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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陳點着煙遞給周慕,周慕愣了一下,竟然沒接過去,老陳輕哼一聲,說:“喲,今天太陽打西邊兒出來了?”
珍妮正在給他纏紗布,聽見老陳這樣說,她手下的力道一重,勒得周慕青筋一冒,周慕知道珍妮很敏銳,她肯定看出來自己表現得有些異常。
當然了,尹小運光是站在那兒,啞巴似的不說話,他都會感到久違的腼腆和拘謹,仿佛回到14歲的時光。
14歲的時候,周慕尚且沒養成抽煙喝酒的惡習,也不會說笑話,更別提撒謊和惡作劇——現在的他可是好手,周圍的人覺得他是個懂禮貌的好孩子,只不過在社交場合略顯笨拙。
這樣的周慕面對那個長着一雙金瞳的人也很笨,為了引起他的注意,周慕故意藏起了被那個人視若珍寶的族譜,他抱着族譜躲在卧室的櫃子裏,打開通訊器的照明裝置,一頁一頁地翻,那真是一本令人惋惜的族譜,越到後面,血脈分支也就越少。
他看見那個人的名字出現在族譜的最後,孤零零的,讓他心裏苦澀得不是滋味,正當他為自己的行為感到後悔時,衣櫃卻被人猛地拉開了,光照進來,周慕眯起了眼睛,一團朦胧中,他看見那個金色眼睛的人朝自己舉起的手掌狠狠落下來。
那是那個人第一次打他,擋着女管家的面,他委屈、覺得丢人,狠狠扔掉族譜後他光着腳往外跑,那個人從來不會來追他。
直到傍晚,周慕在街上浪逛得無聊,從中央城來的小商販向這位看起來衣着不凡的小少爺兜售昂貴得離譜的煙草,他報複性地買了一盒,回家後躲在花園邊的玫瑰叢裏偷偷吸,那時他已經注意到母親越發依賴煙草了,他跟着以為這嗆人玩意兒有消愁的作用。
并沒有,他被熏得眯眼睛,猛地咳起來,害怕被發現後捂住嘴,這時周慕聽見皮鞋踩在小徑上的聲音,不急不緩,他知道金瞳過來了,但是他往玫瑰叢後一蹲,不打算理那個人。
他的小把戲從來行不到終點,月色之下他看着對方的銀發金瞳,還是忍不住委屈流了眼淚,那個人拍着他的肩膀,在他耳邊說對不起,又吻了吻他的臉頰,道歉的姿态也高高在上,周慕不甘心地問:“你是不是因為無處可去才留在我身邊的呢?”
周慕看見失望從對方的眼中一閃而過,他覺得失言,但嘴硬着決定不再說抱歉,那個人輕輕拍着周慕的背說:“傻瓜,怎麽會呢?”
那個人批評周慕吸煙的行為,說只有意志力薄弱的人才會借助成瘾物,周慕為了贏得他的歡心,說自己一輩子都不會碰煙酒。
對了,彼時,那個人也是17歲,對周慕許下了在孤寂的城市相守一生的承諾,但他食言了,而周慕也變成了半個煙槍、半個酒鬼,互相抵消,互不相欠。
周慕想過很多次,如果那個人還活着,自己見到他時一定要表現得完美,借機告訴那個人:即使沒有你,我也可以過得很好,以報年少時的愛恨情仇。
這是賭氣、吃醋、無理取鬧,但周慕認真考慮過很多次。結果看見尹小運的時候,他還是亂了陣腳。
17歲,不對,那個人活到現在,肯定不是17歲,應該是30歲了,按照東方的說法是而立之年,成家立業之際,周慕本應成為那個人的合法丈夫。
斯人不在,長大成人的周慕對着面前這具神似的空空皮囊,無盡的悲傷一瀉千裏,映照千年月色。
周慕決定在老陳的新家逗留一周,一是躲着響尾蛇、米諾瓦之枭的眼線,一是為了養傷,自他患病後,外傷創口的恢複速度比常人慢一半,也更容易感染細菌,在化城的貧民區,近40%的月霜病患者死于感染。
這也就不難理解為什麽珍妮在得知周慕隐藏腳底的傷後那麽生氣了。
周慕有些低燒,但基地那邊不能完全脫手,為了照顧周慕,順便提防新來的客人尹小運,珍妮和老陳決定輪流值班。
珍妮換班後常常會過來,通常是為了公事,例如路人甲有了一個新身份,是退休的獵人協會會員,還有了一個新名字,叫做瞳恩,周慕說這個名字不錯,并問珍妮下次來可不可以帶老陳店裏的新品。
珍妮嚴詞拒絕,并囑咐周慕早點回卧室躺下,周慕懶洋洋往沙發上一靠,腿上搭着的薄毯眼見着要滑下來,被他拉住了。
“好啦好啦,你先回去睡覺吧,總不可能一天到晚盯着我這個病人。”
“您最好知道您是病人。”
周慕無奈地笑笑,對珍妮說了再見,她要一個人開車返回常駐所,周慕去過幾次,是一間單身公寓,簡潔明了的裝修風格,除了生活必需品見不到任何多餘的東西,周慕嘆嘆氣說珍妮你也許可以試着讓生活有樂趣一點。
珍妮茫然地看着他,周慕心想珍妮也許無法享受普通女孩的快樂和幸福,她像是一把常年拉緊弦的弓,周慕只希望她不要斷掉。
周慕沒想到自己睡了過去,難得的好睡眠,夢中他正在家鄉的森林中探險,越往深處走越覺得安心,似乎走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他幽幽轉醒,卻看見一個人站在自己身邊。
他的驚慌大部分來自于他竟然對旁人的靠近毫無所知,尹小運被他的反應吓了一跳,立刻退後幾步,并開口解釋:“我沒有惡意,我只是想……先生,現在是服用解藥的時間了。”
周慕按下心慌,從褲兜裏摸出一個圓柱形的小盒子,蓋子一滑,一顆粉色的藥丸落在周慕的手心,他看見尹小運垂着眼睛伸手過來接,細密的睫毛一眨,他心頭立刻飛了一只蝴蝶。
他惡作劇地把手心合了起來。
“你的眼睛,方便問怎麽回事嗎?”
尹小運條件反射般擡手去捂左邊的赤色瞳,留下右邊金色的丹鳳眼無辜地看着周慕,“天生的。”
“唔。”周慕擡擡眉毛,重新張開了手掌,随後看着尹小運去倒水服藥。
尹小運像只剛來到陌生環境的貓,動作輕而小,放下玻璃杯的時候擔心發出聲音,周慕看着他的背影,自己的衣服對他來說有些寬松了,休閑的襯衫和絲綢褲子更加顯得尹小運的單薄,也許要去買點新衣服。
周慕又犯頭暈,但他想對面前這個人說說話,無論什麽都好,只要可以排遣心中那越發膨脹的孤獨。
“你剛剛一直在書房?”他揉了揉額頭問。
尹小運拘謹地站在開放式廚房的冰箱邊,輕聲回答:“是的。”
“看的什麽書?”
“《月光詩學》,太晦澀了,我沒有讀太懂。”
周慕笑了一下,想起了什麽,對尹小運說:“沒幾個人不經過學術訓練就可以讀懂,也許你可以看看其他小說或故事集。”
這時周慕開始有些耳悶,他不确定是不是月霜病的征兆,他不動聲色地拿出通訊器想聯系珍妮,剛打開快捷通訊欄,他聽見尹小運的音量稍微提高了些,“我看了《狄康卡近鄉夜話》!”
聽起來很高興似的,周慕不願意冷落年輕人的興致,強打着精神,思索了一下又合上了通訊器,他看着尹小運說:“我朋友也很喜歡。”
“珍妮?還是老陳。”
周慕倒是沒想到他會說這兩個名字,每次珍妮或老陳在場,他都炸毛似的睜大眼睛坐在一邊,宛如在接受一場審訊,“另外的朋友,已經……不在了。”
尹小運臉上剛剛浮起的笑容慢慢消失,讓周慕想到了水盆裏的泡沫,孩子們的笑聲,女仆們裙子上的蕾絲花邊和污跡,草原上綿羊成群,孤高的白楊樹散落各處,他追着誰的背影……金色的眼睛裏倒映着周慕的影子……
“周……先生?”
周慕清醒過來,尹小運已經站在他的面前,一臉擔憂,沒等他反應,尹小運的手已然覆了過來,很溫暖,他一直低着的視線猛然對上去,吓得尹小運往後一退。
“病還沒好,您現在需要吃藥嗎?”
“不用說敬語,也不必叫我先生,你叫我小周、老板、慕哥,随便都行,別拘謹。”
尹小運回答了句什麽,他的聽力正在衰退,腦子裏的幻象越來越多,趁着尚且清醒,他問尹小運:“你的名字,誰取的。”
“金萬濃先生。”
這次他聽見了,憑借一個常年與軍火商、黑心商人、流浪漢打交道的人,他下意識覺得尹小運在撒謊,他拿着通訊器給珍妮發了一條訊息:再查一遍尹小運的身份。
一秒鐘之後通訊器閃了一下綠光,珍妮簡短有力回複“好”,他随手一抹,對話被徹底删除。
失重感越來越強,他想回卧室休息一會兒,剛站起來,腳下一空,他落進一個瘦弱但踏實的懷抱裏,對方的心跳慌成一片,像極了他當年第一次偷偷親吻心上人。
“慕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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