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撕畫

氣氛凝滞。

路易斯狹長的眼眸暗沉,在喉間将艾克爾說的話滾了又滾,好一會兒,才征然反應對方在說什麽。

他緊盯着面前的艾克爾。

眼睛緊緊閉着,咬着唇,掐着手心,一副抗拒的姿态。

艾克爾一直是很乖巧的,之前就算哭,也是很委屈地,壓抑着哭,很少看見他真正發脾氣的樣子。

這是路易斯第一次看見這樣的艾克爾。

徹底炸毛。

像個小刺猬,用尖刺對準了外界的所有人,內裏被保護起來的柔軟卻讓人心疼。

路易斯抿着唇,攥緊指尖,方才因為看見痕跡而生出的怒火與嫉恨,在形成一根尖刺後,又瞬間被艾克爾的保護殼給磨鈍。

啞然熄火,有點餘怒,還有點無措。

他在想,該生氣的不是他自己嗎?

對方的長久不出聲,讓艾克爾摸不着底,只得偷偷擡起眼,小心又小心地看了眼面前的路易斯。

路易斯也正在看着他,黑眸深邃暗沉,仿佛吞噬了所有的光亮,黑漆漆的格外吓人。

艾克爾又被路易斯狠厲的眼神吓到,頓了好一會兒,才板着張臉,很認真地說:“路易斯,我沒有跟你開玩笑的,我真的想離開。”

“我想家了。”

雖然認真,卻因為紅着眼,帶着哭腔,更加地沒氣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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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麽一瞬間,路易斯看着那雙黑色的琉璃瞳,想直接說出自己就是那個“路易斯”,可是他又生生忍住了。

他們可以相認,但不是現在。

他不想,艾克爾知道自己是“路易斯”後,哭着喊着說不信,最後不得不接受現實,崩潰地發現自己并沒有小精靈想象的那麽美好。

原來他是一個這麽差勁的人。

好一會兒,他才沉聲拒絕:“不可能。”

艾克爾現在就處于一點就炸的油氣桶,路易斯的拒絕就相當于那一點火星,砰地就将他引炸了。

哭得更狠了。

一邊哭一邊抽鼻子、揉眼睛,眼角都被揉紅了,臉上也布了層粉,格外可憐。

也更加的生氣。

艾克爾情緒一上頭,就變得格外的大膽。

他氣哄哄地指着門外,讓路易斯出去。

“你怎麽這麽不講道理?”艾克爾一抽一抽:“我不想跟你說話了……”

他覺得路易斯這個人簡直不可理喻。

向來生殺予奪的路易斯就這麽被一只哭着鼻子的小貓給趕了出去。

夜深寒重,冷風浸骨。

路易斯站在門外,一身白金教袍裹挾着濃重的冷厲。

他被冷風吹得一腔怒火全熄,半響,才頭疼地嘆了口氣。

路易斯煩躁地揉了揉額角。

這事确實不該怪艾克爾,是瑞萊恩發瘋扯上了艾克爾。

他沒控制住自己,一氣之下直接向艾克爾質問。

這件事他會親手像瑞萊恩讨回來。

現在該解決的是,如何讓艾克爾對他改觀?

讓他們的關系改善。

路易斯背過手,

一開始他的設想是一步一步扭轉艾克爾對他的刻板印象,并且一直認為自己做得不錯。

他以為自己在竭力克制,照顧艾克爾的情緒,結果并不是,他的小精靈一直一直像蘭希斯說的那樣,對他怕得要死。

為什麽……

在暗之森的時候,他們通過生命之樹的殘骸交流時,他的性格也一直這樣。

明明一樣的人,一樣的交流方式,為什麽結果截然相反?

所以,後面為什麽會變成艾克爾時時刻刻都警惕他的模樣?

對他心裏只有害怕,一點也不相信他。

他還要繼續嗎?繼續細水長流,繼續溫水煮青蛙?

路易斯想,恐怕不行,艾克爾不停地躲避自己,他應該更加強勢一點……

“公爵大人,強勢也是有前提的。”老管家微笑着。

路易斯轉身,淡淡道:“嗯?”

路易斯早就聽到了老管家的腳步聲,沒心思去管,任由別人靠近,呢喃出聲後就被走近的老管家聽見。

老管家看過他們的相處方式,直說了,路易斯這輩子都不可能追到人。

這小子之前不是很會跟姑娘相處嗎?怎麽當了主教後,變得這麽死板?

老管家想不通路易斯究竟是怎麽轉換成這個性格,很久之前,路易斯還是一個溫柔優雅的标準貴族,私下裏跟他說話也很随和。

他是看着路易斯長大的,即使後來路易斯變成一個人人懼怕的暴徒,但在老管家眼中,他那個做過許多糗事的小路易斯。

沒有什麽可以讓人害怕。

瞧,現在追個喜歡的人也不會,還是個稚嫩的小子,要知道他當年只花了七天就追到了自己的妻子。

老管家想,他有必要給路易斯傳授一下經驗。

“公爵大人只需要像以前那樣……”老管家蹲了一下,覺得現在的路易斯不适合“溫聲細語”“溫文爾雅”了,改了下口:“在談話中,盡量尊重的他的意見跟想法,主動詢問他想幹什麽,而不是自顧自幫他處理好一切。”

“就比如您方才的用餐。”老管家方才在他們用餐時,是随侍在一旁,見到兩個人争執起來,就很自覺地退了出去。

路易斯微皺眉:“繼續。”

老管家身上整潔的燕尾服無一點皺褶,他微點頭:“冒犯公爵大人了。”

“您應該準備更多的選擇,比如飯後甜點等,擺在餐桌上,讓艾克爾小少爺自己選擇。”

“我想,他會很樂意的。”老管家徐徐道:“當然,您還要懂得迎合他的喜好。”

他把年輕時追姑娘的經驗都貢獻了出來。

“最重要的是,在心愛的人面前不要冷着臉,那樣會讓對方誤以為你很讨厭他。”

時常冷臉裝兇的路易斯:“……”

他緊鎖着眉:“然後?”

老管家:“強勢是要建立在這些前提之下的,也要讓艾克爾小少爺看見,您是為了保護他才強勢。”

老管家說完後,不去打擾沉思的路易斯,轉身就走。

路易斯在冷風中站了許久,謀算好一切,才去到隔壁的房間睡下。

第二天早,他在門外等着,聽見裏邊傳來動靜,猜測艾克爾應該醒了。

他抵着門,很耐心地等着。

等艾克爾出門看見了路易斯。

艾克爾:“……?”

然後就被路易斯抓去吃早餐了。

他有點受寵若驚,因為這次的早餐格外豐盛,他只吃了一點點,路易斯也沒有強制他咽下去別的。

離席時,路易斯也沒有攔他。

艾克爾舒了口氣,看了眼正在沉睡的穆圖,決定自己一個人去見瑞萊恩。

剛走出去,就被當場抓包。

路易斯:“我跟你一起去。”

“免得他再欺負你。”

艾克爾沒理由趕走路易斯,只好跟他相伴而行。

但他顯然忘記,外面還有一個在等他的凱森。

巧之又巧地狹路相逢。

艾克爾看着些微錯愕的凱森,他壓下緊張地情緒,握起手。

路易斯斜睨了他一眼:“你怎麽在這?”

凱森躬身:“主教,我今日負責巡邏附近幾片地帶。”

路易斯不再看他,牽着艾克爾擡步就走。

艾克爾卻回頭看了眼。

凱森正好直起身,微側着臉,無聲道:“我今晚會來找你。”

找他做什麽?艾克爾想不通。

難不成是事情已經辦好了?他請求凱森幫他逃出去那件事。

艾克爾心髒“砰砰砰”地跳,他的手還被路易斯牽着,對方指尖一如既往地冰冷。

他想,明天就可以不用再看見路易斯了。

瑞萊恩沒有再作畫,坐在高腳椅上,一條腿搭下來,腳尖慢悠悠地點地。

身前的畫架已經備好了白紙,顏料也都已經準備好。

他視線虛無地看着那大片的花。

在腦中構想,等一下要讓他的小模特站在哪裏。

不過,小精靈遲到了呢,這麽久還沒來。

瑞萊恩聽見了腳步聲,他以為另一個是那個多管閑事的騎士長,不以為意:“你今天晚到了。”

艾克爾看了眼沒說話,沉着臉的路易斯。

試探地出聲:“我今天吃了早飯。”

瑞萊恩笑笑:“好吧,我原諒你了,我的朋友。”

他回頭去看艾克爾,卻看到意料之外的人。

瑞萊恩匿去笑容:“路易斯。”

路易斯勾起唇,嗤笑:“演完了嗎?”

他握緊艾克爾的手,小精靈有些緊張。

“演完了,就讓我們算算昨天的賬。”路易斯冷下聲,笑:“瑞萊恩,你背着我,欺負我的人,總得付出什麽代價吧?”

瑞萊恩妥帖将畫筆放好,站起身:“老教皇還沒死呢。”

“路易斯,你是要以下犯上?”

私下裏主教掌控的權力比聖子要大的多。

可表面上,還是聖子更加高人一等。

瑞萊恩這句話合情合理,單薄的身體沒露出絲毫畏懼,他只是看向艾克爾:“你答應過我,今天要當我的模特的。”

瑞萊恩歪頭笑着,一字一句:“你、騙、我。”

小騙子是需要得到懲罰的。

艾克爾被吓住,後退半步。

路易斯安撫地與他十指相扣,動作中包含強勢,卻給了此時的艾克爾莫名一種安全感。

他想,他大概明白老管家說的話了。

瑞萊恩看着他們的動作,黑了臉。

剛想說什麽,猛然擡手擋住了後面的突襲。

藤蔓狠狠抽向瑞萊恩被光明元素包裹住的手臂。

如果不是瑞萊恩反應及時,他這時已經被路易斯擊了一鞭。

路易斯:“教廷的制度也配讓我遵守?”

他眼眸微眯着,神色暴戾,語調冰冷:“還有,你吓到他了。”

“作為懲罰。”路易斯慢條斯理道:“就拿你這片埋骨之地來抵吧。”

他話音剛落,無數藤蔓從泥土裏鑽出,掀翻了地表,白色的花叢瞬間被催毀。

猩紅的泥土被翻了上了,露出大片白紅相間的屍骨。

這個地方一直都是瑞萊恩私人的埋屍場。

用血肉來飼養他的嬌花。

路易斯很小心,沒有讓那種髒東西挨到艾克爾。

但艾克爾還是被吓到,他這些天待的地方,腳下踩着的土地,都埋着無數人類的屍體。

他還躺在這上面過。

艾克爾臉色蒼白,有些接受不能。

怪不得這裏一點生機都沒有。

怪不得凱森說瑞萊恩就是一個瘋子。

他還不信。

當年那個救他的金發少年,陽光都在跟随他的腳步,怎麽可能是跟路易斯一樣的殺人狂?

瑞萊恩目呲欲裂,眼睛紅得滴血,連嘴唇都被他隐忍着,咬得流下鮮血,從牙縫一個一個字地往外擠:“路易斯。”

“我保證,你會死得很難看。”

路易斯笑了笑:“哦,我等着。”

跳梁小醜。

藤蔓在瑞萊恩心痛欲裂之時,瞬間出擊将瑞萊恩的手腳捆了起來。

瑞萊恩動彈不得,狠狠瞪向路易斯。

路易斯牽着艾克爾,一步一步走向瑞萊恩。

一邊走一邊低聲道:“別怕,他不會傷害你了。”

他們站定在瑞萊恩面前。

艾克爾看着那雙泛着血絲的眼,蒼白的臉上是癫狂的神色。

跟之前的脆弱致郁截然相反。

他忍不住一退再退,躲到了路易斯身後,小心地扒拉着路易斯的衣服。

兩個殺人狂裏,如果真的要選,他選擇路易斯。

路易斯起碼,不會對他特別過分地動手動腳,雖然很兇就是了。

路易斯感受到艾克爾攥着他衣服的小小力道。

內心徒地柔軟,确實是他沖動了,艾克爾跟瑞萊恩什麽都沒有。

他又将艾克爾拉出來:“有我在,你不用害怕。”

“昨天瑞萊恩欺負你,現在你可以報複回去了。”

艾克爾有些猶疑地看着瑞萊恩,如果真要他動手打人,他肯定做不出來的。

可是如果不報複,他又的确不甘心。

因為穆圖被瑞萊恩欺負的很慘。

他四處看了看,看到了畫架上的畫本。

瑞萊恩注意到艾克爾的視線,短促地笑了一聲:“你想撕掉我的畫?”

艾克爾攥緊手:“你不應該傷害穆圖的。”

瑞萊恩笑得更厲害:“為了一條狗?你要撕我的畫?”

“聽話。”瑞萊恩輕聲道:“別碰它。”

他勾唇笑着:“別碰它,我們還是朋友。”

他不會殺自己的朋友。

瑞萊恩巧妙地偷換了概念:“作為交換,你可以随便在我的身上發洩。”

他低聲誘惑:“來吧。”

剛說完就被藤蔓堵住了嘴。

路易斯冷笑:“什麽叫做交換?他可以撕你的畫,也可以在你身上報複回去。”

“他想做什麽都可以。”

艾克爾聽見,緊了緊指尖。

他還是把畫本拿到了手上,翻過空白的一頁。

他微微睜大眼。

畫上畫着的是臉上染了鮮血的自己,懷裏抱着死去的穆圖。

狼崽子的脖頸被扭折了,軟趴趴地歪着腦袋,睜大死不瞑目的眼睛。

艾克爾渾身冒着冷汗,瞬間将那張紙給撕了下來。

看都沒看瑞萊恩一眼,幹脆利落撕了個碎,畫紙雪花般零零散散掉落在地。

再往回的一張是他那天看見的那幅畫,紅色的泥土跟雪白的花。

艾克爾當着瑞萊恩的面,又撕了一張。

一張又一張畫着令人骨子裏透寒的畫被艾克爾撕掉,他顫着指尖,甚至閉上眼不敢看下一張畫。

每張紙上的畫對艾克爾來說都是一種精神污染。

令他作嘔。

直到最後一張。

那是一張女人的肖像畫,黑白色,筆觸稚嫩,甚至有點啼笑皆非的意味在。

卻傾注了無數的感情。

這是唯一一張可以說是純潔的畫。

婦女披散着頭發,微微笑着,眉目溫和。

她跟瑞萊恩很像。

艾克爾頓住了手,緩緩看向瑞萊恩。

瑞萊恩說不出話,喉頭鼓動着,用力到脖頸處青筋暴出,眼神冰冷兇戾。

他跟艾克爾對視上,眼角緩緩溢出了一滴血淚。

而後慢慢地、慢慢地彎起了眉眼。

他在笑。

作者有話要說:寶貝們好久不見!啵啵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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