活了下來,至今居然還是一塊完璧。

今晚上船的人,是一個富家公子,一會兒就要上船了。每次作案之前,金婆婆和金三都十分沉默,雖然是仙人跳的雞鳴狗盜,也要冒着許多的風險。

這三個人做仙人跳的騙局已經兩年,入夏以來沿着運河上下作案,三日前到了臨河縣,就遇到了吳公子,他一眼看上小院兒。今晚他要帶三百兩現銀,梳籠小院兒。

“三兒,随我去生火。”金婆拄着拐杖,将兒子喊到船的另一頭,紅泥小火爐前,遞給他一包橄榄炭。金婆随手閉上船屋的門,母子倆的聲音,小院兒是半點也聽不見了。

“羊什麽時候進圈?”金三悶聲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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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好的是亥時一刻上船。”金婆随口答着,“小院兒待會兒就要梳妝了。”

金三熟練地把火升起來,支上鐵壺燒水,磨刀霍霍盯着燃起來的火光。

以往,小院兒是餌,金婆僞裝成鸨母,等好事将成未成,金三冒出來來捉奸,或者說是小院兒的哥哥,或者說是梳籠她的恩客,劫掠了那人的錢物就将人綁起來扔到水流湍急處,是死是活全憑運氣。

開始,金婆婆和金三說話經常“掉侃兒”,就是說江湖黑話。所謂紮飛和肥羊,意思是騙局和獵物。為避人耳目,母子倆總是用江湖黑話傳遞信息。日久天長,小院兒也能聽懂不少了,金婆婆知道她聽得懂裝聽不懂,因此幹脆和兒子說話的時候,盡量避開小院兒。

夜越來越深,小院兒嘆一口氣,拿着銅鏡在船頭挽發。她知道母子倆又在避着她說話,所以識趣地不往船艙裏去。

“紮飛完這回,就奔穴。”金三悶悶看着鐵壺裏的水沸騰出蟹眼大的氣泡,對金婆說,但更像是對自己說。

奔穴的意思是返回老巢,有一絲金盆洗手就此收山的意味。

金婆看穿了兒子的心事,卻有幾分嘲諷地一笑:“傻小子,賺夠了錢,就不必‘念嘬’了。說說,看上哪家的果兒了?丞相的女兒,皇帝的妃子,娘上天入地,也給你領回來。”念嘬,是挨餓的意思,而果兒代指年輕漂亮未婚的女子。

金三蹲着,回頭瞥一眼船尾的小院兒,她正對着潋滟的河光挽發,為今晚的作局準備,三千鴉發悉數散開,在臨河的微風中飄揚,遙遠看去就是一道不可方物的倩影。

金婆本是和兒子半開玩笑,也帶着一絲探究的意味。

若是往日,木讷寡言的兒子可能會有些不好意思地走開或者幹脆反駁她兩句,那麽她方知兒子還只是懵懂,而不是唯獨喜歡了誰。但如今兒子在她面前嚴肅和沉默,近乎是一種坦白,他是真的把小院兒放在了心上。

跑江湖,做的事是打家劫舍,刀尖上舔血。多年來,金婆和兒子是極有默契的,很多事都點到為止,不必說明白,但金婆知道這毛頭小子初次動了真心,卻犯了一張白紙的錯誤,她是必須要管的。

“你和小院兒,不合适。”金婆終于把這幾日壓在心頭的煩悶表達出來,金三其實有些訝然,母親很少這般直接表露心跡。

金三沉默,看爐子裏的橄榄炭噼裏啪啦地爆出火花。

兩年前,母子倆是從一個販子手裏劫下了小院兒,那時候就知道她是還沒有開包的處子。人販子覺得她過分美貌,奇貨可居,在揚州遍尋買家,居然競拍起來。金婆母子位圖錢財,将他們殺了個幹淨,銀票和小院兒都落到二人手中。

金婆本想随便把小院兒發賣,但是她眉心的胎記太惹人注目,當初為了避免被官府盯上,暫且把她帶在了身邊,打算換個地方賣掉。但小院兒總一副乖巧聽話的樣子,還默默照顧起母子倆的飲食起居,特別是燒一手好飯菜,金婆用着順手,就拿她來做誘餌,在運河上做起仙人跳的營生。

是以,雖然三人是一夥兒,小院兒到底不是他倆的自己人。

起初,金婆想,金三也十八歲了,小夥子血氣方剛,若忍不住拿小院兒出出火,也不是什麽大事。甚至最初,多次給了他倆獨處的機會,沒想到金三一下都沒碰過她。

有時候,男人不肯碰一個女人,才是最麻煩的,那是一種因為珍視而生的忍耐。

其實何止不碰她,這半年來,金婆發現有時候金三連看小院兒一眼都羞怯了。

“她沒失過身子。”金三對母親有幾分不耐煩道。

“我不是說她不幹淨。”金婆的語氣已經有幾分着急,自古盜不笑娼,何況她也知道小院兒至今還未經人事,尚不算門子裏的人。

金婆擔心的是兒子所看不到的地方,她憑直覺知道小院兒看似乖巧溫順下,還有很多更深的心思,連她自己都未必看得透。這女子是極有些城府和主意的。

“她啊,心裏頭沒你。”狠狠心,金婆到底扔出這句有些涼薄話來。

看見兒子眼神瞬間黯淡下去,金婆略略有些不忍:“你也十八了,娘答應你,做完這次,回天陵山老家買田置地,給你相看一門你願意的親事,從此不問江湖事。但小院兒,不行。”

金三沉默着,皺着眉頭,把燒開水的鐵壺拎到船樓裏去。

小院兒見母子倆說完了話,才很有分寸款款進了船樓,取出妝奁描妝。母子倆不許她聽的,她從來都主動避嫌。

點好绛唇,小院兒看着鏡中的自己,這兩年的确出落成一份驚心動魄的美麗,連她自己也是承認的。她指腹緩緩撫過額頭眉心處那朵花钿胎記,又取出黛墨描眉。

剛剛落筆,她就從銅鏡裏看到了背後的金三,粗粗的指節從袖口裏掏東西,然後遞過來一個長條錦盒,她不明就裏接過來,有些疑問看着他。

“藏在頭發裏,防身用。今晚那羊恐不是一個人上船。”金三看着船樓外的金婆并沒有看過來,用極小極小的聲音說。

小院兒打開錦盒,是一枚有機關的銀簪。銀簪後面還有個紙條,畫着簪子的“用法”,原來銀簪子兩頭各有一個小孔,從一頭吹氣,另一頭就能噴出銀針,銀針刺入,便能讓人昏睡。

這是金三瞞着金婆,前幾日下船從江湖工匠那裏采買的時候,專門給小院兒挑選的。

“謝謝三哥。”小院兒有幾分感激,但又偷看一眼船樓外的金婆,她猜測給她暗器只是金三一個人的主意,她把銀簪別在剛剛挽起的發髻裏,小聲問:“婆婆不知道?”

金三低着頭,默默走出船樓,跳上了拴在畫舫船尾的一條小舟上,用力搖橹,去遠處的岸頭接吳公子。他用力握着船槳,快把手指按入木頭裏,發洩心頭的恨意。

金三的煩悶,倒不僅僅因為金婆剛剛對他說的一番話,還因為他已經越來越讨厭讓小院兒去做勾引肥羊上鈎的誘餌。

有時候,他連別的男人多看她一眼都受不了。

船頭上的金婆看着兒子遠去的背影,嘆了口氣,終于下定了決心。

小舟輕輕碰上畫舫的船舷。吳公子到了。

仿佛有些不安的預感,吳公子果然不是一個人上船,他還帶了個小厮,看上去十分瘦弱,名喚平安。平安看着瘦弱,卻是個高手,吳公子走南闖北行商,家中多年前花了重金聘來平安做保镖,日常就扮作他的小厮。

上船前平安看着金婆走路的姿勢,陡然有了三分警惕,那步态一看便知她有些功夫。一個半老徐娘的鸨母會武功?平安覺得事有蹊跷,下意識裏捏了捏藏在腰裏的軟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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