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行李 晉江首發

親貴們并不關心一個大臣的命運, 瞪起眼珠子看的卻是皇權和儲位。太子廢黜了,那麽誰可以做繼任者呢?論出身,只有八皇子是嫡出的兒子。但是大家也都知道, 縱然九皇子的母親身份低微,憑借粉碎宮變的蓋世奇功和與秦家父子的過命交情, 其他任何一個皇子, 都不是鄭瀾登頂權力巅峰的阻礙。

何況, 鄭瀾在此次行動中所展現出來的智謀和能力,給大鄭權貴們留下的只有“震驚”兩個字。一時間流言四起,有人說新的儲君非九殿下莫屬, 有人說恒昌帝已經将國祚交給了九殿下,今歲就要禪讓了。

可是人們卻不知道,平息了宮變的湛王殿下,非但從未有過弄權之心,此時此刻,正在湛王府收拾行李,準備暫別帝都,徹底隐退權力的江湖。

·

“殿下,咱們這一去要多久回來?”海升一面催促着下人收拾東西, 一面問鄭瀾,他此時仰躺在書房花架下首的搖椅上, 神情舒朗地看着一本關于解毒的醫書,蠱的解藥應該快要研制出來了。但是藥三分毒, 哪怕是解藥, 他不想再讓小院兒受一點傷害,希望她即使真的決心要走,也全須全尾的。

“不是咱們, 而是只有本王和王妃。”鄭瀾慵懶地回答。

海升一臉疑惑,京中的關于儲君的傳聞沸沸揚揚,他本來十分得意,以為一直閑雲野鶴的主子這次終于有了入世之心,卻沒想到,湛王殿下要帶着王妃只身遠行。

去哪裏?不知道。去多久?問不出。

此時小院兒款步邁進了焚琴院的大門,見她進來,海升遂退了下去,從外面将門關閉。

鄭瀾知道小院兒進來,卻不擡眼,依舊看着手上的醫書。

鄭瀾是在今早與小院兒一同用早膳的時候,雲淡風輕地提起了要讓她出府的事情。仿佛這件事是如同吃飯喝茶一般尋常的事情,以至于小院兒當時不知如何作答,直到這晌午時分才過來詢問細節。

小院兒沉了沉,問他:“殿下,我真的可以出府,不必再假扮成錢淑媛了嗎?”

鄭瀾恹恹地說:“不然呢?難道愛妃不想走了?”

小院兒看一眼鄭瀾,覺得他雖然慣常陰陽怪氣,此時此刻卻并不像騙她。

像是想起來什麽,鄭瀾放下了手裏的醫書,對小院兒正色道:“愛妃是怕身體裏的毒,還沒有解吧?”

當然不是。其實關于體內的毒,小院兒真的沒有去考慮,大抵因為宮變時見識了鄭瀾真正的本事,居然對解毒的事情也不放在心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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橫豎有他,總有辦法。

小院兒搖搖頭,淡淡道:“倒不是。我只是想問……”

想問,你為什麽下定決心放我走了。

鄭瀾輕輕嘆一口氣,道出實情:“也不算是放你走,而是陪你走。”

小院兒聽聞,眼神裏有了一絲探究之意,什麽意思?陪我走……

“愛妃要回到民間,可是沒說過不許本王也到民間去。愛妃要走,本王就要跟着……”鄭瀾從躺椅上起身,向書架上找地圖,扔到書案上,拉小院兒過去,問她:“這是大鄭如今的坤宇圖,愛妃看看想去哪裏?”

小院兒看着地圖上的山山水水,一時很惶然,一雙潋滟含水的眼眸看着鄭瀾,露出不解的神情:“殿下怎麽能跟着我……”

鄭瀾打斷了她的話,将地圖卷起來,随手扔到一邊,有些不耐煩道:“還以為愛妃早已經有了逃走的具體計劃,難道只是說說嗎?”

小院兒沉了一息,說:“自然是想走的。只是宮變剛息,殿下就浩蕩離京,陛下知道嗎?如今太子餘黨正被清算,朝中缺人,陛下恐不會……”

那些鄭瀾即将登臨儲位的留言,這幾日小院兒也不是沒有聽聞。她當時想倒也是正好,他繼續做他的皇子,而她可以回到杭南,謀一份教授琵琶的差事或者做個繡娘、女工之類,總能養活自己,從此不再被人脅迫,自給自足快意人生。

但沒有想到,他要跟着她走。

鄭瀾已經有些不耐煩,他一貫的不習慣解釋,卻總是為了小院兒破例,于是道:“本王的事情,皇帝老子何時真的能擋得住?愛妃婆婆媽媽的樣子,仿佛老了二十歲,倒真的像個絮絮叨叨的王府主母了。”

小院兒不理會他的譏諷,垂首把卷起來的坤輿圖打開,大鄭遼闊的疆土就在眼前,她手指找到京城,沿着運河一路南下,看到了臨河縣,又向下過了從小長大的揚州,又向下停頓了一下,看到“杭南”兩個字。

“好,就去杭南。”鄭瀾不管小院兒還想說些什麽,将地圖拿起來,卷起,輕輕一投,地圖就規規矩矩落入了剛剛書架的位置。

小院兒好奇地看着鄭瀾,似乎沒有聽明白他的意思。

鄭瀾只好走到小院兒跟前,神色裏有些許不耐煩,問小院兒:“愛妃總說想要自由,我且問你,你自幼可有沒有靠自己賺過一分錢?出了這王府的大門,愛妃拿什麽過活?”

小院兒一時語塞,她誠然憑着聰慧,自幼習得了一些技能,比如彈奏琵琶,比如吟詩作賦,又或者烹饪得一手好飯菜,但是說到能憑借自己的本領生活,莫說她這樣被人牙子和秦樓楚館一路豢養長大的絕色美人,就是很有把力氣的粗俗民婦,沒有家世背景,也很難在這世間立足。

小院兒一瞬間心頭一緊,但她希望擁有自己的身份和生活的心意,卻又不是任性,而是真心。

鄭瀾瞥她一眼,在她流轉的眼波中看到了一絲心虛,輕輕嘆息一聲,似乎是安慰也似乎是對自己的警示:“你放心,本王從不做死纏爛打的事。只當是你因為我中了毒,我還你人情。”

小院兒看向鄭瀾,山眉海目間的坦蕩和自負,都這樣赤誠在她面前,她心裏小聲嘀咕:“如果你一直這般正經說話,就好了。”

擡起眼眸,小院兒看鄭瀾又回到了躺椅上,打開了醫書,眼睛看着上面的字,卻對她說:“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你一個弱女子,總要有個過度。”

僅僅放她出府,是遠遠不夠的。他要為她安頓好一切,給她自由,給她選擇。說不感動,那是假的。

“謝謝。”小院兒一時語塞,她想起李秀蓉對她說過鄭瀾是個如何坦蕩正直的人,今日才真正看到了他的磊落。

正在此時,宮中來了人,海升進來通傳,恒昌帝要見鄭瀾,讓他即刻入宮,不得有誤。

鄭瀾皺着眉頭,剛剛誇下海口說皇帝老子管不着他,此時不肯打臉。于是推脫:“就說本王不在府裏,口信留下,回來就入宮。”

海升有些為難,畢竟是欺君。但他還是出去回禀了傳旨的內監,放在別人那裏這是抗旨,因有了宮變之事,大鄭權力圈都明白鄭瀾在恒昌帝的心中已經無可取代。

·

傍晚時分,小院兒交代百靈和千慧幫她收拾東西,只帶必須的衣物和用具,一副要出遠門的樣子。

百靈很是不解:“王妃要和殿下微服出巡嗎?”

小院兒不知道如何解釋,相處一段時日,已經與百靈和千慧等人有了感情,因自知不是真正的錢淑媛,又從小經歷了很多疾苦,小院兒待下人十分寬和,甚至可以說過分謙遜,房內的事情,有時候非必要,都不肯麻煩她們。因此王府上下無人不稱贊小院兒是真正大度雍容的名門閨秀,百靈和千慧更加敬重和愛戴她。

“嗯,是要出去一段時日。”小院兒點點頭,想不到如何錯開話題,只這樣敷衍。

百靈和千慧面面相觑,心頭有了巨大的疑惑。還是百靈大膽些,直接問:“要去多久呢?奴婢們還以為,過不了多久,整個王府都要遷居了。沒想到主子們此時卻要微服出巡。”

小院兒自然明白,最近下人們跟着京城權力圈子的人對于鄭瀾入主東宮的事情有了許多的猜測,所謂遷居,應當是将王府升為潛邸。

“王妃會帶上奴婢們嗎?一路上也好伺候在側。”千慧比百靈細心,此時此刻擔憂地是王妃出巡有沒有能夠在身邊照顧。

小院兒搖搖頭,其實她是真的不知道。鄭瀾的一路上是不是真的不帶随從,并沒有和她細說。

宮變之後,為了緩解她體內的毒,蠱曾經隔着床幔替鄭瀾給她施針,她已經知道了鄭瀾身邊有一支隐身的侍衛,又隐約聽過府上的人提過了五毒門。自然,這些事情她不必多慮,她現在只要按照鄭瀾的囑咐,把東西收拾好,随時聽從他的安排就好。

只是走到博古架前的時候,小院兒神色微微一頓。

博古架上,放着鄭瀾送給她的琵琶,鶴唳。鄭瀾交代她輕裝簡從,所帶之物,要麽是必須的,要麽是極其喜歡的。這張琵琶,自然不是必需的,但她要不要帶走呢?這是鄭瀾對她的心意,她曾經回絕,卻惹得他那樣不高興。

柔荑輕輕拂過博古架,像是一種無聲的彈奏,沒有人聽得到,小院兒的心弦卻并不是靜默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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