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着迷(三)(修)
景瑜猶豫了一瞬,眸中滿是迷惘。
他想起離別時,明輕舟信誓旦旦地說不拖累他。
但他要眼睜睜看着一個無辜的人死在他面前麽?
人世間怎麽會有這麽多難解的問題?景瑜本體是道則蘊育的精靈,完全難以理解這種問題。
天際傳來遙遠的呼喚:“救命——”
聲嘶力竭的。宛如泣血。
景瑜輕輕松了口氣,這樣倒不用讓他為難了。
陸北津到時,便見少年頭也不回地沖着雪龍卷中央沖去。
那種體質發作,也敢逞威風。
陸北津眉眼冷清,遙遙注視着少年離去,一路跟随,卻未出手阻攔。
景瑜并非逞一時之勇。
他理智地壓着速度,恰好在雪龍卷将明輕舟身體碾壓成粉末的那一瞬,來到明輕舟面前,用強烈的護體靈力做屏障,挾着明輕舟一同沖進雪龍卷。
與雪龍卷正面相持自然十死無生,但只要沖進龍卷中心,便是平靜安全的風暴眼。
雪龍卷由外而內越來越危險,但最中心卻陽光明媚,一絲風雪也無。
兩人穿越風暴眼壁,在平靜的雪地之上砸出兩個坑。
好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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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瑜渾身宛如被拆了重裝了一遍,疼得眼角蓄滿了淚水,不敢流出來,怕被凍成冰,粘在衣裳上。
那樣好髒。
陸北津有潔癖,他不會容忍自己這麽邋遢的。
頭頂傳來明輕舟悲憤的聲音:“不是讓你走了嗎!你為什麽要回來救我!”
景瑜怔了一下,淡淡道:“你喊的救命。”
明輕舟被噎得說不出話,頭扭到一邊,痛哭起來。
景瑜被吵得頭疼,忍着痛爬起來:“別哭啊。”
明輕舟已經難以控制情緒:“別管我!”
但很快他就哭不出來了,因為鼻涕眼淚全凍在臉上,黏得他張不開嘴。
明輕舟:“。”
景瑜嘆了口氣:“都說了別哭了。”
明輕舟情緒平靜了些,拿法器擦掉臉上的冰晶。景瑜趁機與他解釋:“風暴眼是雪龍卷最中心、安全的地方,但是位置很快就會變,所以我們需要跟着風走。不然就會……”
他朝着風暴眼的外壁扔了塊雪磚。
雪磚啪叽一聲碎了。
明輕舟像是把自己代入了雪磚,臉上青一陣白一陣:“那我們怎麽出去啊?”
景瑜不好意思地道:“出不去。”
明輕舟愣住,眼淚汪汪的:“出不去?”
景瑜背對着他,朝他擺擺手:“只能等雪龍卷散去。但你沒有受太重的傷,想出去還是不難的。”
明輕舟怔了一下:“那你呢。”如果他沒記錯,少年身上的傷更重才對。
景瑜裹緊衣裳,遙望着風壁:“我若是受不住了,會與你說的。”
景瑜的發髻在龍卷中被吹散了,一直裹着的外袍也不見蹤影,顯得身形單薄而脆弱。
他踉跄着朝前走,每一步都虛弱,卻又穩穩地站住了。明輕舟不敢多停留,緊跟了上去。景瑜的步子很慢,他摸了摸鼻子,停在少年身後半步。
景瑜其實還沒虛弱到路都走不動。
他就是委屈。
不是委屈自己來救了人,救就救了,他無愧于心;但是他現在好狼狽,如果陸北津看見了,肯定會嫌棄他。然後把他丢到冰潭裏泡半個月,半個月不來看他。
而且他腿摔傷了,每走一步都疼得鑽心,讓他泛起陣陣惡心。連帶着四肢都滾燙得像火爐。
他發覺不對,手掌捂住口,卻沒來得及捂住噴出的血流。
明輕舟想上來扶他,卻被少年躲開。
景瑜的聲音壓抑而痛苦:“別碰……我的血裏有毒。”
明輕舟愣在原處,下意識反問:“什麽毒?”
什麽毒……景瑜指尖捂着頭:“你就當是……見血封喉的劇毒吧。”
其實那不是毒。
景瑜欺騙自己說它是傷,其實更不是傷。
只是一種伴随一生的恐怖的烙印。
少年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脊背之上,蝴蝶骨震顫的弧度極清晰。
而在光潔的脊背之上,一道道繁複而惡毒的鮮紅咒印,随着呼吸緩緩翕張。
景瑜一心想着快些找到出去的路,沒留意到身後的人,在看見他身上咒印之時,陡然變得暗沉的神色。
明輕舟忽然之間,好似對他已經沒有了之前那種因摸不清底細而産生的尊重,直直地問他:“我們還有多久能出去?”
景瑜察覺到他語氣中,竟然帶了一絲嫌惡。好像在某一瞬間,這人将他自己當成了高位者,正睥睨俯視着景瑜。
他哪裏來的自信呀。
少年輕輕攏起散落的發絲,回頭望了明輕舟一眼,笑着道:“若是信不過我,你大可以自己出去呀。”
溫溫柔柔的,堵住了明輕舟的一腔質問。
明輕舟冷哼一聲,離景瑜更遠了些。
景瑜不知道他發什麽神經,也沒有力氣去管。
少年憤憤地想,早知道明輕舟對救命恩人是這種态度,他就該在沖進雪龍卷的時候把人打暈,免得一張嘴就讓人受氣。
他站起身,牽動了脊背上的烙印,四肢百骸一瞬間失了力氣。
少年單薄的身影栽在了厚厚的雪中,久久未能爬起。
明輕舟在一旁看着,神色難明,有時往前走幾步,想要去扶起他,卻又好像碰他一下都嫌髒了手,最終便縮了回去。他擺出一副世家公子的作态,沒有自己離開,也沒有靠近,只是看着。
景瑜在雪裏嘆了口氣,自己慢騰騰地,纖瘦的手臂撐起了積雪,重新站了起來。
明輕舟忽然轉變的态度,他隐隐有了猜測,便沒将希望寄托于他。
救了只白眼狼,到底是有些失落的。景瑜在心裏決定了,出去以後再也不要管明輕舟,就放着他去找師尊,被訓一頓灰溜溜地回去。
少年脊背挺直,沉默着一步步繼續朝前走。
他忍着舊傷發作,在雪地中走了一炷香時間,身子搖搖欲墜,卻咬牙撐着。
身後人卻開始抱怨:“你當真在把我往外面帶?”
景瑜早已生完了氣,聽見他的話,也只覺得奇怪:“要不然,我都快出雪原了,還回來找你,是圖什麽呢?”
明輕舟冷笑:“誰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出了雪原!”
“什麽?”
“說不準你根本沒去過上玄仙宗,只是碰巧和我一起被卷到了雪龍卷的中心,便言稱是來救我,出去了好勒索我。”明輕舟憤恨道,“你們這種人,不都是這樣不擇手段的東西,沒了男人不能活命。”
這話太過惡毒了。景瑜苦苦維持的心态,被尖銳的言語刺出一個空洞。脊背上的烙印宛若毒蛇,順着這挫敗的一點往裏注入毒液。
景瑜于是感覺到,火在身體裏蔓延,小腹無法自制地收縮,像是要将他揉成一團。
景瑜忽然很想念陸北津,但只是想念。
現在離他該回無念峰的時間已經過去很久了,他在心中祈禱。
祈禱着陸北津不要來找他,也不要恰巧路過看見他。
師尊喜歡幹淨的孩子,可他實在太狼狽了。他身上有傷,血沾滿了衣裳,踉踉跄跄的,路都走不穩……
天邊忽然傳來一道劍光。
像是一顆新的太陽,卻冷得令人發顫。
雪龍卷在轉動的途中,被人硬生生劈成了兩半。
陸北津在空中,遙遙俯視着景瑜,灰色的眸子如同被烏雲蓋滿,目光之中的不滿已經有如實質。
一襲白衣落到景瑜身前。
景瑜沒有得救了的實感,只感覺到了傷口上被撒了把鹽的痛苦與難堪。
“師尊。”
他早早地就期盼着,能親口對陸北津叫一句師尊。培育還仙草的每個日夜,他都在想着,什麽時候能被陸北津所承認。他已經盼望了太久。
所以即便狼狽而痛苦,他也滿懷期盼地開了口。
陸北津一向冰冷的眸子,顯出些譏諷的意味:“還知道我是你師尊,從前沒看出你這麽有主見。”
景瑜知道自己回去晚了——即便是有原因,但他肯解釋,怒火中燒的陸北津卻不會肯聽——他只能無言以對,低低垂下頭,任由披散的發絲從肩頭滑下。
但終歸得到了回應,還是有點開心的。不敢表露出來,便埋下頭,偷偷勾了勾唇角。
發怒的陸北津,連景瑜也不敢招惹,卻有人送上了門來。
明輕舟在得知兩人的關系後,震撼良久,忽然漲紅了面色,眸中閃着興奮的光,正為自己識破了一場騙局而沾沾自喜:“仙君莫要受他欺騙,他絕不配當仙君的弟子!”
陸北津的視線轉向他,仿佛是在看一個死人。
明輕舟自以為入了陸北津的眼,洋洋自得地開口:“他一個爐鼎,以色侍人的東西——”
陸北津最知道怎麽拿捏他的小徒弟,聽到這裏便知已經足夠,于是指尖微點,将明輕舟定在原地。
明輕舟維持着激昂的動作,臉色卻已變得慘白。
因為他已感覺到,絲絲冰雪從他腳邊蔓延,過不了多久,就要将他活生生凍死在冰雕之中。
陸北津冷聲問:“忘恩負義,貪生怕死。這就是你要救的人?”
景瑜紅着眼角,無濟于事地拽緊了衣領,想要遮住已經顯露出紋理的爐鼎印。少年輕咳幾聲,毫無笑意地勾着唇,眸中已沒了光彩:“讓師尊見笑了。我還是太心軟,見不得人無辜身死。”
他救明輕舟,不是因為明輕舟為人如何,只是因為明輕舟無辜罷了。
輕輕的聲音裏,竟然有幾分“堅決認錯,死不悔改”的感覺。
景瑜的堅持超出了陸北津的預料,卻只讓他覺得厭煩。本應是籠中任人取用的的鳥兒,卻有了自己的主張。
或許只有讓他見點血,才能扼去這不該出現的壞心思。
冰涼的指尖捏住景瑜的下巴,強迫他擡起頭,望向已經快結成冰雕的明輕舟。
景瑜看見,一柄憑空結成的冰錐,狠狠穿透了明輕舟的喉嚨。
鮮血滴滴濺出,落到地面時,已經結成了冰。
明輕舟痛苦地“大叫”着,卻發不出絲毫聲音,宛若在演一出誇張的恐怖默劇。生命力在這場默劇之中緩慢流失。
少年震驚之後立即垂下眸子,不忍看明輕舟慘狀,澀聲道:“師尊……”
他的聲音沙啞而帶上了勾人的纏綿,景瑜于是不敢再說一個字。
不知過了多久,對面的人已不再掙紮。
景瑜不必看也能猜到,明輕舟死得有多痛苦。
一種悲傷席卷了景瑜。
像是與他針鋒相對一般,他因明輕舟無辜而救人。師尊卻因明輕舟是自己救下,而将他殺死。
或許……或許一開始便不如不插手,那樣明輕舟還有些許生還的機會。
“見不得無辜人身死,”陸北津的聲音帶上了些許諷意,卻低沉得宛如蠱惑,“現在他已死了,比你未救他時死得更加痛苦。”
他望向景瑜,薄唇微啓:“莫要做多餘之事,別讓我說第二次。”
作者有話要說:
修了一下這章,劇情有改動。陸北津的性格還是比較喜歡直接殺人儆徒弟。
有小天使問除了小景有沒有好人……有呀,火葬場前也有不少對小景好的人,随着劇情會慢慢寫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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