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不舍 晉江獨家……

此時此刻, 她即将退下這層調包的身份,重新做回自己,或者說, 擁有從未擁有過的、屬于自己的人生,不必依恃任何人, 不必為了生存和命運恐懼, 她有了這樣的機會, 心頭湧動着難以名狀的心潮,本應該無比高興和激動,為何面對這張琵琶的時候, 竟然生出了一種很陌生的感覺呢?

這種感覺,居然是不舍。

于是,突然很想坐下來彈奏一曲,不需要曲牌和平調,只是随自己的心意去彈奏,讓美妙的樂音,追随自己的情緒就好。

小院兒撫過木匣上精美的螺钿鑲嵌,打開鎏金的扣子,看到裏面橫卧的琵琶, 把它拿出來,坐在案旁, 橫抱琵琶,靜默地将撥子拿在手心裏, 簌簌彈奏了起來。

琵琶的音色是爆脆的, 小院兒卻在此時駕馭出一份疏朗的閑适,而清淡之中,還蘊含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離別之傷, 仿佛對着明月跪拜傾訴衷腸的少女,懷春和傷懷,是一份本色之美。

已經是皓月高升的時分,王府四下都十分寧寂,這琵琶玄妙的音色,因此溢出了雲香月明,大半個王府都能聽見,下人們聽到了鶴唳的妙音,心緒也忍不住跟着起伏,有幾個人甚至不自覺放下了手裏的活計。這樣精絕的技藝,應當就是曾經在百花宴上技驚整個大鄭的王妃了。

“王妃彈得真好聽啊!”百靈給小院兒收拾完最後的東西,隔着門簾看小院兒坐在博古架前簌簌彈奏的畫面,覺得這樣驚世的容顏,這樣動聽的琴聲,是她這輩子能領略的最美的意境,眼神也陶醉迷離起來。

千慧也跟着一笑,用手肘輕輕戳一下百靈,讓她回過神來,小聲說:“王妃琴技絕倫,京中誰人不知。不過啊,你也得看那把寶琴,是誰送的!”

·

恒昌帝此時正端坐在湛王府的前廳,他穿着玄色的常服,亦沒有帶冠冕,完全是微服,身邊只有大太監李明和兩個侍衛守護。

方才,他來時,讓宮裏的馬車停在王府門前,亦沒有到後院的馬廄,就是竭力避免惹人耳目。

門子甚至把他當成了一般的訪客,去奏請了海升公公。海升到了前廳,得見真龍面容,整個人都愣住了,急忙三跪九叩,驚得所有前廳的下人都跟着跪地行大禮。

海升給一個小內監使一個眼色,讓他去後院給鄭瀾報信,随後大張旗鼓好一陣折騰,又是命人烹王府最好的茶、焚最好的香,又是安排燈火和侍女。

恒昌帝皺着眉頭,只讓他們都不要忙碌:“夜半時分,不要瞎折騰了,去把子流那個混賬給孤喊過來,孤倒要看看他整日忙些什麽,聖旨也敢違抗!”

其實海升也知道,他這樣折騰,只不過為了給湛王殿下多騰出些時間。上午恒昌帝宣他觐見,他是回絕了的,恒昌帝不可能不清楚他因為不想進宮而扯謊,所以幹脆微服出巡,殺一個措手不及。此時此刻,萬萬不能觸怒龍顏。

就在恒昌帝等待的時候,湛王府後院傳來了簌簌的琵琶之音,恒昌帝在百花宴已經聽過小院兒的技藝,此時判斷,除卻湛王妃,府上不會有人能彈得這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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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妃彈奏的是什麽曲目?”

海升哪裏知道,只好推說:“王妃入府以後,這是第一次奏琴,奴才粗蠢,并不清楚。”

恒昌帝少年時于音律上十分得意,鄭瀾的生母也正是因為一曲絕佳的琵琶,承得恩寵,他自認為天下沒有幾首琵琶曲是他沒聽過的,因此覺得王妃此時倒像是即興的演奏。但他豎着耳朵聽了一會兒,就皺起了眉頭,因為這把琴的音色之好,天下無兩,只能是他禦賜給鄭瀾生母的那把“鶴唳”。

此時鄭瀾款步進來,恒昌帝見他穿着一身雪色的常服,腰間系着一條玄色玉帶,一副十分居家的樣子,分明就不像是在外面忙碌過的,忍不住想要罵兒子。

但是,小院兒的琴音悅人耳,鄭瀾甚至沒有給他行禮,自然而然地端坐在了下首的椅子上,端起海升遞過來的三才蓋碗喝茶。

海升瞧着父子二人賞琴的神情,如癡如醉,眉目之間的神似,在此刻格外明顯。

一曲漸歇,恒昌帝和鄭瀾都回味了一息。

鄭瀾才悠悠開口,“聖人怎的半夜微服出巡?”

恒昌帝眉頭擰着,“孤是你老子!不行禮是要造反嗎?”

鄭瀾這才起身,佯做端正地跪地行禮。恒昌帝看着他霁月朗朗的樣子,山眉海目真是漂亮,擰着的眉頭遂舒展了幾分。到底,這個不肖子,就在數日之前,救下了他的性命和江山。

“起來吧,別裝樣子給下人看了!”恒昌帝用溫柔的語氣說嚴厲的話,海升等下人才長長舒了一口氣。

鄭瀾起來,坐在椅子上繼續悠閑喝茶。

恒昌帝微微嘆一口氣,讓下人全部退了下去,廳內只有父子二人,良久,恒昌帝才對鄭瀾說:“這件事,多虧你。”

又沉了一息,想到及日前差點被自己的太子毒死,恒昌帝的眼神流過一絲頹敗的神傷,對鄭瀾道:“孤知道太子一貫不讓人省心,卻沒有想到在儲君位置上待久了,也會忍不住謀逆。”

看着老父親的傷懷,鄭瀾面容沒有波瀾,卻似乎是寬慰道:“大哥被豬油蒙了心,可是他做壞事也沒有章法,故而兒臣才有周旋的餘地。”

“多謝你,引而不發,暗中護孤周全。從前總覺得你性情乖戾了些,實則你還有分寸,也是孤誤會了你。多謝了。”将對太子的失望掩去,恒昌帝看着鄭瀾的眼神恢複了慈愛。

鄭瀾微微颔首表達不客氣,繼續吹着手中的茶碗。

恒昌帝無奈,走過去,輕輕奪過他手裏的茶碗,擱置到旁邊的小茶幾上,對鄭瀾說:“東宮虛懸,邊界戰危,你既然有雷霆手段,就出山幫幫為父吧。”

鄭瀾擡首一雙明眸望向恒昌帝。宮變之後,他接連幾日都在處理宮變的善後,鬓邊又白了幾分。他說“為父”,而不是自稱為“孤”,他用了祈求和期待的語氣,而不是命令與呵斥,他深夜親自輕裝簡從地微服出巡,而不是冷冰冰召他入宮……他做了一切父親可以做到的真誠,就是期待最有才能的兒子能夠入仕,幫助他、輔佐他。

“哪怕是這把龍椅,要給你,也不過就是孤一紙诏書。經過宮變一事,孤看哪個多嘴的谏臣還敢多言語半句。”

數日前的宮變,鄭瀾讓大鄭權力圈,真正領略了他的武功與權謀,這其中,自然也包括恒昌帝。他對鄭瀾的偏愛,滿朝皆知,但現在救駕從龍之功,即便即刻給他立儲,也不會有人敢置喙半個字。

鄭瀾的眉頭幾乎不可查地微微一皺,但迅速平靜了下來,依舊是陰陽怪氣地說:“本王就知道,無論是救風塵,還是救禦駕,都救不出什麽好報。”

恒昌帝不知道他在胡說八道什麽,但是那股陰陽怪氣的語氣惹得他嘆了口氣,道:“你的兄弟、叔伯,多少人都虎視眈眈孤的這把交椅,偏你這麽看不起孤的錦繡山河。子流,你到底想要什麽呢?”

“父皇高看兒臣了,無論是兄弟還是叔伯,出身都遠在兒臣之上。如先太子所言,兒子只不過是一個低賤的歌女所出,對不屬于自己的東西,向來不感興趣。”鄭瀾垂着眼眸,言語間風輕雲淡。

恒昌帝退回到上首的座位上,眉眼舒展,并不氣惱,他既然深夜造訪湛王府,就是有備而來,軟的不行,還有硬的。

“江山你不要,美人我看你心疼得緊。”恒昌帝此時的神情,正如他在朝堂之上,擺弄帝王權術時的模樣。

鄭瀾擡頭看着父親,聽他繼續說:“你自大婚以來,倒是夫妻情深日篤。這次錢仲謀作為先太子的黨羽,已經被治罪,作為罪臣之女,孤可以即刻下旨,罷免了王妃,甚至投入昭獄。”

嘶——鄭瀾啧一聲,心下有了一些了然,反唇相譏道:“原來聖人深夜造訪寒舍,是來治拙荊的罪的。”

恒昌帝白他一眼,心道這麽優秀出挑的兒子,怎麽就學不會好好說話呢!真的要把江山社稷傳給他,朝堂上也要這樣陰陽怪氣和大臣們交談嗎?

愁,可是又沒有別的辦法,除卻鄭瀾,另外幾個兒子什麽德行和能為,恒昌帝真的是太有數了。

“嗯,為父承認,用這樣的辦法,的确不是君子所為。但是天大地大,皇帝老子最大!只要你肯入世輔政,連錢仲謀的罪名,孤亦可以免去。”恒昌帝得意洋洋地開着價碼,做皇帝久了,他的交易幾乎從未被人拒絕,因此自信此番,也能利用施恩于湛王妃的方式,威逼利誘鄭瀾入朝堂,甚至入東宮。

人最怕有弱點,如今鄭瀾的弱點,就是他後院裏的這把琵琶。

以為這一計,定能達到目的,恒昌帝卻看到兒子悠悠笑了一聲,是那種發自內心覺得好笑的笑。

“父皇如此深谙權術之道,還是派人掘地三尺,趕緊把罪責深重的錢大人找出來,好好治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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