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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綠檀問了鐘延光為何不願見她之後,他沉默良久,才聲音低沉道:“你跟別的男人說了話。”
先是笑了笑,蘇綠檀才搖搖頭道:“不對,我又不是第一次跟別的男人說話,我跟陸清然說過話,跟老二老三都說過話,你也沒生氣。”
鐘延光抿唇,她自然不知道,他早就在背地裏把鐘延軒狠狠地揍了一頓,至于另外兩個男人,對她又沒有非分之想,在他這裏便暫時不被列為敵方。
低着頭,絞了一縷頭發,蘇綠檀小聲道:“而且,我也沒做過分的事,你應該知道的。”
掙紮了一下,鐘延光艱難開口道:“你說得對,我知道你沒做過分的事。”
蘇綠檀不禁擡頭問他:“那你還……”
鐘延光硬着頭皮對上她的視線,面部略顯僵硬,聲音不是那麽潤澤道:“對,我還是會計較,我還是會難受,我還是會生氣。”
沉默一瞬,鐘延光聲音澀澀的道:“很過分是不是?我知道,可是我……控制不了。”說着,他雙拳握的緊緊的,不知在極力忍耐着什麽。
蘇綠檀柔軟暖和的小手,突然就覆上鐘延光的鐵拳,一根一根地掰開他的手指頭,把自己的手放進他的掌心,将溫暖傳遞給他,聲音輕輕的道:“是很過分。”
鐘延光陡然覺得味蕾裏湧出一股苦澀之味。
她這是嫌他了麽。
蘇綠檀握緊了鐘延光的手,道:“但是我理解。”
鐘延光驀然擡頭,與蘇綠檀四目相對,就聽得她道:“因為我也不喜歡你和別的女人說話,我不喜歡你搭理懷慶,我不喜歡你理會方表妹,我不喜歡你去眠花宿柳之地。”
“我沒有去。”
他話音剛落,蘇綠檀便道:“因為我,喜歡夫君呀。”
轟隆隆如驚天雷在心房炸開,鐘延光面頰燒紅,頭皮發麻,心跳加快。不知為何,蘇綠檀說過那麽多次愛他的話,這一句,是他最愛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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頓一頓,蘇綠檀半垂眼眸,唇邊浮了個明媚的淺笑,道:“所以,夫君才會藏了印着我口脂的帕子,才會把我給國師的藥瓶子也要回來。所以,夫君也是喜歡我的,對嗎?”
蘇綠檀緩緩擡頭,小心翼翼地看着鐘延光,明潤的雙眸裏,充滿了期待。
鐘延光這次再沒躲避,誠實地點了點頭,給了她肯定的答案。
笑容加深,蘇綠檀沒急着讓鐘延光把這幾個字說出口,而是道:“但是夫君自己知道,你的這種介意,和我的不一樣,對嗎?”
提起這個問題,鐘延光目光閃躲,他還是颔首承認,雙手不自覺地往懷裏收,卻被蘇綠檀給拉住了,便只好由得她去,任她緊緊地扣着。
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鐘延光道:“我知道,是我不好。”
蘇綠檀道:“夫君就是為着這個才躲着我?”
“是。”鐘延光仍然不敢看她。
“唔”了一聲,蘇綠檀道:“方表妹告訴你的事,你要不要聽我再說一遍?”
“你說。”鐘延光想聽。
蘇綠檀語氣平平淡淡地敘述了一遍,仿佛在說別人的事,說罷,她問道:“夫君還覺得難受嗎?”
鐘延光默然,蘇綠檀補了一句:“我想聽實話。”
蘇綠檀陳述的很客觀,一般人聽了,都不會覺得有不妥之處。
可鐘延光的答案卻是:“綠檀,我還難受。”
她能感覺到,他手上的力量加重了,生怕她跑掉了一樣,把她的手背握得有些發白。
忍住略微的疼痛感,蘇綠檀道:“那現在,夫君肯告訴我,那日你抱我的時候,你這裏,在想什麽?”
蘇綠檀騰出一只手,戳了下鐘延光的心窩子。
鐘延光低頭看着心口上那根蔥白的手指,聲音沉沉道:“在想我父親。”
這是鐘延光頭一次提起老侯爺鐘振邦。
蘇綠檀好奇地看着鐘延光,微歪腦袋,等着他說後面的話。
轉了頭,鐘延光側目看向窗邊,透亮的花窗外白蒙蒙的一片,隐約能看得見一點矮樹叢的影子,在窗戶上勾勒出延綿起伏的輪廓,樹梢突出的地方,像鐘振邦生前慣用的那根長矛正豎立着。
鐘延光輕吐一句:“我五歲之前,父母還很恩愛的……”
五歲那年,鐘延光的父親鐘振邦尚且在世,也經常歸家,與趙氏兩人夫妻和睦,他五歲之後,夫妻二人關系,在趙氏每日的“幾時出門,幾時歸家”和“這一兩銀子為何對不上賬,你花哪裏去了”類似的咄咄逼問下變得冷淡。
也是那個時候,鐘振邦開始納了第一個小妾,那個小妾是趙氏的陪嫁丫鬟翠微,溫柔小意,輕聲細語。從前只會出現在趙氏面前的笑容,從正房挪到了小妾的廂房中。
後來鐘振邦不滿足于一個小妾,接連納了好幾房妾,并且把原先的妾侍也從趙氏的廂房裏遷出來,令僻了一間院子給她們住。
鐘延光年幼懵懂,因三叔早就納過妾,他對納妾一事也不大明白有何不妥,只知道趙氏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少,脾氣越來越大。不大高興的時候,還會罵他幾句,打他幾下,事後再摟着他哭上一頓。他就像裝廢物的笸籮一樣,要承受趙氏所有的壞情緒,同時課業也不能放松,也要接受鐘振邦突如其來的考察,和敷衍的“教導”。
真的好累啊,這就是鐘延光當時的想法。他小時候和別的孩子一樣也愛哭,一個人躲着哭,不讓上了年紀的媽媽看見。
後來他就不愛哭,也不愛說話了。
沉浸在回憶的鐘延光,斂着眸,眼神空空的,掌心也在發涼。
蘇綠檀捂着他的手,替他取暖,柔聲問:“後來為什麽不愛說話了呢?”
她不問他為什麽不愛哭了,她知道問了他會痛。
她看着他,眼裏滿是溫柔。
鐘延光扯着嘴角幹笑一聲道繼續講下去。
鐘振邦納妾,寵愛妾侍,趙氏受到冷落,鐘延光從未覺得這些令他絕望。
最讓人絕望的是親眼看見了那件事。
照顧鐘延光多年的老媽媽病逝的那天,他跑去趙氏的房裏等着,不僅等來了趙氏,還等來了許久不見的父親鐘振邦。
二人因為妾侍小産的事争吵不斷,他們誰也不知道,小小的鐘延光就躲在架子床尾的下面,趴在地上看着他們倆你來我往,唾沫橫飛。
那是第一次,鐘延光看見趙氏用尖尖的指甲撓了鐘振邦一下,他也終于明白父親脖子和手背上時有的紅痕是怎麽回事了。但他從沒見過趙氏身上留下什麽痕跡。
很不幸的是,那天鐘延光親眼看見鐘振邦打了趙氏,一個響亮的耳光,把趙氏打的愕然無語半晌,才顫着聲連連質問丈夫:“你打我?你打我?你打我?你為了一個洗腳婢你打我?!”
“趙若蘭!我早就想休了你!要不是翠微說你不容易,就憑你這幾年的作為,我休你的理由多的數不清!但是你呢?你還害了翠微的孩子!”
趙氏母族地位低下,鐘振邦若理由充分,休妻實在容易。
趙氏那時候确實恨不得弄死翠微的孩子,在身邊人的撺掇下,險些成功下手,好在她膽小怕事,又或許是良心未泯,及時停手,卻還是被人給當了槍使。
趙氏那個時候卻不想解釋,只是自嘲道:“她一個爬床丫鬟,她怎麽爬上你的床,她先脫的哪件衣服,她……我都清清楚楚,為了你能回家,我都忍了,現在你還恨不得讓我謝謝她?!”
丫鬟爬床的場面被趙氏繪聲繪色地描述出來,腌臜龌龊的詞語不知用了多少。鐘延光那時識字不多,記憶力卻不錯,硬是把母親的一字一句生生記了下來,存在腦海裏多年揮之不去,日後記憶裏的香(注)豔文字也漸漸變成了具體畫面。在許多個夜深人靜的夜裏,經常把他吓出一身冷汗,甚至惡心幹嘔,這也成了他心底的一道魔障。
當時的鐘振邦臉上一絲愧怍都沒有,扔下一句“你本來就該謝謝她!你不僅是個掐住我脖子的惡鬼,還是個怨毒的惡婦!從今以後,我斷不會踏足千禧堂!”就真的走了,徹底走了,也真的再沒來過。
鐘振邦臉上的冷漠和無情,鐘延光這輩子只見過那麽一次,他永遠忘不了父親對母親的決絕,也忘不了趙氏在人後的撕心裂肺。
父母決裂那日,也是鐘延光身邊犯了腦卒中救治不及時的老媽媽的忌日。
原本表面輯睦的家,在那一天,鐘延光親眼看着雙親把它撕扯得稀爛,再也無法複原。
五年後,鐘延光九歲,鐘振邦戰死沙場,鐘家內宅的鬥争和外面的輝煌同時戛然而止,趙氏性情變了許多,也曾以淚洗面,終究是走了出來。
太夫人一人撐起定南侯府,清理了鐘振邦的姬妾,狠下心親自嚴格教導、培養鐘延光。趙氏也打起精神好生管理內宅和外面的鋪子。
時過十一年,才有了現在的鐘延光和嶄新的定南侯府。
蘇綠檀聽罷很是唏噓,搓了錯鐘延光冰冷的手,謹慎地問:“所以伺候你的丫鬟,就是因為這件事被你處罰的嗎?”
鐘延光點了點頭,他沒有告訴過任何一個人,伺候他的丫鬟企圖爬床的模樣,與趙氏曾經說出來的畫面如出一轍。
可笑的是,趙氏這一生最痛恨的事,她竟然一絲不差地重複在了自己兒子的身上。
粗心愚昧的父母,永遠不知自己曾經用了多麽尖銳的利刃,狠狠地刺在孩子柔軟脆弱的心靈上。
這些都不是鐘延光最恨的,他最恨的是,父母身上令他厭惡的東西,擺脫不掉地出現在他的身上。像刻刀劃在骨頭之上,埋在血肉之下,看不見,摸不着,卻寒着他的皮膚和心神,時時刻刻地提醒着他,自己有多麽的卑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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