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着迷(二)
萬頃雪原和它的名字一樣,終年落着雪。但它是景瑜回上玄仙宗的最後一程路。
景瑜一進雪原,身上的傷便複發得厲害。外面下起了很大的雪他,只好先找了個山洞,生了堆火,準備先熬過去。
他用長長的外袍裹起自己,安靜地注視着火焰忽高忽低。
快回到上玄仙宗了。
想趕快去叫師尊一聲。這次總不會再被逃過去了。
想想便好開心。少年輕輕勾起唇角,眉眼輕松地彎起。
外面的風雪越來越大,一陣冷風吹過,外面踉踉跄跄地走進來一個青年,自顧自地抱怨:“這運氣也太差了,上玄仙宗的門沒見到,還遇到了這麽大的雪……啊,我不知道山洞內有人,多有打擾!”
景瑜擡眸看了他一眼,又縮了回去,給這位陌生的來客留了點暖和的位置。
“在下明輕舟,多謝這位公子……”明輕舟好奇地打量着他,“你受傷了。”
那視線像是沒開化的頑童,毫無遮攔,刺得景瑜有些不舒服。少年輕輕搖頭,縮回了長袍中:“虛耗過度罷了,多謝關心。”
景瑜半個身子蜷在陰影中。長長的眼睫遮住了面上的神色,讓他看起來像某種精致易碎的瓷器。
白皙的耳尖從帽子裏透出來,微微顫着,隐約可見不健康的紅潤。
那刺人的視線終于移開,景瑜輕輕松了口氣。
後肩之上泛起陣陣熱意,他沒有心思再多關心旁的人,半垂着眸子養傷。
這傷跟了他許久了,一遇見狂暴的靈力便會發作。這傷的來源,與剛成為他師尊的北津仙君,有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暧昧聯系。景瑜想起時,便感覺耳尖更加滾燙,只能強壓下情緒,不去多想。
傷勢在到酒樓前便發作了,他如今別說修為使不出十分之一,就連護身的法器也難以驅使。不然在洞庭樓時,也不會需要陸北津單獨跑一趟,為他清理那些虎視眈眈的惡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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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很期待見師尊的,結果就那麽草草結束了,一點都不甘心。
走得那麽快,那個友人果然很重要麽……
耳邊風聲雪聲與火焰燃燒的聲音都很模糊,景瑜有一搭沒一搭地想着,逐漸感覺到那股刺人的視線又投射了回來。
景瑜假裝沒意識到。
但是明輕舟緊緊盯着他。景瑜嘆了口氣,輕輕勾起唇角:“有什麽想說的就說吧。”
“太安靜了,我有點怕。不是,我怕你有點怕。”明輕舟口不擇言道,“要不我給你說點事情吧,你不用說話,你就聽着就行……”
看着像是沒出過遠門的小少爺,被困在風雪裏怪可憐的。
景瑜輕應了一聲。
“我名明輕舟,今年一十九,是靈樂城人,家中有幾位仙長教養。我本來不需要到這鬼地方來的,”他搓着泛紅的手,聲音微微打顫,“但是後來魔修出現了,靈樂城死了好多人,……我看見了一個人。那人像把劍,雪色的衣衫,看着便拒人于千裏之外。”
雪衣,氣息如劍,拒人千裏。
這不是他師尊嘛。
景瑜的指尖輕輕顫動,他無力地擡起眸子:“他……做了什麽?”
“他一個人殺了所有的魔修。很厲害,像是神仙,人也很好。我……我也很想成為他那樣的人。後來我才知道,他便是上玄仙宗大名鼎鼎的北津仙君。”
明輕舟堅定道:“我聽說他還未收徒。我要拜他為師。”他得意道:“我家在靈樂城可厲害了,他肯定不會拒絕我的。”
他絮叨着,就算別人怎麽說北津仙君冷酷無情,又是天煞孤星,所有靠近他的人都要倒黴,但是他覺得救了那麽多凡人的人一定很溫情。
又念叨着,自己是如何在思過崖跪了一個月,家中才肯放他出來,又是怎麽一步步歷盡艱難,在外走了半年,才走到了如今的地步……
哦。一個月、半年啊。
景瑜沒有嘲笑他的意思,只是忽然想起他初見陸北津時,被這位皎皎如月的仙君在殺陣之中關了整整十年。
他那時剛來到人世,什麽也不懂,第一次見面便冒犯了北津仙君。
——他提出拜陸北津為師。
北津仙君的殺陣裏,藏着修真界千百年裏的肅殺與血腥。餓時無食物,渴時無水,寂寞時無人,疲憊時無落腳地。有的只有無盡死亡的恐懼。
一陣缥缈的風從面頰上輕吻過,便能帶走人的性命。
而殺陣之中殺機萬千,又何止幾陣狂風。
其實景瑜一開始也不喜歡陸北津的,一開始陸北津對他好兇好冷漠,他再努力也沒法讓陸北津多看他幾眼。
可陸北津是他的情劫對象。
他是山川草木化靈,從來沒見過人心險惡。剛見陸北津,便吃了如此苦果。也怨恨過,委屈地想,等他出去了,管他什麽仙君,什麽情劫,他不渡了。
可後來從殺陣裏出來,他已經不那麽想離開陸北津了。于是就試着待在他身邊……就一直待到了五年前,他再次鼓起勇氣,拜陸北津為師。
還好,這次他成功了。
還是好想見師尊啊。
萬頃雪原中,景瑜聽見外面的風聲弱了。
他握住一塊雪磚,滾燙的掌心已感覺不到寒氣。
傷勢越來越重了。
沉寂許久的少年終于起了身。
他的身形踉踉跄跄,宛如下一瞬就會跌倒。但他終究站了起來,黑紫色的眸子注視着明輕舟。
那雙眸子深沉得宛如即将降下大雨的天空,明輕舟一瞬間恍惚有種被他全然看透的錯覺。
少年的聲音很輕,卻清脆得足夠讓人聽得分明:“可惜你來晚了,北津仙君已經收下此生唯一一個徒弟,他不會再收徒了。”
這麽說好像有點不禮貌……這個念頭剛出來,便被明輕舟過于憤怒的視線給壓了回去。
“什麽,你——”
明輕舟如遭霹靂,氣得耳尖發紅,忍不住要罵景瑜信口雌黃。
他慌亂極了,不肯、更不敢相信——他吃了那麽多苦,難道就是為了讓人告訴他,自己已經來晚了麽?于是他只能表現出憤怒。
可對着那雙深沉的黑紫色眸子,他竟然一個反駁的字也說不上來。
景瑜微微擡眸:“抱歉,我失言了。”
規勸被人這麽惡意地回應,多少有點不太高興。
“我們該出去了。”少年的聲音虛弱得只剩一線,卻仍微微上揚着,像是在安撫誰。仿佛別人無論何時,都能從他那裏獲得慰藉。
那一瞬的深沉冷漠,像是明輕舟的錯覺。他仍舊心悸着,回過神來時,發現少年在他面前不遠處等他,有些憂慮地看向他。
“你沒事吧?”景瑜輕咳出聲,沒被遮住的眼角泛起紅暈。
明輕舟忽然有些慌亂,方才那些憤怒,在少年面前像是無理取鬧。他輕咳一聲,沒臉多說,只默默跟了上去。
出口已被冰雪堵得嚴嚴實實。
但在雪原之中,這點冰雪已經算是最溫柔的危險。
明輕舟一掌擊碎了冰雪,兩人的身影沒入了雪原之中。
純白色的陽光撒下,映得雪原一片晶瑩。
明輕舟微笑道:“進來前還是黑壓壓的,又是風又是雪。現在竟然晴得這麽好。”
晴是晴了,但未必好。
景瑜提醒他:“化雪時最冷,莫要掉以輕心。且下一場雪會比方才更大。”
“還有下一場雪!”明輕舟哀嘆。
“下一場雪最多還有一個時辰便會到來。”景瑜垂着眸微笑,“我第一次來時,便是因為掉以輕心,差點葬身雪中。”
說者無心,聽者卻有意。
景瑜轉身,發現明輕舟已在原處站定,定定道:“多謝道友相助,接下來的路我們還是分開走吧。”
景瑜不解:“現在雖無風雪,但結伴同行更加安全。”
明輕舟搖首:“你曾來過雪原,我若是跟着你走固然安全,但豈不是少了許多拜師的誠意……我、我不能與你一道。”
對了,這人還想拜師尊為師。景瑜輕聲道:“我已經和你說過。北津仙君他……”
明輕舟大聲打斷他的話:“我不理解!你知道我為了來尋他有多辛苦。若是他已經收徒了,那我付出的這些,都是為了什麽!”
“上玄仙宗不乏良師……”景瑜說到一半便閉了口。
如果有人讓他放棄陸北津,選擇旁的人,他同樣也聽不進去的。
少年于是微微颔首,眸子在陽光下閃着細碎的光:“既然如此,我尊重你的決定。一直往北,便能抵達上玄。祝你……好運。”
青年面上帶着羞惱:“多謝道友。若是你再在雪原裏見到我,即便是我遇險也不必在意。你在山洞中燃起篝火救我一命,當做回報,我不會再拖累與你。”
他強撐着氣勢,朝着景瑜拱手一禮,而後逃也似地離開。
景瑜忍俊不禁。
景行踏雪而行,不久便到了雪原的邊界。
仰頭時,他看見一縷宛如白線的浮雲從天邊飄來。
……是雪龍卷。
百年難得一見的雪龍卷有着摧枯拉朽的破壞力。即便是傷勢未曾發作的時候,景瑜也無把握能從其中全身而退。
好在他出來得早些,得快些回去,不然師尊該着急了。
邁出雪原前,他鬼使神差地回頭看了一眼。
在地平線邊緣,雪龍卷來的方向,一個人渾身是傷,僵硬而狼狽地朝着出口猛沖。
雪龍卷追他在身後,像一張随時能将他吞噬的血盆大口。
是明輕舟。青年的驕傲在變幻莫測的雪原面前被碾得粉碎,下一個要被吞噬的,是他的生命。
景瑜微微一怔。
向前一步,是上玄仙宗的溫泉與他心念已久的師尊。
回去,則是食人的雪龍卷,不願領情的青年,與跗骨的舊傷。
狂風在天邊怒號,朝着他步步逼近。
他站在了選擇的交界線。
上玄仙宗,無念峰。
微風拂過,竹葉簌簌作響。
雪白的衣角,在無念峰大殿之前翻飛。
陸北津剛剛才回來,眉宇之間如同積了經年的雪,更顯得氣息冰冷,銳利如刀。
無念峰上下無人敢觸他的黴頭,俱縮着頭不敢言語。
陸北津也沒将他們放在眼中,在無念峰上,他會在意的只有一個人:“景瑜。”
無人回應。
空氣像是凍住了。
一個道童垂着頭,聲音有些打顫:“仙君,景公子還未回來。”
察覺陸北津心情更加不悅,他一咬牙,開口幫景瑜解釋:“今日萬頃雪原遇上了百年難見的雪龍卷,公子他可能遇到了麻煩。”
麻煩……陸北津輕輕垂眸,輕抿的薄唇顯得冷硬而銳利。
一片竹葉落到陸北津身側,被劍意無情地碎成了粉末。
他似是在喃喃自語:“連雪龍卷都應付不了的徒弟,我收來做什麽?”
收徒一事本是他自己答應的,此時卻忽然有些不悅。
像原本那樣圈養在無念峰,便不會有這麽多雜事煩擾。可惜景瑜在外面心已經玩野了,現在後悔已經有些遲了。
無人敢回應。
陸北津早已習慣了旁人懼怕的态度,也未曾期待誰的回答,只冷聲道:“等他回來了,讓他去殺陣之中罰十日。若再有下次,本君寧願沒有這個徒弟。”
道童聲音顫抖着,唯唯諾諾地應了是。再擡頭時,已經不見了陸北津的身影。
空中唯有半株藥草緩緩下落。
通體碧綠,散發着靈力,顯然是極品的草藥。
陸北津平靜的聲音回蕩在空中:“這半株還仙草用不着了,燒了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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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