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您确定這次不抽支煙嗎?”他聽見護士這樣問周慕。

來這家隐蔽性極好的私人診所路上,那位身手敏捷的女戰士已經用公文包裏的剪刀剪去了那只銅箭的兩端,他不知道J是什麽時候把公文包撿回來的,被圈養了十幾年,他并不擅長突發性戰鬥,當持劍的刺客刺向周慕的時候,他真的擔心周慕就這樣命喪黃泉。

幸好并沒有偏離計劃,他救下了周慕,帶着周慕脫離了危險,但是等他真正注視周慕那雙黑色的眼睛時,他才開始擔心自己的計劃百密一疏,會不會被周慕抓住了漏洞。

周慕說不用了,他發現J奇怪地看了周慕一眼,似乎周慕現在不抽煙不合常規一樣。護士正屏息幫周慕用雙氧水清洗傷口外沿的碎肉血痂,J聚精會神地看着護士的一舉一動,他有些擔心一旦周慕露出痛苦的神色,J就會從公文包裏掏出□□瞄準護士的頭,就像之前她瞄準自己一樣。

他不是沒有猜測過這位看起來像秘書的女士有一定的戰鬥力,但沒想到會這麽強,從她的作戰方式來看,很像是沙漠上的雇傭兵,也許真的是,畢竟周慕的懸賞令在米諾瓦之枭內挂了整整七年,至今也沒有人拿刀周慕的首級。

沒有人知道周慕掌控的匹諾曹組織規模有多大,有人說五大市中都有他的眼線,有人說他具有神秘的東方巫術,也有人說他并不是一個人,而是由多個人組成的象征符號。

他不敢确定,留給他搜集資料的時間太少,唯獨敢确定的是如果周慕可以收留他,那麽短時間內米諾瓦之枭的人是不會來騷擾自己了。

這時他聽見周慕問護士:“醫生呢?”

護士說醫生又不知道去哪裏鬼混了,周慕便笑了笑,整張臉的線條随之柔和下來,看起來很像一位具有道德和良心的好醫生,如果他再多穿一件白大褂的話,他身上就是有這種類似醫生的理性和精明,因為與最□□的人類打過太多交道,所以能夠輕易看穿任何謊言。

他幾乎不敢去看周慕,渾身因為緊張而僵硬,只能獨自站在牆角看着這一切,周慕轉過頭看他,他神情一凜,裝作無所謂的樣子別過頭去,J看起來對他十分警惕,時刻注意着他的一舉一動。

這時護士對J和他說:“小姐,呃,還有這位……”

尹小運反應了半秒鐘,這才意識到自己并沒有向他們介紹自己的身份,他急忙開口說:“尹小運。”

說得太快了,他咬到了舌頭,因為自己的笨拙讓他有些灰心喪氣,聽說周慕的組織從來不接收廢物。

“小姐,尹小運,可以麻煩你們出去一下嗎?場面可能會有點吓人。”護士有些無奈地說。

名為珍妮的女士還是老樣子,背脊挺直,像臺精密的機器般不為所動,“無妨。”

他多少有些無所适從,只好大着膽子看了周慕一眼,希望看看周慕的意思,周慕偏着頭看他,簡單說了句:“轉過去。”

他乖乖聽話,周慕的那雙眼睛時不時看過來,他覺得背脊發燙,渾身燥熱,很快便出了一層薄汗,無異于淩遲前的等待。

他聽見箭頭掉進醫用器皿中的聲音,緊接着是護士問周慕狀況、是否需要補充葡萄糖,他還聽見膠布粘貼紗布的摩擦聲,最後,他聽見兩道腳步聲走了出去,輕輕掩上了門,這下房間裏徹底剩下周慕和他兩個人,頭頂的老式風扇的聒噪打破了尴尬的沉寂,而他就像沒做作業的高中生,等待老師的責罰。

周慕遲遲沒有說話,他急不可耐地轉過身去,卻看見周慕閉着眼睛坐在椅子上,臉色有些蒼白,他覺得自己冒失、沒有禮貌,完全失去了自己想表演給周慕看的靠譜和冷靜,周慕立刻睜開了眼睛,朝他笑了一下。

已經很久沒有人對自己笑了,他想,但是周慕的笑既不真誠又很危險,所以他垂下眼臉,并沒有回應。

“今年幾歲?”他聽見周慕問。

“17歲,周……先生。”

周慕坐在椅子上就又笑了一下,這次帶了些苦澀,他也不知道周慕想到了什麽。

周慕又看着他,不帶欲望,是那種尊重的、有些頭疼的思考,他稍微覺得放松點了,但緊接着他意識到自己正穿着一件從夜市買來的T恤,脖子上挂着一串從街頭流氓那兒買來的沒品的金屬裝飾,牛仔褲松松垮垮地垂在開膠的板鞋上,而周慕即使剛剛遭遇了一次刺殺,仍然衣冠整潔,他低下頭去。

“說說你救我的理由。”周慕開門見山地說。

他的呼吸頓時急促起來,很不自然快速眨了眨眼睛,他開始解釋,宛如背早就寫好的演講詞,一本正經暴露出刻意和巧合,“我……我叫尹小運。”

“我知道。”周慕說,口吻像是原諒小孩惡作劇的大人。

“我是米諾瓦之枭的人,鴿派,執行任務的時候在鷹派成員的電腦裏發現了這次刺殺計劃……所以我來……我來幫你,我完不成刺殺飛馬集團總裁的任務了,所以我希望周先生……您可以收留我。”

周慕起身點了點頭,略帶玩味地看了一眼尹小運說:“小可愛,你撒謊的能力有些蹩腳。”

他當即紅了臉,而周慕朝他走了兩步,開始分析他話語間的漏洞:“鴿派和鷹派勢不兩立在五大市人盡皆知,可是,你要知道,雖然上次我壞了鴿派的生意,但這并不代表我與鷹派結盟,我不過是一個唯利是圖的商人。”

“另外,你為什麽會覺得你救了我,我就會收留你?”

他結結巴巴地回答:“我聽說……你不要廢物。”

周慕苦惱地思考了一下,認真地說:“你覺得你的表現很好對嗎?”

他覺得周慕在諷刺自己,可是天地良心,周老板只是單純好奇而已。

“沒,”他開始後悔了,“我并沒有幫到你什麽。”

周慕竟然點了點頭,似乎還有些稱贊他的誠實,“你要知道,如果你真的想幫我,你最應該做的是提前給我報信,而不是剛好趕上宵禁巡邏隊過來的時候來救我。”

他想解釋什麽,可是動了動嘴巴發不出聲音,果然如那個人所說,離開了米諾瓦之枭,他根本無處可去。

“所以我有兩個猜想,一,銅簇箭和銀簇箭的人是你雇的,随後你自導自演了這場戲,這可以解釋為什麽箭簇沒有致命毒藥;二,你雇得起銀簇箭級別的刺客,說明你很有錢,以我對米諾瓦之枭的了解來看,你應該是組織內部誰的私人秘書,犯了一個不可原諒的錯誤才逃了出來。”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這個男人,因為周慕除了猜錯他是秘書外,其他都是對的,他的計劃的确是這樣,他也的确做了一件不可挽回的傻事。

他吞了吞口水,努力在腦子裏搜尋能夠用的信息,卻別無所獲,有關周慕的信息實在太少了,多數是不靠譜的都市傳說,他幹脆直接問:“你……現在打算怎麽做?”

周慕似乎被問住了,仿佛這壓根兒不是個應該被提出的問題,甚至想了十秒才給出答案,“告訴我真相。”

他嘆了口氣,低下頭繼續說:“其實……其實我是鷹派的人,正如你所說,是金萬濃先生的秘書,鴿派的……某支小隊在我們回城的途中設了埋伏,金先生……中彈身亡。”

周慕像是想到了什麽,無緣無故說了句“你們米諾瓦之枭的人似乎非常喜歡設一些毫無意義的埋伏”。

“金萬濃先生在組織中的人緣非常差,我的日子也不好過。”

“所以你覺得我這邊的日子好過一點?”周慕問。

他覺得周慕的問題都十分尖銳,搖了搖頭,但不知道怎麽解釋,這時周慕看了看通訊器的時間,說:“我們沒太多時間,如果剛剛你雇來的人被巡邏隊抓住,現在也該找過來了,所以,小尹,我需要你給我一個足夠令我信服的理由。”

似乎也并沒有想的那麽難?他松了口氣,天知道他多麽擔心周慕直接讓珍妮進來把他處決了,那把帶着□□的□□彈不虛發,此外,他第一次留意到周慕總喜歡給別人取一些類似代號的名字。

“我可以服用……傳聞中你使用的NORNS-913毒藥。”

這種毒藥需要每天定時服用解毒劑,十五日後方可排出體內,周慕仔細瞧了瞧他,他被看得不自在,這時他看見周慕從西服外套的口袋裏摸出一個便攜式藥盒,周慕單手打開藥盒,他看見裏面的粉色藥丸。

周慕沒說話。

他吞了下口水,一言不發地拿起一顆藥,直接咽了下去,沒有黏在喉嚨裏。

周慕這時說:“好,我們的談話暫時保密。”

說完,周慕走向大門,拉開門走了出去,他看着那道背影,覺得自己像是在做夢。

周慕也沒那麽聰明吧,他想。

趁着夜色,周慕和珍妮帶着他兜兜轉轉到了一家二手車行,門前的鈴铛一響,獨眼老板便從屋內走了出來。珍妮刷卡買了一輛不起眼的舊車,周慕按照慣例坐在副駕駛,他本打算自己一個人坐在後座,可是珍妮擋住了他拉開車門的手,問:“會開車嗎?”

他點了點頭,理解了珍妮的意思,最後他系上安全帶按照周慕的指令在這片街區附近繞了大概四十分鐘。

車窗開着,周慕看着窗外,他無意中瞥過去看了一眼,突然覺得這個男人現在有些狼狽,即使西裝革履,但他能感覺到周慕的疲倦,從心底升騰而起的疲倦,若不是靠什麽信念吊着,也許周慕早就分崩離析了。

“你的腳是不是受傷了?”他問周慕,想表達自己的關心,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直都這樣聖母,對任何人都露出自己柔軟的一面。

周慕的反應讓他感到意外,“啊,沒有,怎麽會呢,哈哈。”

等他們好不容易在一家旅館的後門停下,珍妮率先開門下車,周慕似乎很想躲着她,但腳上的傷口應該惡化了,他看見周慕往後趔趄了一步。

珍妮的臉色很不好看,周慕的手臂被她扶着,怎麽看怎麽像是被綁架了。

是一個長相斯文,帶着眼鏡的男人來迎接他們的,他聽見周慕叫他“老陳“,老陳看了尹小運幾眼,沒有多說什麽,因為旅館的大廳人還不少。

他們跟在老陳身後上了電梯,停在4樓,拐了幾個彎後,最終停在8432號房門前,老陳用房卡刷開門,一股冷氣撲面而來。

是一間套房,典雅的東方風格,結合了古代和現代的元素,尹小運從前只在網上看過。周慕被珍妮拽着坐到了客廳的沙發上,有些不好意思地開始脫鞋。

他看見白色的襪子已經被血染紅了,而周慕還要耐着性子去勸珍妮:“小傷罷了,J女士不必這樣擔心,對吧?”

老陳嘆了口氣,打趣了周慕幾句。

他一個人站在入口處,看着這三個人的深厚情誼,看着周慕堅實的肩膀因為脫襪子時的疼痛微微一縮,看着珍妮臉頰一側滑下來的頭發,看着老陳打開窗戶吸煙,他忽然覺得這裏的每個人都如此孤獨,和他自己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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